杨广吸取了上次北巡被突厥围困的教训,此番再微服私访时,便当真一个人都未通知,只带了几十禁军便直接往太原而来。
    李世民被观音婢带着在城外待了好些日子,闭上眼时都忘不了那些惨死流民的惨象,是以便欲趁着此番杨广巡察,也带他瞧瞧。
    杨广直接住在了李渊府上。观音婢等人每日自然是忙的焦头烂额,李世民为避免自家媳妇太累,有事没事便借着带杨广赏景之由,将杨广带离府上,四处游逛,并于“无意中”发现着各地的流民与难民。
    杨广坐在船头,秋风拂面,撩起他几丝夹杂了白发的青丝。
    有乞丐正跪在岸边小心翼翼的掬着湖中的水喝,这些人大多头发脏乱似鸟窝,脸上亦是黑一道白一道的。李世民坐在杨广侧面,借着喝茶的动作打量着杨广,见杨广盯着那些乞丐出了会神,而后又若无其事的收回视线。李世民皱眉,缓缓放下手中茶,状似无意般对杨广开口。
    “近些年乞丐越发的多了。”杨广附和:“是啊,寡人瞧这些人大都年轻力壮,怎么不想着讨个差事,整日这样游手好闲的,瞧得寡人好生气。”李世民心道我听你这么说,心中也好生气呢。他压下心中的怒火,尽量平和的开口:“这些年战事频仍,许多百姓因战火失去家园,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流民不许入城讨不到差事,又渐渐的变成了乞丐,而其余乞丐则是从小便跟人出来行乞的,目不识丁,又干不了粗活,根本没有生存能力,只能一直要饭到死。”杨广呵呵笑了两声:“世民啊,依你之言乃是说这些人会落得此境地,乃是寡人治理不周?战事频仍亦是为了使我的百姓们吃好穿暖,寡人又有何错呢?”李世民听杨广话毕,撩袍欲跪,被杨广双手托在肘间:“罢了,你也是一番好意,寡人并无怪你之意。”李世民顺势坐了回去,本也不是真心想跪。
    “你如此年轻便战功累累,寡人瞧着也欣慰,但这太原比起洛阳,环境恶劣不少,过些日子等战事平一平你便回去吧,回去之后也该考虑子嗣问题了。”李世民听杨广这般推心置腹的与自己说话,感到些不适应,他微低了头,道:“世民谨遵陛下教诲。”杨广此行将整个太原走了个遍,印象中这遍地除去乞丐便是流民,毫无欣欣向荣之象,他心中有气,没几日便要打道回府。此时正值太原动乱,李渊也想着早些将这尊大神送回洛阳,也好安心备战。他又怕杨广路上有意外,便命李世民护驾回京。
    一路上的风景都很悲凉,荒凉的山伴着干涸的海以及龟裂的大地,当真是满目疮痍,瞧得人心中无端沮丧。
    杨广为避免自己心情更是糟糕,一路都未再掀帘向外瞧一眼。他可以逃避,但骑马走在杨广驾后的李世民却只能眼睁睁瞧着路两边的惨象,一路走来,几乎每个地方都有暴尸野外的情况。恰有风吹过,掀起杨广的车帘,李世民瞧见杨广正斜倚在软塌之上,他脚边正跪着几个揉腿的婢女,风过,车帘严丝合缝,李世民握着缰绳的手紧攥成拳……车一进洛阳界,李世民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浓墨重彩的画卷中,不同于一路上的黑白水墨,在众人的努力之下,洛阳仍保持着色彩。此番回洛阳,李世民并不想逗留太久,但杨广显然不愿太早放他离开。
    李世民将杨广护送回宫,正要告辞,便听杨广道:“世民啊,既然来了,便去瞧瞧公主吧。”李世民的身子一僵,他之所以不愿停留太久,便有洛阳有白熠的原因。他愣了一下,而后回绝:“回陛下,太原战事吃紧,世民须得尽快赶回去。”杨广摆手:“也不差这一日了,之前公主成日念叨着想见你,寡人都已答应她了,你总不能让寡人食言吧?”李世民沉默,白熠长到这么大,连个名字都没有,可见他这爹做的也十分不称职,怎么就纠结起食言与否之事了?
    跟在杨广身边的小黄门极其有眼力劲,他见李世民沉默,杨广又朝自己扫了一眼,便忙转身去找白熠了。等李世民再回神时,日夜苦等的白熠早已一路疾步,跟随小黄门进了殿门。
    一些日子不见,白熠又瘦了不少,原本便没什么肉的身子更是如同一架骷髅。李世民见到白熠后,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只瞧了白熠一眼便收回视线。杨广一直在旁边瞧着,见眼前这两个人,一个目不斜视的瞧着地面,另一个则是目不斜视的瞧着对方,心中不禁笑了几声。
    杨广故作善解人意,道:“罢了,有寡人在这想必你们说话也不方便,去吧,去花园逛一逛。”李世民皱眉,转头见白熠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觉得若是不将有些话与白熠说清楚,似乎有些不好,便朝杨广行礼:“谢陛下。”白熠本以为李世民不会同意,此时见李世民率先走了出去,心中有些诧异,但她深谙李世民那离经叛道的性子,生怕自己去的晚了,他又改变了主意,便也不再耽搁,跟着大步流星走了出去,一双长腿跨度之大,恨不能将这裙摆撑开。
    李世民走在前面,白熠一路跟的气喘吁吁,到最后脚实在有些酸,不悦道:“你走那么快做什么?”李世民这才倏然收住步子,他回头看了白熠一眼,面色不复先前在柳城时的亲切,他问:“你有什么话要说么?”白熠被这句毫无感情波动的话给问住了,她愣在原地,半晌才道:“听闻太原动乱,你,你没事吧?”李世民摇头,又问:“你还要说什么么?”白熠双手在身侧擦了擦,略显局促:“我,我当初不是有意骗你的,你也知道我身份尴尬,实在不便透露……”李世民打断白熠的话:“这些我不怪你,你若是没什么想说的,便听我说吧。”白熠瞧起来实在有些可怜,李世民清了清嗓子,语气稍微柔和了一些:“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白熠原本低垂着的头闻言立时抬起,她紧紧盯着李世民,心又重新跳动了起来。
    李世民顿了顿,继续道:“但我是找与我出生入死的兄弟白熠的,我并不知你是帝女。”白熠问:“难不成我成了帝女,之前与你同生共死的事便没发生了么?”李世民叹了口气:“正是如此,我今日才想与你将话说清楚。见到你如今有了安身之所,我真心为你高兴,但我的兄弟,我便当他死了,从今往后,你安安分分守着你的帝女身份好好过吧。”白熠眉头一皱:“我若是好过我能变成今日这副模样么?李世民你好生瞧瞧我再说话。”李世民知道白熠的性子并非现如今这副动辄便有些歇斯底里的模样,他皱眉,问:“陛下待你不好?”白熠想着左右与李世民也回不到过去了,或许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便也豁出去了,她将在宫中生活的这些年所发生的所有事一股脑全向李世民说了出来,带着一吐为快的淋漓之感。
    李世民越听,面色便越深沉,若白熠说的全是真的,那么杨广对她所做之事,实非一位父亲能对自己女儿做出来的。
    “今日与你说完了,我这心中忽然痛快了,这些日子我过得太苦情,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白熠深深叹了一口气:“是我太懦弱,现在想想,我又怎能将自己的一生寄托于旁人之手?今日我还要多谢你,若非你这般对我,可能我也不会想通。”李世民还沉浸在诧异中,白熠于他毕竟还是有恩的,他盯着白熠:“若你过得日子当真如此,我会助你逃出这皇宫。”白熠笑了:“逃出去又如何,日子也不一定会比眼下好过。”她抬手将眼泪一擦:“今后的路我自己自当走得明明白白,你且等着吧。”离别终究是伤感的,白熠想了许久,最终还是上前抱了抱李世民:“以往你醉酒时,都是我与虎子将你拖到床上的,我瞧你那媳妇身子弱不经风的,想必拖不动你,你日后还是少喝些酒吧。”说完又自嘲一笑:“我怎么忘了,你当年借酒浇愁乃是因为思念她罢了,现如今你们都在一起了,你又怎么会不开心。”正巧刚与皇后告完假的云茶从萧后处出来,路过这御花园,忽见白熠对着墙角絮絮叨叨的不知在说什么,心中下意识一紧。不知她是不是中了什么蛊,自打知道了白熠这号人物之后,她每日在宫中都能遇上她几次,无论她躲到哪,这人都会像空气一般出现在她的前后左右。云茶此生从未怕过任何人,唯独这个白熠,实在是教她害怕。
    云茶要出宫,必然要穿过御花园,她瞧了眼白熠,选择了放弃,转而回头瞧这朱墙黛瓦,又觉得这青天白日的若要这么翻墙出去,想必是会被宫中的禁军乱棍打死的,云茶缩了缩脖子,反正时间不急,不如等一等。
    思及此,她原本虎虎生风的步子登时变得扭捏起来,她夹着双腿小心翼翼的贴着墙,扒开挡在眼前的繁枝茂叶,想瞧瞧白熠自己对着墙在絮叨什么,怎么说到动情处,还一个猛虎落地式朝墙扑了过去呢?
    云茶探着头朝远处瞧,当她的视线透过这层层叠叠的枝干于绿叶,与李世民在半空中交汇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云茶手一松,树叶“哗啦”一声朝主干靠拢,她暗骂了一声娘,趁李世民与白熠抱在一起还未回过神之际,脚底抹油般从两人身边疯跑而过,仿佛一阵狂风,吹的脚边盆栽东倒西歪,直教人睁不开眼。
    “你站住。”李世民见云茶一溜烟便不见了身影,忙将白熠推开,他道:“能瞧见你重新振作起来,吾心甚慰,愿你余生安好。”说罢便朝云茶追了过去。
    云茶与李世民两人在宫中拔足狂奔,适有宫女或侍卫路过,见到李世民后皆驻足行礼,李世民眼见云茶要跑出宫门,面色僵硬对众人摆了摆手,而后穿过人群继续开追。
    云茶自知脚程不敌李世民,怕被他逮住杀人灭口,一刻都不敢耽误,出了宫连家都不敢回,直接拐上了正街,随意找了个胡同便躲了起来。半晌身后都无人追来,云茶双手撑在膝头喘了口气。这个李世民当真是岂有此理,竟打着送陛下回宫的幌子,与那劳什子的帝女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枉费观音婢平素如此体贴他。云茶心中有些忿忿,但她又不敢确定自己眼前所见到底是不是自己想的那般,又不能将此事直白与观音婢说,云茶陷入两难。
    眼见着日头爬上了头顶,云茶一脚踩在不知谁扔在墙旁边的破小几上,在说与不说之间,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毕竟她手上还未有确凿证据。
    有小贩回家,见到云茶站在自家门口,一脸阴狠,吓得直接跪在了巷子口:“大人饶命啊,小的这些年做生意本本分分,除去往肉里注了些水之外再没做过其它事了,大人饶命啊。”云茶眼睛一瞪,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你还想做什么事?”这人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不敢了不敢了,大人饶命啊。”云茶见他年纪也不小了,此时瞧着有些可怜,也不想太过为难他,便道:“你将你摊子的位置告诉我,明日起我便让人去盯着你的摊子,若再发现你朝肉中注水……”云茶说罢一脚踢翻矮几:“它是什么下场,你便是什么下场。”小贩忙磕头:“是,是,小的再也不敢了。”云茶从胡同中拐了出去,她缩在墙角的阴影中观察良久,见街上并无什么异常,这才急步而出。她没敢去找长孙无忌,直接在路边画扇面的小摊上借了笔墨写了张字条,告诉长孙无忌自己要回一趟老家,而后托人将字条送了过去。
    云茶这几日本也要去太原找观音婢,不成想临走前李世民他竟然自投罗网,当着她的面犯下了这桩风流韵事,当真是让云茶感激涕零,她原本便瞧不上登徒子,这下更是对李世民的印象差到了祖宗的冢里,此番去太原,她定要让李世民吃些苦头才是。
    李世民回到太原后,觉得府上众人面色都很是凝重。他心中不由一沉,环顾四周,见府上并未挂着白布,心情这才放松了些,他随手拉过一个下人,道:“让管家到我的书房来。”下人面色复杂的瞧了李世民一眼,忙点头应下。
    管家一进门便盯着李世民的头顶瞧,瞧得李世民莫名其妙,他问:“这几日府上发生了什么事么?我瞧你们怎么都如此奇怪?”管家眼珠四下转了转,面上带着为难,似乎有些话难以启齿。这让李世民瞧得更是难受,他皱眉:“说。”管家见躲不过去,这才重重叹了口气:“大人啊,不瞒您说。”管家的话便生硬的停在了这,李世民一整颗心紧紧吊在了嗓子眼,他不耐道:“你倒是说啊。”管家咽了口唾沫,艰难道:“夫人这几日日日不在府上,似乎在与什么紧要的人来往。”李世民一脸无语的瞧着管家:“不过是见个人罢了,你不必吞吞吐吐,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难不成这个紧要的人还能是个男人?”他靠在椅中笑:“你们夫人她从来不与男子来往的。”管家眼神躲闪,他硬挤出一抹笑,又瞧了眼李世民的头顶,也没答话。
    李世民见状突然笑不出来了,他倏然坐直身子,脸几乎贴到管家的脸上:“这么说来,她是与男人见面去了?”管家是在太原新找的管家,与李世民还不是很熟,此时见李世民面色瘆人,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大人啊,这事小的们也不敢乱说啊,只是有几日都撞到夫人与那人在一起对琴罢了,但对琴时也并非只有夫人与那人。”李世民脑中突然便涌上了落英缤纷下,两人于山水之间琴瑟和鸣的画面了。难怪他自打回来之后便鲜少瞧见观音婢。
    李世民从座位上站起,问:“除去夫人还有谁?”管家:“小的听说是夫人的闺中之友。”李世民登时便反应了过来,原来他苦寻无果的云茶已经跑到太原来了。
    云茶来到太原之后,见观音婢整日不是在府上打理诸多事宜便是去城中搭棚施粥,日子过得实在单调,便劝她歇一歇,四处走走。她连着好些年这么劳累下来,身子是撑不住的。
    观音婢本也如此打算,云茶好容易来一趟,自然是要陪她的。
    李世民不在家,两人有空便去茶楼听听曲,若累了不愿出门,云茶便于后院中听观音婢弹弹琴。
    一日,大雾。观音婢与云茶在后院中凭栏赏景。云茶突然瞧见眼前一人多高的墙上冒出来个脑袋。她一惊,顺手抄起桌上的瓷杯便扔了过去,但听一声闷响过后,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从墙外传来。
    观音婢与云茶俱是一愣。这哭声奶声奶气的,分明是个小孩。
    “去将人带进来。”观音婢柔声吩咐下人。
    没一会,下人领着个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抽噎个不停的小男孩走了进来。小男孩大约六、七岁,锦衣华服,瞧起来白白净净的,怎么看也不是不懂规矩的孩子。
    云茶皱眉,对观音婢道:“怎么现下这些人教孩子都不教好,教爬别人家墙?这是为了将来自身的才艺让人耳目一新么?”下人将哭得抽抽搭搭的小男孩带到观音婢身前。
    观音婢蹲下身子,问:“你自己一个人么?”小男孩一双眼睛红通通的,他捂着额头,先对观音婢与云茶道:“姨娘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冒犯的。”观音婢一愣,与云茶对视一眼,又听小男孩继续道:“我从小便喜琴,前些日从姨娘家墙下路过,被琴声吸引,这才日日想来听琴。”云茶看着这孩子头上的包,有些尴尬,她道:“既然如此,你应当堂堂正正的登门拜访,下次不可如此了。”小男孩哭得鼻音浓重:“父亲说姨娘并非寻常人家的夫人,这门是进不得的。”观音婢哭笑不得,她问:“你父亲是谁?”小男孩这时候又不说话了,面上带了些防备。观音婢见状,心中有了些数,想必这又是一个官家子弟,或是世子。
    她将小男孩脸上的泪水擦干:“你父亲知道你自己跑出来么?”小男孩道:“我与父亲今日出来采买用品,我是趁他买熟宣时跑过来的。”云茶又仔细打量了小男孩片刻,而后道:“你父亲找不到你想必心中焦灼,姨娘送你去找他吧。”其实云茶心中只是有些好奇这小男孩的父亲究竟是何人。观音婢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两人便一左一右牵着小男孩走了。
    “你还没告诉姨娘你叫什么。”出了大门,观音婢突然想起还不知道小男孩的姓名。
    小男孩此时已经不哭了,只是眼睛还有些红,他嗫嚅道:“我,我叫裴承先。”云茶挑眉,而后古井无波道:“成仙?都位列仙班了,这名字好。”观音婢:“……”“父亲。”三人正走着,裴承先突然挣开了观音婢与云茶的手,朝远处跑了过去。看得出被裴承先称为“父亲”的那个男子在听到有人叫他时,面上还带了错愕,显然是没发现自己家的孩子走丢了。
    观音婢扶额,这世道当真是什么人都有了。
    裴承先的父亲低头瞧着自家儿子,抬手抚了他的头顶:“你什么时候跑开的?”裴承先自知理亏,生怕被父亲责骂,小脑袋都要垂到脚面上。
    “我去了那个琴艺卓越的姨娘家……”裴承先的父亲惊了,几乎从地上跳了起来:“什么?我不是不让你去么?”裴承先小心翼翼的朝远处的观音婢与云茶瞧过来,又期期艾艾道:“姨娘……姨娘在那边呢……”“我……”裴承先的父亲面色好似浸了血一般红,这么瞧来,父子俩还真是相像。
    裴承先的父亲年纪与李建成差不了多少,人亦是生的玉树临风,他一手拿着宣纸,一手扯着裴承先,一脸尴尬的走了过来,先对观音婢行了一礼:“见过夫人。”观音婢一听便知这人对李世民的底细很是清楚,行了一礼,问: “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那人连连抱拳:“鄙人裴律师,实在难当夫人如此大礼。”云茶皱眉,小声问观音婢:“你认识这人?”观音婢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裴律师她倒是不认识,但是他的父亲,晋阳宫副监裴寂,与李渊的关系却是不错。之前裴寂来府上做客,也曾提到过他这个儿子。说起来裴律师也是命苦之人,他本无意入仕,却碍着父亲与家族的面子,勉强参加了科举,捞了个芝麻官做,听闻他膝下有一子,但世人却从不知他的妻子是谁,一传十十传百,裴律师的妻子在世人的眼中便带了神秘的色彩。
    观音婢颔首,又低头瞧了裴承先一眼。
    裴律师瞧见观音婢的视线,忙道:“犬子无意冒犯了夫人,还望夫人莫要怪罪。”观音婢自然是不会与小孩一般见识,而且眼下这世道瞬息万变,也不知日后会用到谁,观音婢心中想着能交一个朋友便是一个朋友,总好过遍地都是仇敌。思及此,观音婢笑了笑:“裴大人哪里话,承先若是喜欢,便让他过来府中玩罢,不然我整日一个人在府上也没什么事做。”云茶一直沉默的站在一边打量裴律师,她此番来本就是想给李世民找些不痛快,正愁手上没有合适的人选,眼下见裴律师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身家背景又十分显赫,应当不至于被李世民一手便捏死了,而且她原也不想破坏李世民与观音婢之间的感情,只是有些替观音婢咽不下这口气,便想着捉弄李世民一番,无论怎么瞧,这个裴律师都是上上之选。
    观音婢与云茶心中都有着自己的小算盘,裴承先父子便显得有些可怜了。
    裴承先从小便醉心琴艺,但因裴寂一直让他重蹈裴律师的覆辙,他这一爱好也不敢发扬光大,平日都是在裴律师偷偷为他买的院子中练琴,此时又得观音婢的指导,于他而言当真是锦上添花。而裴律师做为裴承先的爹,自家儿子在哪,他自然便要在哪。
    于是别院四人组便由此诞生了。观音婢虽是有意结交裴家人,但对裴承先倒是真诚,能教的东西全都尽心尽力。云茶这时候也没什么用武之地,便在一边端茶倒水的伺候着。李世民进屋时,见到的正是观音婢与裴律师正凑在一处说什么,裴承先则坐在两人中间,三个人瞧起来真是吉祥幸福的一家。
    云茶最先瞧见了李世民,她端着茶壶的手一僵,她原本便憧憬着这样的场面。李世民瞧见观音婢与裴律师在一起后,气得七窍生烟,一张脸黑得如同浸墨,让他也知道知道自己心爱之人与旁人亲近他是什么感觉。但现如今她当真瞧见了面无表情的李世民时,她心中却有些后悔了。她从不知李世民生起气来如此骇人,瞧着轻飘飘的,但却令人觉得自己好似身处即将喷薄的沙石之中,抑或是即将爆发的雪崩。
    观音婢还在与裴律师说着裴承先应改进的地方,并未发现院中的异样。
    李世民闭了闭眼,而后嘴边扯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他缓步朝观音婢走了过去。云茶很怕他下一秒便抽出长剑血溅当场,很是没骨气的挡在了李世民身前:“有什么火你冲我发,这事与观音没有关系。”李世民笑意渐深:“这些后帐一笔一笔算。”云茶:“……”观音婢正在与裴律师说话,抬头时忽见裴律师直勾勾的盯着她的身后,面色带了些尴尬,便也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瞧,待对上李世民的眼时,观音婢也是一愣:“你怎么来了?”其实眼前这事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但观音婢心中无端便有些心虚,这一心虚,整个人瞧起来便有些局促。
    李世民假意未瞧见观音婢面上的拘谨之态,只问:“怎么在此处练琴?在家中多方便。”观音婢总不能说是因为裴寂不允许裴承先练琴,是以父子俩这才偷偷摸摸的在此处弹琴吧?她想了想,正要开口,又听李世民道:“今日我难得回家,一直也未瞧见你,有些想你了,听人说你在此处。”他说着扫了一眼裴律师:“听人说你在此处教学生,我便来瞧瞧。”裴律师默默的捂住了自家儿子的耳朵,非礼勿听,孩子太小,还不能什么都听。
    观音婢见李世民主动为自己铺了台阶,便顺势而下,她合上琴谱,对裴家父子道:“那今日便先这样吧,承先你得闲时好生琢磨一下我方才与你说的那处。”裴承先站起来恭恭敬敬与观音婢道别,一边的裴律师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瞧着李世民的神情有些复杂。李世民的名号他可是听说过,单手捏死自己都绰绰有余,他虽然不想当官,但孩子他娘还没找到,总不能现在便死了,是以他果断的站在了裴承先身后,李世民再凶残也不至于连孩子都打。
    李世民见裴律师瞧着自己的视线有三分复杂还有七分深情,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不禁哆嗦了一下,整个人瞧起来也不再是杀气腾腾,他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裴律师:“若我未记错,这位应当是裴公子吧?”“正是在下。”裴律师忙行礼。
    李世民道:“听闻裴公子这些年一直在找自己的妻子,我奉劝裴公子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身体才是根本啊。”这赤裸裸的威胁听得裴律师头皮发麻,他应承道:“是啊是啊,还是李大人有经验。”李世民被裴律师这软刀子捅了一下,觉得眼前这人似乎也并非面上那般瞧起来软弱好捏,心中起了些兴致,正要再与他交流切磋一番,便被观音婢拉住了袖子。
    观音婢道:“你想必已经累极,我们快些回家歇着吧。”李世民一回头正好瞧见已不动声色挪到门口的云茶,他将人叫了住:“云大小姐这是要去哪啊?我觉得我们似乎还有话没说完。”云茶:“……”云茶觉得做了亏心事的是李世民,在男女关系这事上,他理应感同身受一下,但她现下瞧李世民这一脸坦然的神色,突然便觉得自己是不是判断有误了。云茶与观音婢一路都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未吐一字。云茶心中想,要么就是李世民段位太高,眼下竟贼喊捉贼。
    回到家后,云茶先下手为强,她赶在李世民开口前,道:“我与你的话一会再说,你眼下要做的是,趁我开口之前,将该说的与观音说清楚,给她一个真正的解释,若是我的错,我自然会道歉。”观音婢被两人这话说的一头雾水,她问:“要说什么?”李世民知道云茶指的是什么,也没急着开口,将观音婢给拉到了房中。而后将她按在椅中,道:“我这次回洛阳,与白熠见面了。”李世民说完后便盯着观音婢。果不其然,观音婢双眉微微皱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如初,她问:“是发生了什么事么?”李世民摇头:“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我认为,有些话我要与她说清楚。”观音婢嗯了一声,又问:“只是说清楚了么?”若当真是如此,方才云茶不会说那样的话,观音婢觉得掌心微凉,心却由最初听到白熠名字的慌张渐渐转回平静。
    李世民沉默,屋中登时安静下来。观音婢盯着李世民:“难以启齿么?”李世民试了几次,实在是说不出白熠与自己拥抱的话,但转念到若自己不说,还指不定云茶怎么添油加醋,咬咬牙,便将话说了出来,而后又道:“真的就只是抱了一下。”观音婢神情不见什么起伏,从一开始她便能想到,李世民这一生绝不会只有自己,眼下有白熠,日后还有黄熠,绿熠,这并非她能插手干预之事,是以她忽然便想通了,或许现在才是真正适应唐国公家儿媳妇的身份的时候。
    观音婢从椅子中站起,她笑了笑:“我有些累了,想去睡一会,你也歇一会吧。”李世民拦住观音婢:“我不累,我陪你。”观音婢点头:“也好。”李世民却有些发愣,依观音婢的性子,是绝不会如此安静的将此事揭过的,他眉头皱的越发的紧:“当真?”观音婢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般:“这是自然,难不成我像说笑?”晚上,观音婢醒来时,李世民已经不在身边,管家告诉她李世民有急事回了军府。观音婢松了口气,不成想自己一觉竟然睡到了这个时候。
    “云茶呢?”观音婢问。
    “云小姐在院中练剑呢。”管家道:“夫人,方才云小姐说等您醒了再吃饭,那奴才现下便吩咐灶房做饭?”观音婢点头应允,而后去找云茶。
    云茶此时正在练剑,但见她手腕上下翩飞,挽了个剑花,而后腰身一闪,手臂一个使力,长剑便稳稳钉入树干。云茶回头,见观音婢正站在回廊中瞧着自己,她收了势,而后悻悻摸了摸鼻尖:“你来了多久了?怎么没叫我?”观音婢眼睛一眯: “说来不怕你笑话,我还从未见过姑娘练剑,你这身功夫是同谁学的?”云茶面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跟你哥学的,我爱闯祸,他怕我脱不了身,便教我几招防身的招式。”观音婢眼中多了些艳羡:“你们二人相识也有几年了,什么时候将事情定下来?”云茶性子虽然有些冷淡,且为人不受拘束,但被人拿着这事打趣,面上还是有些羞赧,她清了清嗓子:“你别取笑我啊。”其实前段日子长孙无忌便与她提过这事,只是后来叛军势力渐大,两个人实在没时间再考虑这事。
    观音婢在院中的石墩上坐下:“如果我哥哥日后有了别的女人,你会怎么做?”似乎这个问题云茶早与长孙无忌说过,是以在观音婢提起时,云茶毫不犹豫道:“他说此生只娶我一人,我信他。”说完见观音婢神色有些黯然,又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她既然有此一问,想必是与李世民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云茶朝观音婢走了过去,见她精神低迷,主动道:“与他谈的不开心?”观音婢强作欢颜:“没有,我并没有与他谈论此事,又怎么不开心。”云茶揉了揉额角:“我承认此番来是想给李世民一些教训的,但眼下瞧来,我觉得李世民并非是不在意你,他既然能将事情与你说明,便证明他心中坦荡,你也不必胡思乱想。”“我没有胡思乱想。”观音婢将头埋在双膝间:“我只是突然想通了而已,他走上这条路,已注定他这一生不会只有我一人,这事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我现下要学得是适应。”云茶不怎么会安慰人,见观音婢的情绪始终不高,她便拍了拍观音婢的肩膀:“要不你在我怀里哭一场?”观音婢被云茶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逗笑了,她长叹一声:“其实想想这事也没什么,若是必要时候,我会亲手将他送到别人的手中,在这乱世中,儿女情长实在不值得一提。”“是么?我竟不知原来在你心中,我的份量如此轻,可以让你随便送来送去。”李世民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从身后飘了过来。云茶惊的险些从石墩上栽下去,按理说这个时候李世民是不会回来的,今日这是抽了什么风?
    看样子,李世民在两人身后站了已有一阵,面上白的好似挂了一层霜,近些日子军中正值紧要时期,一不小心便是全军覆灭,李世民今日走时见观音婢一直有些怏怏,心中一直挂念,忙完了手中的事便急忙赶回来陪他,原本打算着回来陪她吃顿饭再赶回军中,没成想便听到了如此精彩的对话。
    观音婢没回头,听罢李世民的话也是一语未发。云茶自知自己此时很是多余,便识趣的拉了拉观音婢的手:“你们有话还是说开为好,我先回房了。”偌大个院中除去被风吹落的落叶外,便只有李世民与背对着他的观音婢。李世民站在原地没动,他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我在你心里当真一点都不重要?你随时可以拱手相让?”观音婢这才转身:“这天下同整个家族的命脉与我,你要哪个?若有朝一日,家族频临危机,需要你再娶她人,你娶是不娶?”李世民没说话,脸上渐显怒气。
    “是以啊。”观音婢松了口气:“我都已不想再纠结此事,你又何必揪着不放呢?”观音婢说完要走,李世民拉住了她的手臂:“不过只是白熠的问题而已,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并非咄咄逼人,只是才看清身处的局势,日后的时局,必然会出现许许多多个白熠,而她们都于你有利,我能怎么做?我只能从现下开始适应这样的日子,如此,当真有了那一日,我才不会溃不成军。”“所以呢?你现下开始便要收回对我的期待,与我隔着心过日子?”“我当初对你如何,日后还会对你如何。”观音婢将李世民的手挣开:“你饿了吧?饭菜也差不多了,吃饭吧。”李世民冷笑一声:“不必了,既然你要适应这样的日子,那便从现下就开始吧。”李世民接连好几日都没再回家,云茶觉得自己身上罪孽感太重,虽然她自省过后,觉得自己来这一趟,在实质上并没有犯什么错误。眼见着她便要回洛阳了,而观音婢与李世民的感情仍如履薄冰。云茶问心有愧,想在临走前缓解一下两人的关系。
    趁着观音婢教裴承先的时候,云茶去军府找了李世民。军府严谨,并非想进便进,门口的军士手握长枪,见到云茶后撵狗一般将她往外赶。
    “去去去,这是你想来便来的地方么!”云茶冷了脸,她从小到大还从未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她静静盯着门口的守卫。
    守卫被她盯得发毛,想伸手推她,但见她一脸冷意又不敢动手,是以提高了声量:“我说你怎么回事?你没被男人打过吧?”“什么事大呼小叫的!”另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云茶回头一瞧,见李世民与虎子从外面回来,两个人身后还跟着个人,因为角度问题,云茶看不清那人的长相。
    见是云茶,李世民神情略显紧张了一些,他生怕是观音婢出了什么事。
    “李司马,有时间么?我有些话想与你说。”说这话时,云茶内心有些紧张,生怕李世民的脾气一上来,折了自己的面子。
    李世民见云茶前来,似乎不因为观音婢出了什么事,心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一脸冷淡的走近。
    “有什么事去我书房说吧。”云茶也松了口气,她正要抬脚跟在李世民身后,突然瞧清了三人中走在最后的那人。
    那人眉眼清秀,青丝高悬,不是那帝女是谁,只不过她眼下瞧起来倒不像之前在宫中那般,仿佛一言不合便要去死。云茶惊异之下,不由多瞧了她两眼,见她满面刚毅,目光如炬。
    云茶心中有些矛盾,也不知今日自己来这一趟究竟是对是错。
    白熠在瞧见云茶时,面上其实也有些尴尬,毕竟自己先前曾在这人面前要死要活的,实在丢人。两人相对无言,皆选择了默默移开自己的视线。
    云茶跟着李世民去到书房,刚一进门便觉一阵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她定眼一瞧,咂了咂舌,这哪是书房?一本书的影子都未瞧见,倒是屋子的四角全是兵器架子,或长或短,皆是寒光凛凛,唯有东墙上挂着的那副丹青,使这屋中有了些暖意,那丹青上的人,除去观音婢不做第二人想。
    云茶默默收回视线,道:“我先向你赔个不是,先前是我对你有所误会。”李世民低头盯着桌面:“没有什么误会,我以前确实从不在意男女大防。”云茶又将这些日子所有的事与李世民简要说了说,她最后道:“观音并不是不明是非之人,你哄一哄便罢了,眼下事情变成这样,你就不烦心?”李世民脸上这才显出了些颓败:“就是因为她很理智,是以她所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过的,我无法改变,事情才会如此,那日我见她那副形容,也是有些生气,是以才口不择言。”云茶也发愁:“说来说去这事都怪我。”她原本以为李世民会恨自己入骨,倒是未曾想过李世民能如此平静,只从他自身上找原因,李世民说:“于她而言,白熠原本便是根刺,这根刺早晚会刺伤她,这事同你没有关系,正如她所言,我生在李家,的确不敢保证自己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无话可说。”云茶有些气:“所以你们就准备这么老死不相来往了?”李世民挑眉:“现下她正在气头上,我这么不怕死的往上撞,只会让她更加激动吧?”云茶不理解这些离经叛道之人的思维,她暂且不论李世民离府这事,她又指了指门口:“那帝女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千里迢迢的跑到你这来了?这事让观音知道,怕是更加说不清了。”李世民也有些头疼,不知道白熠与陛下说了什么,陛下便快马加鞭将她送到了这来。初始李世民还一直躲着白熠,后来有一日两人不当心打了个照面,李世民站在原地,神色有些不自然,看得出白熠也有些慌张,但两人都故作镇定,最后还是白熠抱拳:“见过大人。”一切都如当年两人初见时那般,白熠眼中的眷恋藏的很深,像李世民这般粗枝大叶的人根本发现不了。见她如此,李世民这才放下心来,他点点头,连多余的话都没跟她说,转头便走了。一些时日下来,两人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唯有今日他出门去找虎子,正见白熠跟在虎子身后走了进来,这才算是同行一段路,不成想便被云茶瞧见了。
    “这几日事情太多,等观音消消气,我自然会回去与她说明此事。”李世民揉了揉眉心:“听闻你不日便要回洛阳了,车马我已安排好,你走时与管家说一声便罢,其余事情不必操心。”云茶点头:“你们两个人定要好生解决这些事,和好了记得给我来封信。”云茶走后,观音婢除去教裴承先琴艺,得空仍是会到城外走走,权当散心。她发现城外流民渐少,心中还有些奇怪,便向城门守卫打听。
    守卫只道是有人想在太原附近建寺,正缺人手,便将这些流民全雇了过去。观音婢一听,放心不少,她以为那些人又客死他乡被草草埋了呢。
    太原这边的情况一直在李建成的掌握之中,包括观音婢与李世民似乎生了嫌隙,李建成初始还不信,毕竟李世民对观音婢是言听计从,以他的性子又怎么会惹观音婢生气,他好奇之下便让李齐去探一探两人生疏的原因,在得知白熠这号人之后,他心中快慰不少,女人似乎最厌烦这类事了吧?
    郑观音见李建成近日容光焕发,却也懒得再去打听他的事,他的心终归不在自己身上,她也不想再自讨没趣。
    李建成每日过得很是清闲,除去借赴友人之约的借口去茶楼或是街头巷角收集些各处战乱情况的情报外,便是在家里种种地。这接连数月收集下来,手中所掌握的情况也很是可观。
    现下但凡有点能力的人便割地为王,李建成在这些王中也挑拣出几个留作备用,欲待日后结交。这些势力虽分散,但届时若能拧成一股绳,实力亦是不容小觑。他给李渊去信,顺带将这部分人的名单呈上。
    李渊接到李建成的信后,就信上的人员名单与李世民商讨。
    “这些人势力渐大,若再不镇压,只怕日后当真能成事。”对此李渊很是忧心,眼下陛下的声望一日不如一日,他虽瞧不上杨广,但却是忠心耿耿。
    李世民虽也忠心,但却未到愚忠之地,他想起之前护送杨广回京时路上所见,又听闻近日杨广又要下江南去游玩,心中渐堵,他道:“孩儿倒以为这些人中不乏豪杰,若他们当真能成事,那也是天要亡隋。”“住口!你这个逆子!”李渊勃然大怒,一掌下去竟生生将那薄板书案拍成了两半,案上堆积的册子与公函纷纷落地,激起细小尘埃,父子俩与尘埃中对视,一个面色淡然,一个目眦欲裂。
    “父亲,你忘了母亲是怎么死的了么?”李世民心跳如擂鼓,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定定瞧着李渊:“你敢说这其中没有陛下的原因?”“滚!你给我滚出去!”李渊咆哮过后,捂着心口倒退几步,而后跌坐在椅中。
    李世民要上前去扶,被李渊一巴掌扇在脸上:“我没有你这个逆子!你给我滚出去!滚!”即便李世民从小到大再如何荒唐,李渊也从未对他生过如此大的气,是以李世民也有些震惊,他见李渊面色紫青,也不敢离开,李渊既然不让自己扶,那自己站在一边不扶便是。
    未成想李渊见状更是来气,他道:“跪下!”李世民咬牙,梗着脖子:“我不知为何要跪。”“你!”李渊气得浑身直哆嗦,从身后墙上摘下铁鞭便朝李世民身上招呼去。李世民不躲,硬生生受下了李渊这一鞭子,但听一阵犀利响声过后,李世民左肩上登时皮开肉绽,血珠一滴接着一滴从他的肩上滑落,他却是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李渊见状,心都揪了起来,以往他要打人时,通常是他这边刚一抬手,李世民那厢早都已跑到了城门,谁成想今日他却不躲了。
    “你是要气死我!”李渊将鞭子往李世民面前一摔:“你滚!”李世民不滚,直接跪在了地上:“父亲,有些话孩儿早便想与你说了,眼下的情况您比我更清楚,陛下不理朝事,不顾百姓生死,多次以开疆扩土之命发动战争,导致山河生灵涂炭,我大隋满目疮痍,若再如此下去,迟早沦为番邦小国的阶下囚。早些年我们是如何对待那些小国的?若有朝一日当真落入了他们手中,百姓们断然没有活路可走,这些父亲难道就没有想过么?”李渊置若罔闻,指着门口道:“你滚不滚?”李世民攥拳,还想再说什么,但抬头见李渊实在是气得不轻,怕当真将他气出个好歹,李世民只得先离开。
    他走之后,李渊缓缓揉了揉心口的位置,其实方才李世民所说那些,他又何尝未曾想过,但谋反是大罪,一个不留意便留下千古骂名,他倒是无所谓,可他的子孙后代又该如何?难不成要生生世世背负着盗国的骂名?李渊又叹了口气,方才那一鞭子他可是用了十成的力,也不知道那个小兔崽子疼不疼。
    李世民回到自己的书房,将观音婢为他准备的药箱给搬了出来,正要自行处理下伤口,便听有人敲门。
    “大人,是我。”虎子的声音透过门板传了进来。
    李世民应了一声,让虎子进来。
    “大人,卑职听闻你方才与老爷子吵起来了?”虎子面上带了担忧,话落瞧见李世民肩上那血淋淋的伤口时便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咽了口唾沫:“这这这,老爷子这是下了多重的手?”他说着便跑了过去:“大人你别动,卑职对医术也略懂一些,让卑职来替你包扎。”李世民一只手本也不方便,听虎子说完后便由他来了。
    但见虎子单膝跪在李世民身前,一边动作粗鲁的朝他伤口上抹着药,嘴里一边不自觉的往外呼着气,好似着急要吃冒着热气的包子一般。李世民被他吹的心烦,皱着眉头道:“你那嘴吹什么呢?你动作能不能轻点?你要把药都塞进我肉里么?”虎子一边包扎一边道:“大人你不懂,先前嫂夫人给我包扎时便是这样的。”李世民彻底无语,同样的事,观音婢做起来便是赏心悦目,他想着又瞧了一眼撅着嘴眯着眼呼气的虎子,气不打一处来,他夺回自己的肩膀,口中跌声道:“滚滚滚,我自己来,你一边凉快去吧。”虎子觉得委屈:“大人你这些日子怎么如此暴躁?你先前从未如此嫌弃过我。”他撇了撇嘴:“卑职瞧你是许久未回家,想嫂夫人了吧?”李世民被虎子说中了心事,一时有些失神,他又听虎子道:“大人啊,其实男女感情这事呢,你还真别不当回事。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之前是有一门娃娃亲的,眼见着都要成亲了便被人抓来从了军,后来听说那女人嫁给旁人了,你说这些女人啊,翻脸便不认人了,当真是让人心寒,我之前待她不错的,天天给她家锄地,怕她全家没饭吃,我在她家吃饭也不敢吃饱,都是喝两碗汤便能锄上一整日的,唉,她太薄情了。”李世民嘴角抽搐了下:“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虎子一脸恨铁不成钢:“大人啊,嫂夫人那般沉鱼落雁,身世又好,人也十分有才华,你这总冷落她,你这……你这……”虎子说罢瞧了一眼李世民的头顶。
    李世民咬牙:“你再瞧我便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哦。”虎子慌忙收回视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定然是与嫂夫人吵架了,搁前段日子你恨不能一日回去八次。”虎子上完药,将纱布打了个死结,末了唯恐系得太松,又使劲紧了紧。李世民瞧着自己因不过血变得有些发青的胳膊,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告诉自己留下虎子一条命。
    “大人,卑职的话你也往心里去去,你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又何必与嫂夫人堵这口气呢。”李世民觉得与虎子认识了这么多年,他就只说过这么一句像样的话,心中倍感安慰,于当晚便收整了包袱回家。他到家时已是半夜,观音婢早已歇下,床旁边是收整的很是利索的包袱。
    李世民乍一瞧见这包袱,心有些慌,她这分明是有离开之意,她要去哪?什么时候走?
    去做什么?若是今日自己不回来,她是不是要这么不声不响的离开?许多问题立时冲进李世民的脑海。他想推醒观音婢,却有些胆怯,只得颓败的坐在桌边,一刻也不敢阖眼,生怕他再一睁眼,床上已经没人了。
    观音婢一直都没睡着,自然也知道李世民回来了,她躺在床上,于黑暗中静静盯着李世民的方向瞧,只能大概瞧见个轮廓,他又瘦了不少,听闻这几月他总是外出打仗,每次一走便是数十日,而后那地方最终总会传来捷报。
    屋中太过安静,想到李世民身上定然是伤痕累累,观音婢便不忍心让他久坐。她叹了口气,还是翻身坐了起来。被子与衣裳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在这屋中很是刺耳。
    李世民立马从椅中跳了起来,几步走到观音婢床边,问:“你怎么醒了?是我吵醒你了么?”他离得近了,观音婢便闻到了一丝血腥的气息,李世民的呼吸很热,连握着她肩膀的掌心都传来强烈的热意,观音婢下意识伸手探向他的额头,发现李世民此时正发着烧,忙将人扶到床上,而后转身去找退热的药。
    “你别走。”李世民紧紧拉着观音婢的手腕不放开:“是我的错,我那日说的是气话,你别走。”观音婢被李世民紧紧揽在胸前,看得出李世民眼下已经有些烧糊涂了,若再不及时退热,很有可能引发其它症状。观音婢只好安抚:“我去给你拿药,我不走,我马上回来。”无奈李世民就是不放手,观音婢只好将下人叫了进来。
    屋中灯被点亮后,观音婢第一时间去找李世民身上的伤,瞧见李世民肩膀处的血迹早已将衣裳打湿后,她颤着手轻轻剥下了李世民的衣裳,伤口血流不止,皮肉翻飞,一边伺候的下人见状吓得倒抽了一口气,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上。
    观音婢拧了毛巾搭在李世民的额头,而后仔细为李世民清理伤口。李世民一直处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口中嘟囔个没完,有时嘟囔到兴起,还直接将观音婢的手拍掉。观音婢来气,但又不能与他一般见识,只好吩咐下人按住李世民的手。下人不敢,缩在角落处不过来。
    李世民是什么人他会不知道?他那一刀剁一个人的脑袋,这会自己要是去按住他,那等他醒后还不得将自己的手剁了啊?
    观音婢扫了一眼下人那惨白的脸就将他的想法猜到了大概,她道:“你以为你不过来他日后好了便不追究你责任了?”下人快吓哭了,但观音婢发话了他也不敢忤逆,最后只得梗着脖子,带着一脸视死如归将李世民的手按住。
    观音婢又是清理伤口又是上药,一忙活便是一整个晚上,待到天亮时分,李世民的烧终于退了。见李世民睡得安稳,观音婢擦了擦额头的汗,顾自起身去到浴房梳洗。
    她这厢脚尖刚点入水面,便听身后房间传来一阵嘈杂,继而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声音正奔着浴房的方向来。观音婢心里一惊,忙又将衣裳胡乱披好,堪堪将胸前带子系紧,便听门被人撞开。她一回头,见李世民一脸慌张的站在门口,在瞧见她之后,二话不说便跑了过来。
    李世民将观音婢拥入怀中,始终不肯放手。观音婢怕他又将伤口撕开,也不敢挣扎,只能由得他抱着,想着这人果然是不能生病,一旦生病便脆弱的不要不要的。
    观音婢浑身黏腻,一心想洗澡,遂开口安抚李世民:“你怎么了?伤口疼的睡不着?”想起那伤口,观音婢也是一阵心疼,她又问:“这伤口可是父亲打的?”李世民瓮声瓮气的嗯了一声,又道:“你别走。”观音婢哭笑不得:“我不过是来洗个澡罢了,我哪都不去。”李世民不信:“我瞧你床边放着包袱。”观音婢恍然大悟:“我过几日可能要回洛阳一趟,哥哥与云茶因成亲一事闹了别扭,两人正因这事吵着架。”李世民闻言,也清醒了些,他挑眉问:“什么?为何会吵架?”提到这事,观音婢也觉得十分突然:“眼下洛阳的形势较为严峻,日后之事谁也说不准,云茶……云茶她有了身孕,哥哥想给云茶一个名分,但是云茶坚持等天下之势稳定之后再做打算,毕竟眼下她们都没有那个精力,而且我哥哥他树敌太多,这孩子云茶想瞒天过海偷偷生下再从长计议。”因为这事长孙无忌日日对云茶板着张脸,活似云茶得了他的身子却不想负责一般,但眼下情况危机,成亲与这孩子来的时机的确不巧。
    李世民得知情况后,这才缓缓松开了手,感觉只是在一瞬间,他伤口剧痛难忍,四肢百骸也没好到哪去。
    观音婢将他扶到一边坐下:“我不知道你昨日会回来。”而后又问:“你与父亲闹了不愉快?”李世民不想瞒观音婢,将事情全说了出来。观音婢听罢摇了摇头:“父亲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你如此冠冕堂皇的将这事说出来,他自然是接受不了。”李世民觉得头疼:“这些事还用绕着弯说么?迟早还是要面对。”观音婢点头:“是啊,你说的都对,但是父亲他不会这么想。这次父亲虽生气,但是你的话父亲定然是听进去了,日后这事你不可再提,余下来你要做的便是恪守你的本分,让父亲知道你为何起了这心思,待到了必要时期,父亲他心中自有判断。”李世民与李渊的性子极像,两个人都倔,又俱都认为自己有理,自然谁都不肯给谁台阶下,这冷战一打便近半年。李渊鲜少回家,观音婢也无法直接从李渊处下手调节,最后只得采取迂回战术。
    早几月听闻城外有人兴建寺院,观音婢命管家将府上的银钱点了点,刨除府上平日吃穿用度的钱后还能余出来不少,观音婢便将这些银子全都以唐国公府的名义捐给了寺院。观音婢这一举,可谓是雪中送炭,此时寺院建到一半,因银两不足,正面临着停工的难处。寺院继续修建,百姓很是感激唐国公家的少夫人,有些爱八卦的,更是将早些年观音婢一直搭棚施粥的善举也给扒了出来。唐国公家的声望突然便在整个太原传开了,人人都道唐国公有好生之德,李渊因此更是名声大噪。
    观音婢如此做,目的有二。其一乃是缓解李渊与李世民父子之间的关系,其二,若李渊此时爬到了他不该有的高度,陛下自是会惊觉,必要时候可能会使出必要的手段,届时李渊必定寒心,是人都有贪念,观音婢觉得李渊也不能免俗,是以届时李渊手拥重兵,又声望在外,他舍不得以死明志,必然会反,观音婢知道自己眼下要做的,便是让李渊再受人瞩目一些。
    观音婢的举动,李建成那个老狐狸自然是能猜到其中用意,但在天下易主这事上,李建成认为自己与观音婢的目的是一致的,无论江山因谁而撼动,他们老李家出的帝王只能是李渊。是以他也不担心观音婢与李世民在背后动什么手脚,即便要称帝,那也是李渊退位之后的事,眼下他要想的是,如何让李渊登位。
    李建成得知李世民与李渊闹得僵了,这于他而言本就是喜闻乐见之事,是以之前与李渊联络,他只在信尾处寥寥勾上一笔类似与李世民不懂事,父亲莫要与他一般见识的话,眼下观音婢在太原闷声做了这么大件事出来,想必李渊与李世民破冰在即,李建成自然要顺水推舟做点样子出来,遂借着观音婢此举劝说李渊与李世民和好。
    李世民是李渊的亲生儿子,经过近半年的缓和,李渊早便不气李世民了,只是那头倔驴却从未有过服软的话,总不能让他一个当老子的主动去求和,再者说了,之前那事本就是李世民的不对,他找不出自己先搭理李世民的理由。
    “我昨日去信请父亲回家来吃饭,你好生准备准备。”李世民近些日子往家里跑得频,观音婢觉得时机也差不多了,便趁昨日李世民难得去军中的机会,亲自跑去找了李渊。
    见自己儿媳亲自来请自己回家吃饭,李渊自然是不能不给面子,而且他确实也许久没回过家,便应允下来。这军中的饭菜实在难吃,李世民那小兔崽子倒是会享受,以为他这个做老子的不知道他没事便往家里跑么?他只是不愿与他一般见识罢了。
    一家人难得在一起吃饭,气氛自然要比往年好,当然,这也只是观音婢自我安慰罢了,李渊与李世民各自吃各自的,视线很是生硬的没有碰到一处去,有时父子两人夹菜碰到了一起,也是李世民快速收回筷子。
    李世民本意是不想让李渊更加生气,不料这在李渊瞧来简直就是自己亲儿子嫌弃自己一般,当下更是气得七窍生烟。观音婢见状忙在一边打圆场,素来不沾酒的她举杯朝李渊敬了敬。
    “父亲近些年连日征战,甚是辛苦,孩儿不善言辞,便先干为敬。”说罢一仰头,一杯陈年老酿入腹,辣意从口腔一直蔓延到腹中,呛得她涕泗横流。
    观音婢喝过酒,李渊心中多少痛快了些,连带着瞧李世民也顺眼不少,他端起酒杯,也是一饮而尽:“观音啊,这些年这个家幸好有你,你对这个家的付出,父亲都记在心里了,我李家必然不会亏待你。”李世民哪有心思听他们两个说什么,他在一边瞧观音婢呛得眼睛通红,心中一阵心疼,瞧着李渊的视线难免带了幽怨。观音婢在桌下面踢了他两脚,李世民没反应,仍是斜睨着李渊,观音婢气,又踢了一脚。
    “昨夜你是如何答应我的,全都忘了?”昨夜李世民餍足之后,倒在观音婢身边,手臂搭在观音婢白嫩的小腹上,眉眼间满是舒适。观音婢听闻男人在吃饱喝足之后最是好说话,便趁着此机会劝他与李渊道歉,李世民没说话。观音婢又向李世民靠过去些,软了声音央求道:“夫君。”李世民身上一酥,刚消停下去的欲望又起,他目光灼灼盯着观音婢:“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观音婢与他贴的极近,他的反应她自是能感觉到。观音婢红了脸,却没有避让,她轻轻凑过去亲了李世民一口:“夫君?”李世民咬牙:“好。”李世民被观音婢接连踢了好几脚,终于是鼓起了勇气端了酒杯:“父亲,先前是儿子口无遮拦,父亲莫怪。”李渊见李世民不情不愿的,气得直翻白眼,心中仍是很想与他断绝父子关系,但又不想在儿媳面前与儿子闹什么不愉快,便也端了酒杯,冷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李世民举杯举到一半,“嘶”的倒抽了一口冷气,动作便僵在半空不动了。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哪怕再浑蛋,李渊见李世民面色突变,心中还是一紧,他忙问:“你怎么了?”观音婢亦是一脸紧张。
    李世民暗地里朝着观音婢眨了眨眼,而后故作痛苦的缓缓放下手中酒杯:“不瞒父亲,先前您那一鞭子抽的太狠,大约伤了骨头,眼下只要天气一凉,我这边胳膊便抬不起来。”当初那一鞭子李渊抽完也很是心疼,背地里派人搜罗了不少好药给李世民送过去,怕的便是李世民吃什么苦,却不成想他还是落下了这样的毛病,李渊心中自然是后悔万分。
    “胡闹,把酒放下。”李渊呵斥了一声。
    李世民与观音婢对视一眼,两人嘴角都绽了抹笑出来。这一顿饭,父子两人算是冰释前嫌了,一直压在观音婢心头的石头也算彻底放了下来。
    李渊狠狠剜了李世民一眼:“这酒你还是少喝些,你大嫂眼下都有了身孕,你们是否也该快些了?这亲不是成在你大哥前头么?”李世民面色一僵,不动声色瞧了眼观音婢,观音婢似是未觉,只是一直为李渊与李世民布着菜。
    晚上,李世民躺在观音婢身边,抱着观音婢亲了又亲,似是亲不够一般,没一会便气喘吁吁起来,他将观音婢压在身下,居高临下看着她:“媳妇,方才父亲所说,你以为如何?”观音婢察觉到李世民身子的变化,面色如沁了血,一双视线被他如炬的目光盯得视线无处安放,只能微微皱了眉,盯着床边小声道:“眼下盯着我们的人太多了,孩子的事,我觉得还是缓一缓,你说呢?”李世民在观音婢酡红的脸颊上落下一吻:“答应我,好好跟着我,别离开我,也别不爱我。”观音婢知道李世民这是又想起自己先前说的那话,她沉默。她从没想过不爱他,更没想过离开他,只是因为知道了结局,所以不敢再奢求太多罢了,她只能将两个人的感情转化成大爱,如果这样能使他走得更远。
    “我不会离开。”观音婢的声音有些发闷。
    李世民搂着观音婢的手渐渐收紧,两人相拥着度过了一夜。
    李渊与自己儿子和好,心情自然是很愉快,但这愉快的日子还没持续多久便被杨广给搅和了。杨广一纸圣旨下来,道太原的形势也不能只镇压了,要彻底斩草除根,遂命李渊向叛军开战。既然圣意如此,李渊也只得听命,但眼下太原兵马本就匮乏,又因先前重创,正在养精蓄锐阶段,先不论这些,太原的百姓们好日子也刚过上没多久,心中对战争的阴影未散去,此时若要贸然打仗,的确不是上策。
    李渊向杨广请求,希望将战事延后,毕竟眼下各方势力已有歇势,若想这么平安无事几年也不是不可。杨广却觉得只要这些叛军一日不除,自己的脑袋便是枕在了刀刃上,他彻夜难安,他又道,先前便有人预言李氏当为天子,现如今李渊对于自己的旨意这般推托,是否当真有了要当天子之意?
    李渊瞧见杨广这话之后,心彻底寒了下去,他先前曾因此事险些将自己的儿子一鞭子抽死,最后却换来个意欲谋反的罪名,这岂能让他心中不气?
    李世民见李渊的面色不是很好,便主动询问了因由,在得知杨广这话后,李世民识趣的没有开口说什么。他只是淡淡道:“今日外面难得没有风沙,父亲不如与我去城外走走。”李渊心中郁气难散,便允了李世民。
    两人去到城墙上,城墙的守卫都是些老兵油子,此时正在暗处投骰子,几人聚在一处,让新兵蛋子帮忙看着点。李世民很是熟悉这帮人的套路,毕竟在前些年这些城墙上的娱乐活动可是少不了他的影子。是以临上最后一级石阶前,李世民咳嗽了一声。
    城墙上登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声,李世民与李渊过去时,众人早已手持长枪在自己的地方站好,目光坚毅,仿佛方才赌博的不是这帮孙子一样。
    父子两人站在城墙上,今日天空难得的放了晴,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李世民极目远望,能瞧见在远处的山坡上,有伫立的旌旗,那旗子的做工很是粗糙,是无法继续忍受这样的日子的百姓们自己缝制的,此时飘扬在风中,瞧着倒也略有风骨。
    李渊也定定瞧着那些已被补丁打得瞧不出原本模样的旌旗,两人都沉默不语。
    “只因立场不同,他们便成了反贼,若是立场对调呢?我们其实也不过尔尔。”李世民率先开了口:“抛却那些罪名,其实他们也只是大隋的百姓而已,若是日子当真过的好,谁会想着反抗?”“天下势力早已星罗棋布,平完此处总还有另一处,父亲,世民恳请您好生瞧一瞧他们的处境,宁愿背负千古骂名也要起兵反叛,这些并非一时冲动,是几千个日夜的深思,是将全族人的性命都握在了自己手上的熟虑。”在李世民提到这个问题后,李渊破天荒没有怒目相向,他只是一直静静瞧着那面略显破败却仍顽强招展的旌旗,一直都未开口。
    在等杨广回信的这段时日,李渊一反常态的什么都没做,他与李世民日日一同回家,与儿子儿媳吃饭歇息,闲暇时还会上街走走,有时也会被心怀感恩的百姓认出来,而后众人前呼后拥,将手上刚买的时令果蔬全都塞到李渊手中,以最质朴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谢意。李渊抱着满怀的东西,觉得胸膛有些热,却又有些凉。
    观音婢与李世民互相兑了个眼色,都没开口。这几日李渊难得的享受了一回天伦,有时李世民特意与他提起战事时,也能瞧见李渊双眉之间淡淡的烦躁,观音婢将李渊的变化瞧在眼中,突然觉得可能好日子要来了。
    晚上,她对李世民道:“父亲已在犹豫,你也不必操之过急,小火慢炖,滋味才能浸入的道理你定然都懂。”李世民应了一声,低头瞧着怀中看似纤弱的女人:“对于此事,你好像势在必得,你就不怕日后替李建成做了嫁衣?”观音婢笑了笑:“我有你,你有我,他只是孤身一人,我怕什么?”不日,杨广的圣旨便又八百里加急送了过来,杨广的态度很坚决,必须出战,若是再拖,便治李渊谋反的罪。城中百姓们那一张张质朴的脸蓦地浮现在李渊的眼前,那一双双满是老茧的手触感仍在,被塞到他手上的那些东西可能是那些人全家一整日甚至数日的吃食,他们毫不犹豫的便塞给了他。
    李渊眼底有热意,他一直信奉的忠烈之碑似乎在动摇。他犹豫了好些日子,最终还是选择了出战,只是各地势力盘根错节,各首领很有可能冰释前嫌,结盟攻来,太原人马的确不够,他要向朝廷请兵。杨广却道,眼下朝中各处并没有多余人马,援兵没有,至于仗如何打,让李渊自己想办法。
    李渊的最后一点耐心都被杨广给磨没了,双方实力悬殊,他不会贸然便葬送了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的命,这仗实在是没法打。杨广被李渊气得直跳脚,一日十数卷圣旨加急往太原发。
    李渊仍是未出兵。
    关于天下之事,李世民晚上歇息时都会与观音婢谈一谈。观音婢虽为女子,但李世民知道,前些年与孙思邈的游历,使她的见解不比男子差。观音婢深觉时机已到,她对李世民道:“陛下想必已开始琢磨着对父亲下手了,我们若再坐以待毙,后果不堪设想。”李世民深以为然:“我今日已与父亲商讨过,请他广开粮仓,救济灾民,如此一来,大家的日子好过了,父亲自然能得到百姓们的拥戴,至于杨广,众人早已对他恨之入骨,父亲开仓后,孰是孰非更是高下立现。”观音婢问:“父亲答应了么?”李世民露出一口皓齿:“父亲已应下,说明日便开仓。”李渊抗旨不从之事很快便传到了宫中。杨广怒拍龙椅,欲吩咐鹰扬府众人前去捉拿叛贼李渊。萧后听闻此事忙去找了杨广。
    萧后道:“李渊一族满门忠烈,这些年他们父子又屡立军功,在民间威望极高,陛下此举怕是会伤了全天下的心,再者说来,李渊此次之所以敢抗旨不从,想必早已做好万全对策,陛下眼下处于劣势,应当想法将人再重新拉拢过来,而不是逼他当真迈出反叛这一步。”对于萧后的话,杨广偶尔也还是听的,只是他原本便忌惮李渊,见他此下又如此驳自己的面子,杨广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
    萧后叹气:“陛下,李渊所说之事并不假,太原兵力不够,他做为一军主帅又怎么会白白让手下送死呢?这事无论怎么说,他都是占理的,陛下若执意与他撕破脸皮,定是讨不到什么好。”杨广向椅中一靠:“那你说说,寡人怎么办?就这么日日担惊受怕的过日子?”萧后心中也有怨怼,造成今日局势的罪魁祸首不正是陛下你自己么?现下知道担惊受怕了,早些年大隋风调雨顺时怎么不好生规划一下这些事?
    但这些话萧后实在不敢说出来,她只道:“陛下不是一直命王威与高君雅秘密监视李渊么?将他盯好了便是,莫要再与他硬碰硬,他一介武夫,身边又有李世民帮衬着,他们父子俩对行军打仗之事很是在行,以洛阳眼下的防守,他若集结兵力攻进来也就是眨眼间的事,是以目前须要安抚为主。”杨广头一次觉得自己这帝王做的实在窝囊,但萧后的分析也完全在理,他这个皇帝目前只能瞧着李渊的脸色行事。
    另一边,李渊早已做好了杨广派兵来拿自己的准备,他前几日便已书信通知李建成在河东秘密结交些良将之才收为己用,一切布置妥当之后,却不想洛阳那边竟是没动静了。
    观音婢一针一线为李世民绣着平安符,对于杨广最后偃旗息鼓之事,似乎毫不意外。
    “杨广虽然昏庸,但并非傻子,即便他傻,身边也不缺聪明之人,眼下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然会有人替他分析。”李世民惬意的枕着观音婢的双腿,眯着眼睛瞧半空中星星点点的光晕:“或许盛世当真要来了,你期待么?”观音婢的动作微微顿了顿,是啊,她期待么?好像也并不是很期待,盛世并非大家口中随便说说,那是要牺牲一部分人最珍贵的东西,去换取更多人的安稳。比如她的爱情,或许从一开始,她的爱情便注定要埋葬于未来的盛世之中。
    李渊因此番被杨广逼得急了,是以间接给了杨广一个下马威后,还算是过了几天好日子,杨广一改往日的圣旨,只是给李渊来了书信,信中告诉李渊平反一事暂且缓缓,先前是他太过心急。李渊自然是不会被杨广这三言两语给哄得以为自己镇住了杨广,他知道,杨广眼下定然是憋了一肚子气,等找到时机好一股脑全撒出来呢,自此,他活得更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有什么把柄落到杨广手中。但人越怕什么便越来什么,好日子没过几日,太原北边的马邑县便出了事。马邑校尉刘武周趁天下四分五裂之际,也跟着谋反了,他先是杀了马邑太守,而后自称之,又在境内征集了万余兵马。
    李渊得知此事后,震怒,立时便要率兵去镇压,意欲速速解决了此事,好将消息压下。
    但这事又岂能是瞒得住的事,杨广派来监视李渊的高君雅在事发第一时便将此事上报给了杨广。刘武周谋反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得沸沸扬扬,杨广勃然大怒,积压在心中许久的怒火终于拱了起来,他再不顾萧后的劝阻,一纸圣旨颁下,责令李渊若是不将太原一带的祸事平了,便抄其满门。
    李渊理亏,再加之本也要出兵,便没有再耽误时间,当日便出了兵,李世民自是跟随前往,在他临行前,观音婢道:“眼下正是好时机,二郎你定要好生把握机会劝说父亲。”李世民也以为在经历如此多的事情之后,李渊已有些动摇,这时候若是再下一剂猛药,或许前面的路便不一样了。
    此番去剿叛军,李世民刻意放缓了攻势,弥漫的硝烟,路边堆积的尸骨,破败的城墙与染血的草木,哆嗦着缩在角落中的半大孩子,死不瞑目,一脸惊魂未定的老人家,还有怕自己儿女被烟呛死,是以拼死将他们护在身下的母亲,这些无一不使李渊清清楚楚的瞧见了无休止的战争给百姓们会带来怎样的阴影。
    最后,李渊站在满城狼藉之中,战争过后,并无胜负,刘武周逃往突厥方向,这空无一人的死城实在让李渊不忍再看。
    回到太原后,李渊再次回家休整。窦氏生前曾教过观音婢几道李渊与李世民爱吃的菜,观音婢见李渊难得整日整日的在家歇息,便趁此机会,亲自下厨为父子二人做了羹汤。
    饭桌上,李渊吃到这几道菜时,神色略微有些黯淡。李世民适时道:“这菜的确有母亲的味道。”李渊捏紧了筷子,吃过饭后,他将李世民叫到了书房。
    “陛下先前曾催我出战,今次出了刘武周之事后,他必然还会再提及此事,我们兵马不够,现下要募兵,以备陛下下令出战时,我们得以随时出征,这几日你大哥便会到太原来,等他来时,我们再行商榷。”李世民一早便劝过李渊募兵,但李渊一直以各种借口推托,眼下在战胜后他却突然提及此事,李世民对李渊此次募兵所用的理由是否属实有些怀疑,而且这事为何非要等李建成来再说?李世民心中有些不悦,但面上没表现出来什么,只是应了李渊的话。
    “大哥再如何也是大哥,即便有朝一日父亲登大位,东宫之主也是他,这事你莫要介意,他毕竟是嫡长子。” 观音婢听李世民说到此事后,笑着开解:“近些年你军功不断,而大哥却一直默默无闻,他总是顾忌于你,日后若有必要,以你们二人这关系,他对你下手也不是没可能,届时你还愁没有机会扳倒他?便先让他快活些时日吧,人一得意,自然会忘形,这些年你就是将他压得太狠了,是以才会找不到突破口。”李世民听罢观音婢的话,虽郁气有所纾解,但心中仍有些不满,他这些年随李渊出入各地,几番生死,虽然他觉得此事是理所应当,但当他的忠诚不被自己父亲看重时,他心中也是有些不满的,李世民躺在观音婢的腿上。
    “我不能输。”他声音有些疲惫:“他若落在我手上,我定会善待他,但我若落在他手上,这个家便散了。”李建成恨不得自己死,前些年还买了凶欲杀他之事,李世民其实一早便知道了,他只是一直不愿正面面对此事而已,在他瞧来,两人再如何也是亲兄弟,他从未想过对李建成痛下杀手。
    李建成接到李渊的信后,原本便悠哉的日子过得更是精致,他也不急着动身,日日在小园子里摆弄着他的花花草草。之前李渊命他在河东结交些有用之人,其实这些事自打他懂事后一直在做,这些年他虽战功不如李世民,但论人脉之广泛,他定然不会被李世民比下去。
    郑观音自打有了身孕后便日日礼佛,好端端一个姑娘活得却好像老态龙钟的老婆子,她乍一听说去太原,原本以为没有波澜的心还是深深沉了一下,观音婢在太原,她实在是不想去。
    动身前的一个晚上,李建成躺在郑观音身边,两人一直没什么言语,郑观音正要睡觉,便听李建成道:“我知道你恼我。”郑观音一愣,鼻尖突然漫上股酸意,她没说话,只当自己已经睡着了。
    李建成并不在意她的沉默,他继续道:“的确是我对不住你,此番去太原,我们重新开始。”郑观音不知道李建成何出此言,但她听出了李建成话语中的兴奋之意,郑观音自认为了解李建成,她觉得李建成近日情绪如此高涨,大约是一直压着的心事已了却,她终是幽幽叹了口气:“你不累么?”李建成笑了笑:“这世上做什么事不累?呼吸久了也会疲乏,可人还是要活着。”郑观音没再说话,将被子朝自己拉了拉,缓缓闭上眼睛。
    趁着李建成来之前的这几日,观音婢抓紧享受着眼下难得的清闲时光。刘武周当日落荒而逃后,没几日李渊便被叫回洛阳,此时太原未定,李渊料定杨广不敢将自己如何,但万事都不能大意,是以李渊于暗中派了兵马先行去洛阳外驻扎,临行前他告诉李世民,若十五日之内自己未归,李世民便做他应做之事。
    杨广布眼线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是以李渊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知道李渊定然会晓得自己在他的掌握之中,是以故意派兵先行,为的便是让自己知道他并不惧怕自己。
    杨广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的越发的窝囊,但就如李渊所料,眼下他确实是离不开李渊的支持,更何况刘武周那个孙子已经投奔了突厥,若是他们来犯,朝中除去李家父子外,也实在挑不出几个能打的了,但他先前曾将话说得那么重,此番若是不做做样子怕是行不通,是以只能摆君威将人叫到跟前来亲自指着鼻子臭骂一通,再罚些俸禄,这事便也就这么算了。
    李渊在洛阳逗留的这几日,观音婢与李世民已将对策商量好。
    刘武周能投奔突厥,他们李家自然也可与突厥交好。突厥的兵力日益雄厚,若当真交下他们,日后自是有利无害。
    李世民也不知是否是自己与观音婢在一起生活的久了的缘故,两人的想法常常不谋而合。对于此法,李世民这几日也一直在想,只不过先前隋朝与突厥交恶,他这么贸然的示好似乎有些不合常理,若是突厥以为其中有诈,先发制人,那便尴尬了。
    观音婢知道李世民的顾虑,她道:“其实有些事,也不用非要男人出面,我已差人去打听突厥的可贺敦近日的行程,此番结交,不如以女子的办法。”李世民从未想过让自己的女人去做这些危险之事,对于观音婢的提议自然是不同意: “自你嫁给我以来,我从未有一日让你过得安稳,眼下又怎么能让你因为我而四处奔波?”观音婢道:“夫妻本就是同林之鸟,我依附于你,你若好,我便不会差,这道理你自然是懂的,这事我有分寸,你不必担心我,好生辅助父亲,这个家的命脉全掌握在你的手中。”李世民仍是犹豫,没有立时松口。观音婢知道他拗不过自己,便未再与他多说,每日仍是打点着府上的事宜,一边等着李渊归来,另一边还要恭候着李建成夫妻二人的大驾。
    没几日,李渊与李建成一同回到家中。观音婢早已带着下人们在门口相迎。李建成在瞧见观音婢时,视线滞了滞。
    自打下车,郑观音便一直注意着李建成的视线,见状郑观音露出抹苦笑,人的感情有时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也是活该,在知道了这么多事之后,竟还对李建成抱有一丝幻想。
    观音婢将几人迎进屋中。此番李建成并非独自前来,他将李元吉也带了来,不消多说,观音婢知道李世民在同辈的兄弟之中,大约是被孤立了。
    观音婢将几人请到府中,妥善安置。但因众人此番来太原并非探家,乃是有要事要做,是以几人日日也见不到面,偌大个府上唯有郑观音较为清闲。
    观音婢掌握了突厥可贺敦的行踪,自是要想办法接近,说来也巧,听闻线人说可贺敦这几日带着小王子来了太原,观音婢心生一计。晚上两人歇下时,观音婢将自己想法与他说了说。
    “这几日可贺敦带着小王子来了太原,你能否帮我找几个可靠之人将小王子劫了?”观音婢话音一落,李世民吞了好几口唾沫:“媳妇,你这招可是够狠的。”孩子丢了,可贺敦必然着急,这时候谁再将孩子给她送回去,那必然就是她的再生父母,莫要说是与那人交个朋友,想必让她让出可贺敦之位她都会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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