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住在隔壁的是许家,后来因着产业越做越大,财大气粗起来,这间小宅院便瞧不上了。又兼之毗邻公主府,这屋子更是卖不出去了,一直空余了这些年。
    大约是从前被皇叔长久囚禁在公主府中的缘故,云城这一世格外喜好热闹。平日里无事便出去溜达一圈,瞧着百姓们邻里街坊相谈甚欢她也着实羡慕得紧。
    可每每路过隔壁这间荒凉破败的屋子,再瞧瞧自己偌大的公主府,都不由得长叹一声。
    如今大不一样了。
    云城坐在马车内瞧着那焕然一新的大门,心中一阵欣喜。
    “殿下。”小德子狗腿地道:“昨日已同那户人家说您今日宴请,他们十分高兴,欣然答应。”
    云城应了一声,心中也欢喜,“那户人家还从未见过,都是做什么的?”
    小德子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掰着指头道:“一个书生,还有他的两个小书童。”末了,又补了一句,“那书生眉清目秀,长得十分俊俏。”
    云城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挺直了腰板。
    主仆二人这厢在车中说着闲话,直至马车走远没了踪影,那隔壁紧闭的房门才终于开了。
    里面的人缓缓走出,坐上停在街角处的一辆马车,也向着宫城方向而去了。
    —
    “殿下今日心情不错?”
    云城伸了个懒腰,才踏上玉阶却听得身边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她斜睨了一眼那人,轻哼一声,“容相倒是关心本宫,从前怎不见你如此上心?”
    晨光熹微,远处宫殿连绵不绝,气势磅礴。
    若隐若现的地平线上,初升的日正从浓厚的云层中一点一点奋力挣扎而出。
    浅橘色的光映在他的侧脸。
    容请极轻极淡地笑了一笑,“殿下是君,微臣自当时时刻刻关心。”
    “少在这儿拍马屁。”云城挑眉,“有这功夫去劝劝你那未过门的小娘子才是正事,省得整日里在宫门前哭哭啼啼,吵得本宫耳根子疼。”说着,似是想到了那恼人的哭声,屈起小指挖了挖耳朵。
    容清的笑淡了几分。
    “殿下。”
    云城脸僵住了,看着向她走来的杜嵩,磕磕巴巴道:“老......老师。”
    杜嵩走近,同容清互相作揖寒暄片刻才转向她,“作业。”
    “作......作业?”云城这才想起来早被她抛之脑后的课业来,不由心道,这下可完了,忘得一干二净。
    这杜老头若是知道她不但作业没写还扯了这些谎话编排他,定要去父皇那儿告一状不可。想到此,一向镇定的云城也有些慌了,眼神飘忽不定,嗫嚅道:“那......那个......”
    “嗯?”杜嵩一瞪眼,“怎么不说话?”
    云城脸急得通红,“我......我丢了!”
    杜嵩显然不信,“殿下,从小到大这理由你用了不下百次。”
    “真的!”她眼一瞪,举起四根手指,“本宫发誓,若有假,天......”
    “确是如此。”容清在一旁忽地淡淡打断了她,云城怔怔地看着他。
    “昨晚殿下拿着作好的策论来府上询问如何修改,一时谈得有些晚,殿下急着回府便将策论落下了。”容清不动声色地抻展微皱的衣袖,“本想着早早给殿下送去,一时耽搁了,今晨急着上朝,也忘记了。”他俯身行礼,歉意道:“殿下恕罪。”
    云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睁着眼说瞎话,半晌,才猛地回过神来,一拍脑袋,装作恍然大悟,“对,本宫想起来了,是落在你那儿了。”
    她又大度地扶起容清,“容相政务繁忙,忘记也是情有可原,本宫定不会怪罪,想必老师也当是如此吧?”云城笑嘻嘻地看着杜嵩。
    一曲双簧,天衣无缝。
    下朝后云城直奔书房,进去便把自己关在里面直到日头西沉,直到辰时方出。
    打开房门之时,夕颜正同小德子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磕着瓜子闲话,宋清肃靠在一旁竹青色的阑干上沉默不语,戚殷坐在回廊之上抬眼望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晚霞漫天,天际的火烧云艳丽得如同绽放的罂粟。
    云城伸了个懒腰。
    夕颜立即跑上前来给她捏肩,云城顺势也坐在了回廊之上,招手示意小德子过来给她捏腿。
    “殿下策论写完了?”顿了顿,小德子叹口气:“今日宴请想必殿下早忘到后脑勺去了,我已同他们说改至明日了。”
    云城惬意地闭着眼哼哼,应了一声。
    随即又道:“自是写完了。什么能难道你家殿下我?不过是一篇策论罢了,本宫大笔一挥!”她说着一扬袖子,“一篇大作,顷刻而就!”
    众人的神情一时都有些扭曲。
    宋清肃似是再也忍不住了,笑出了声,一向严肃的眉眼都柔和了些许。
    云城瞧着他们,郁卒地叹了一口气,“想笑就笑吧,别忍着了。”
    诸人都是乐不可支,夕颜只轻笑了一声,柔声问道:“殿下在房中憋了这么长时间,最后如何写出来的?”
    “不是我自己写的......”云城默了默,“抄的,不对......也不算,应该说是......借鉴。”
    “殿下你这一年到头书都看不了几本,能去借鉴谁的?”小德子十分不怕死地嘲笑。
    云城横了他一眼,没说话。
    戚殷眉眼也俱是笑意,他站在廊前,瞧着诸人,半晌,喟叹一声,从身后取出琴,“不论如何,殿下完成课业总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且容在下为您弹奏一曲助兴。”
    云城瞥他,“总算是说了句人话。”
    戚殷眉眼微垂,淡淡地笑了笑,白玉般的指尖压在琴弦之上,须臾间,淙淙琴音流泻而出,一曲《良宵引》响彻府邸,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隔壁府中。
    窗前之人默默听着公主府内的欢声笑语,直至琴声渐起,不绝于耳。他略有些苍白的指尖蓦地紧紧握住手中茶盏,手背上隐约可见暗青色的脉。
    —
    第二日。
    云城一向认为自己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昨日容清帮了她大忙,今日在殿前遇见时,她便极友好地前去招呼了一声。谁承想这人竟似吃错了药,只不冷不热清清冷冷地回了一句,“见过殿下。”
    她十分气恼,觉得自己一片好心喂了狗,气哼哼地转身便走。
    一件东西从她袖中滑落,云城却因满心恼火,并未注意到。
    容清看了那东西半响,才上前去将其捡起。
    一份卷轴,应当是要交给杜嵩的课业。
    他食指微动,打开通读一遍。
    冷似寒霜的面容却是一点一点柔和下来,浅褐色的眸子漾出温软的笑意,一时间竟如终年不化的雪山之上朝阳初升,冰雪融化,泠泠淙淙汇聚成细小的溪流,蜿蜒而下。
    他疾走几步,唤道:“殿下。”
    云城被他挡住,远山似的眉皱成了“川”字,“你做什么?让开!”
    容清缓缓一笑,背在身后的手在她面前展开。
    云城条件反射去摸,袖中却是什么也无,不禁上前一步去抢,急道:“拿来!”
    他极快地向后退一步,“不过是一篇策论,殿下何至于急成这般?”
    云城眼睛眯起,已带了怒气,“本宫之物,哪怕仅仅一篇策论也容不得旁人随意拿走。”
    “仅是如此么?”容清一笑,“可殿下看上去好似极为担心微臣翻阅这篇策论,是么?”
    云城微顿,随即又不着痕迹道:“一篇策论而已,有什么不可见人?只不过......”她冷冷地看他,“本宫写的东西,你想看便看?你是本宫什么人?”
    容清身量很高,他微微垂了头,安静地看着眼前随时可能暴跳如雷的云城。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1】
    容清忽地淡淡默出策论中所写。
    云城一顿,浑身的气焰霎时便收回去了。
    “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安,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2】
    容清浅浅淡淡的声音不远不近地响彻在她耳边,云城有些发怔。
    他方才所念,是上一世容清强谏出征西疆时所作奏疏,在大殿之上,对着朝中诸人念出,一字一句,皆含血泪。
    那时她被禁闭于公主府。
    小德子听了来,悄悄溜进府中再一字一句转述给她。
    长公主殿下自小对文章一窍不通,大儒先人所作名篇名句无一句能记住,可唯独这篇,虽只听了一遍,却是烂熟于心,年年岁岁默念辗转,竟是再不能忘。
    云城一时有些恍惚。
    可随即她便缓过神来,此文为天启四年而作,距今尚有九年,容清绝不可能知晓这为何人所写,正因如此,她才放心大胆地拿它来作弊。可现下瞧他这模样......
    除非......
    云城眼眸眯起,上下打量着他,“怎么,容相觉得本宫这策论十分熟悉?”
    佳人在前,她此刻凑得极近,身上浅淡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身侧,容清顿了半晌,轻轻一笑,浅褐色的眸子温和地看向她,“殿下真是说笑,微臣只是觉得,这策论,殿下写得实在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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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怀叹息:小容啊,你就装吧......
    话说,这顿邻居间的饭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呢~
    【1】【2】均出自唐,魏徵的《谏太宗十思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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