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正是春天即将过去、盛夏还未到来的时候,所有的花都不顾一切开到最绚烂,仿佛要用自己所有力气,来拼将这一场繁华。
    盛颜就出生在此时,四月初六。
    她出生的那一天,守在母亲门外的父亲刚刚听见她的啼叫,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宫里的人就赶过来了。
    “盛大人,圣上喜获龙子,召你进宫面圣。”
    或许就是所谓的缘分,她与后来的尚训帝出生在同一天。她的父亲盛彝当时供职于天章阁,诗文名满天下,想必是要他入宫题写贺诗。他只来得及听下人说了一句是千金,马上就离开了。
    崇德帝对于那位刚刚生下皇儿的妃子是极其宠爱的,所以虽是第二个孩子了,却像初为人父一样喜不自禁。而盛彝无奈地坐着写诗,难免露出几分焦急,崇德帝便问:“爱卿心中莫非另有牵挂?”
    盛彝忙跪下请罪:“微臣惶恐,微臣记挂自己的妻子,她也是今日生产,臣出门前她刚刚诞下女儿,所以不觉记挂……”
    崇德帝刚刚也守在殿外等过孩子,闻言便立即催促道:“怎么不早说?这是朕的疏忽了,你赶紧回家去看女儿,朕等一下赐贺仪过去。”
    “臣不敢。”盛彝马上要告辞了回去,崇德帝又问:“可有小名了?”
    “还未来得及。”他说道。
    崇德帝看他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不觉笑出来,说:“这一对小儿女,出生在同一天也算有缘,朕赐她个名字吧。”
    “多谢圣上。”他赶紧谢恩。
    崇德帝伸手在纸上写了一个颜字给他。
    或者在帝王的眼中,女人其他的东西都不必拥有,只要有一副美丽容颜就可以了。
    尽管有皇帝这样的恩典,但在盛颜九岁那年,她的父亲就因为朝政党派上的牵连,被贬至偏远地方做了一个司仓。
    司仓不过是个看管仓库的官吏,俸禄微薄,根本没有其他途径可以捞到油水。盛彝无能而懦弱,账房中的事实在是一点也不懂,上面来的人要拨走钱粮,他常常迷迷糊糊就交出去了,丝毫不懂交接手续,出了什么纰漏,到最后都只能是自己垫上,钱粮数目往往惊人。
    未过多久,他家因为赔付钱粮,已经家徒四壁。盛颜早慧懂事,家中每每断炊,她饿得无力说话,也只默默揪着母亲的衣袖,用那双因为瘦弱而显得格外大而深的眼睛望着她,一声不吭中暗暗流露一点哀求。然而母亲一介女子,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内,也只是抚着她的肩,转而哀叹痛哭。
    到了她十一岁那年的冬天,京城的崇德帝因病去世,皇长子尚在蒙狄做人质,没有赶回来,与盛颜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那个孩子,在群臣的扶助下登基为帝。
    据说年幼的尚训帝被他的叔叔扶着登基时,因为父亲的去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这是个在深宫中长大,养于妇人之手的懦弱孩子,对于政事一窍不通,所以在群臣的推举下,他的皇叔成为摄政王。
    盛彝被贬之前,在朝中时间并不久,所以即使换了天子,也没有人记起他,更没有召他回京。在长久的等待中,他意志消沉,染上重病。
    请来的大夫看到他家的贫寒境况,看病就不太经心,用药也是马马虎虎。盛彝去世的时候,窗外正下大雪,可他的脸却从来没有这么安详过。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必担心明天和以后了。
    在那个白茫茫的天地间,只留下她们母女,坐在他冰冷的身体前。天下这么大,所有人都在开心地过新年,她们至亲的死,如同雪花飘落一般悄无声息。
    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盛颜永远都记得,当时外面的风声,呼啸如同整个天地都在痛恸。
    母亲倾尽所有,扶着丈夫的棺木,带着年幼的女儿,一路跋涉回京城。在丈夫下葬之后,家产被族人瓜分,仅给她们剩了一间近郊空置的一间小屋,勉强栖身。
    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母亲整日整夜刺绣养家,眼睛很快就坏了下去。而盛颜也早早学会了所有家务事,即使水葱般的十指变得骨骼粗大,她与母亲也丝毫顾不上了。
    当时盛颜已经知道自己做一切事的目标,无论人生如何艰难,她和母亲,都要好好活下去。
    十数年的人生,由盛到衰,江南江北,人事全非,唯有她每年的生辰,永远是繁花似锦,天地生辉——即使,她生活在低小茅檐之下,山野荒郊之中,也依然改变不了,她锦绣繁华的生辰。
    一年一年,尽是如此,直到她十七岁那年。
    那年春天桃花开得特别好,犹如妖异一般。整个京城只见花开如雾如雪,即使是最晴朗的天气里,天底下也是一层烟蒙蒙的粉红颜色,几近邪魅。
    别人都说,今年的桃花开疯了。
    盛颜清晨起来,母亲还在睡梦中。昨夜她们赶一件绣活,直到凌晨才睡下。她洗漱完,洒扫了屋内,将桌上的绣活拿起来,轻手轻脚带上门,送到城里绣庄去。
    天空一片阴霾沉沉,满城的桃花却如云霞一般,花团锦簇,大片大片盛开在这样阴暗的天空下,凋谢也无人怜惜,无数粉红的桃花瓣落在青石板上,任人践踏成泥。
    耳边轻轻地有东西擦过,她转头一看,原来是一朵桃花,随风掉落在她的肩上。她怜惜地伸手拈起,随意地插在自己的鬓边。
    去绣庄交了东西回来,她一路慢慢走着回家,忽然感觉到鼻尖上微微一凉。她抬头看天空,大雨已经扑簌簌地下起来了,打得身旁的树叶草尖啪啪直响。
    她将自己的头遮住,想到附近有一间小小的花神庙,忙跑到那边去。
    花神庙很小,只有三间,陈旧的梁柱已经发黑。盛颜跑到屋檐下,拍拍自己的衣服。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雨已倾盆。河对岸大片的桃花开满了山原,一眼看去如同遍地洒了霞光。
    抬头才发现旁边已经有个男子在避雨,她看见那个人的刹那,那人也正回过头来,两个人的眼睛,刹那对上。
    只有整个天地的雨,下得远远近近。
    只是当时,没有任何人能想到,这么平常的一场雨,改变了两个人的一生,也改变了整个天下。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还可以清楚地回忆起今天的一切。盛颜十七岁时清澈而羞怯的神情,在这春天的柔风细雨里静静绽放。
    而他是极俊朗的男子,眉眼深刻,轮廓优美分明得如同精致雕塑,有一种英俊迫人的气势。
    他们一左一右,隔着三尺远的距离,各自默看雨丝缭乱地横斜。
    庙檐旁有一株芭蕉树,宽厚的叶子被雨打得噼啪作响。盛颜尴尬地站在那里,默然伸手去接叶子上漏下来的水滴。水打在她的掌心,散成千万细碎的珠子。
    那人长久地打量她的侧面,他似乎并不顾忌这样看人。而她明明知道这人无礼,却只是心跳飞快,并不感到恼怒。
    只是奇怪,他这一身尊贵,气度不凡,却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在这郊外出现?
    只听到他突然说:“这场大雨来得真是突然,姑娘怎么也忘记了带伞?”
    她轻轻“嗯”了一声,慢慢说:“天有不测风雨,一时料不到。”
    “本来听说这里卜卦灵验,想来问一下,不料道人已经云游,真是白白来了一趟。”他说道。
    盛颜便转头看他,随口说道:“庙中当然不是道人灵验,而应该是供奉的仙人灵验,道人不过是解签而已。”
    他看这雨下得无休无止,便说:“这么说,这里有留下的签纸,我自己也可以一试?”
    她也只不过是十七岁的少女,自然是有好玩的心理,便和他一起取了签筒过来,站在花神面前,摇了一会儿,跳出一支签来,第一百一十签。
    她翻着旁边的签文,问:“公子是问什么?”
    他略一沉吟,说:“我此生一切都已顺理成章,一时居然不知该问什么……不如就问姻缘吧。”
    她脸上微微一红,心想,原来他还没有妻室。
    第一百一十签,签文簿上说:“断送一生憔悴,只消数个黄昏。”
    她看了这签文,心里暗暗一惊,想,这人说自己一生都已安稳,却原来姻缘如此可怜。
    他在旁问:“签文怎么说?”
    她便轻轻掩了签文本,说:“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上签。问姻缘,主夫妻白首,吉。”
    他随意笑笑,觉得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不以为意。
    盛颜自己抽身去虔诚祷告,摇出签来,看了是第十六。捧了去问他。
    他翻到十六签,盛颜怕他也像自己一样骗人,便稍稍凑近他去看。他指着签文说:“这支签照的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若是求姻缘,主夫妻恩爱,吉。”
    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抬头向他一笑,才发觉自己与他靠得如此之近,忙往后退了一步。
    但照着签文仔细一想,这支《临江仙》虽说是吉,可这词的后一阕,似乎是“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隐隐就觉得心里有点惊悸。
    但吉也罢,凶也罢,人生就是这样了。
    一场大雨让两个陌生人邂逅在一座小庙中,他们替彼此推算未来的缘分,却一点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来临。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山都开始不分明了。
    外面忽然有马嘶的声音,有数人在庙门口下了马,急匆匆地进来避雨,在檐下,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领头的那个男人身材高大伟岸,看见他们之后,微微皱眉,便站住了,对盛颜身边的那个男人冷笑道:“真是幸会……没想到在天下覆雨翻云的人,也会被这一场雨孤身困在这边——哦,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个姑娘呢。”
    而那人站在盛颜的身边,神情如常,甚至也没有澄清两人的关系,只说:“云寰,明日你和你爹就要离开京城,你本就该好好在家待着,何苦非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项云寰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微湿的衣服,微微恼怒:“一切尽拜你所赐。”
    “不敢当,都是各人选择。”他淡淡地说,转头看向盛颜,说:“姑娘,看来你不能在这里避雨了,我看你还是及早冒雨回去比较好。”
    盛颜知道这些人必定是自己惹不起的,心惊胆战地点点头,转身就向门口走去,却不料项云寰伸手拦住了她,抬头对那人笑道:“反正大雨无事,一时又走不了,不如让这位姑娘陪我们玩个游戏如何?”
    盛颜脸色煞白,料定自己难以逃脱,只好仓皇地转头向那人,哀求地看着他。
    虽然他们素不相识,可如今这样的情况,竟好像他是她唯一可以依靠求援的人了。
    他微微皱眉,说:“这本是朝廷的事,何必把毫无关联的姑娘牵扯进来。”说着,他走到门口,示意盛颜离开。
    盛颜赶紧捂住自己狂跳的心口,向着外面的大雨冲了出去。
    项云寰冷笑着看她跑出几十步,忽然叫道:“喂,想活命就停下!”
    盛颜站在雨中,仓促之间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那个名叫项云寰的人,拉弓满弦,搭箭指着她,一边转头向那男人笑道:“我还未曾有幸见过王爷的身手,听说王爷在塞外被喻为百步穿杨,不如今日风雅一下……你我以她鬓边的那朵桃花为注怎么样?”
    天色昏暗,盛颜站在大雨中,离他们三十来步,大雨倾盆,在她耳边哗哗作响,她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只看项云寰的动作,也已经知道了危险。
    虽然恐惧让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但看着那支正对着自己的箭头,她知道自己一动便随时可能丢掉性命,只能竭力勉强自己镇定下来,惊惧而倔强地咬着下唇盯着他们,一动不动。
    大雨淋湿的头发乌黑如墨,那朵桃花在她的发间,显得尤为鲜明。
    那人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在她身上定了一瞬,恍然间似乎有些异样的光波动着,但脸上却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漠然,只说:“有什么好玩的,即使你赢了,也逃脱不了前往占城的命运。”
    “我只是仰慕王爷的身手已久,眼下就要离开京城了,想见识一下而已。”项云寰笑道。
    他一言不发,抬手接过项云寰手下的人递给他的弓箭,搭箭在弦,对准她,缓缓拉开了弓。
    这两个人,看着她发上的桃花,隔着一天春雨,竟然是,眼都不眨。
    在这样的雨中,光线昏暗,视线模糊,稍有闪失,她便会丧身箭下。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被雨淋得全身湿透,却竭力维持自己站直。她深吸一口气紧贴在后方树干上,免得因为自己的动弹而让他们准头失却,平白误杀了自己。
    唯有她泛白的双唇,微微颤抖,如同衰败桃花。
    那人的目光,从她淡白的唇缓缓上移,目光落在她鬓边的桃花上,手指在弓弦上微微用劲之时,那目光却又转到了她的眼睛上。
    盛颜睁大惶惑的眼,颤动的睫毛之下,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波动不已,即使她再怎么压抑,都无法控制自己即将面临死亡的恐惧。
    他那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唇角微微扯起一个弧度,盛颜甚至可以看见他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双眼之中,流露出愉快的神情。
    ——并没有一个人,将她的生死放在心上。
    只听到轻微的“咻”一声,他们几乎是同时放开手。
    盛颜不敢看箭的来势,只能紧紧地闭上自己的眼睛。
    但,没有预料中的一击,箭从她的耳边擦过,落在后方。
    她急切地回头一看,原来是一支箭在空中被另一支箭射中箭杆,偏离了她的身体,全都射了个空。
    项云寰恼怒地转头看那人,盛颜在心里想,定是那人的箭后发先至,从后赶上项云寰的箭,救了她一命。
    真没想到,他对自己的箭法如此自信,让她的生死,只能由他来决定。
    没等她心里对那人涌起感激,却只见他又抬手,一箭向她再度射来。只听极其细微的“嚓”一声响,盛颜乌黑湿漉的头发,忽然之间全都散落下来,如同一片乌云,在大雨中,骤然笼罩在她身上,凌乱而狼狈不堪。
    那支箭,从她的发间穿过,带着那朵桃花,钉在了后面的柏树上。
    盛颜茫然地披着头发站在那里,只感觉到,一缕被射断的发丝,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在雨中陷入污泥。
    他看着她披着凌乱的长发站在雨中,全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样子,却忽然弯起嘴角,对她笑了一笑。
    他五官深刻,看起来有种慑人的魄力,可骤然间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温柔和煦,还带着一点点孩子气的意味。
    明明是陌生人,可他那隔着细密雨丝的笑容,却像是久别重逢。
    他抬手将弓箭递还给项云寰的手下,修长干净的手指白皙如玉,没有沾染半点不洁的东西。
    盛颜这才回过神来,她伸手去抚摸自己的鬓边,脸色苍白。
    这些人,与她仿佛不是共处一个人间的。她卑微如草芥,就算是被他们误杀,也不会有人将她的生死放在心上。
    看着那人冷淡的微笑,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冰凉的怒气来,一转身,快步逃离。
    逃离了那两个莫名其妙以她为赌注的男人,盛颜孤身一人,在下着大雨的城郊桃花林中,提着浸湿了之后沉重的裙子,在泥泞的路上艰难地行走。她披散的头发,正一滴滴往下淌着水,狼狈不堪。
    家还远远未能到,周围的大雨无边无际,在雨中凋落的桃花瓣,粘在她的发间,怎么都掸不下去。她沮丧无比,恨不得坐在路边等着大雨停止再回去。
    后面忽然有辆马车追上来,在瓢泼大雨中来势很急。她赶紧闪避到一边去,免得被溅上泥浆。谁知那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却在她身边停了下来,车帘子掀起,有人轻轻叫她:“喂,姑娘……”
    盛颜提着满是污泥的裙角,抬头看他。
    正是刚刚在花神庙中遇到的那个男人,他在车上看着她,高贵闲适,一身从容,慢悠悠地说:“姑娘,我家下人来接我了,如果你不介意,在下可以带你一程。”
    盛颜用力摇头,她头发上的水珠随着动作,扑簌簌地一直往下洒落:“不必了。”
    “你一个年轻姑娘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实在不妥。”他看看周围空无一人,微微皱眉,说,“还是上来吧,要是再遇上项云寰那种人,你自己想想会是什么后果。”
    盛颜心有余悸地转头看了一眼,可一个女子,终究不能与男子同车,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坚决摇头,不肯上车,只加快了脚步,踩着一地的泥泞低头往前疾步行走,不肯停下。
    被她的脚步溅起的泥点,打在她狼藉的裙裾与鞋子上,斑斑点点,污了洗得颜色淡淡的缃色旧裙。
    他端详着她匆匆的姿态,又冷笑地看着她,说:“就算你不上来,我存心想欺负你,你就逃得了吗?”
    她闻言,终于停下脚步,警觉地退离到道旁草丛中,既惊且怒地抬头看着他。
    他却微扬唇角,隔着车窗凝视着她,语带愉悦地问:“现在倒是知道怕了?”
    那促狭而略带捉弄的声音,令他话语的尾音略微上扬,低沉而柔和的嗓音中天生便带着擢人的力度:“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呢,盛颜。”
    她的名字从他的唇中轻轻吐出,却如五月天里的一个霹雳,猛击在她的耳边。
    她愕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不记得我了吗?”他微抬下巴,端详着她惊惧的神情,淡淡地说,“你七岁的时候,敢在宫里带着我翻墙去偷花,如今怎么却长成了这样。”
    灰黄褪色的记忆中,一点火星猛然迸出,盛颜难以自抑地低叫出来:“你……那是你?”
    他唇角微扬,那始终如冰封的面容上,显出一丝愉悦来:“对,就是我。”
    盛颜惶惑无比,不自觉地收紧十指,紧抓住自己的裙子,脸颊不自觉地浮起晕红,却讷讷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那双幽深的眸子定在她身上,看着雨丝打在她飞着红晕的面容上,如经了宿雨的桃花,即使狼狈的发丝半遮半掩地给她带上些许狼狈,却无法掩去那容光的灼眼动人。
    他不自觉便放缓了声音,低低地说:“我听说你的父亲死在任上,还以为你也流落在那边,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这声音温柔低缓,隔着细密潺潺的春雨,衬着无边无际的鲜艳桃花,带着恍如隔世的经年思量,比午夜梦回的呓语还要动人。
    如同受了蛊惑,胸口一点暗暗的热气让盛颜一时神志不清,不知怎么就真的怯怯地走了过来。
    随行的人立即殷勤给她陈设好梯凳,她踩着阶梯走到车上。车上铺设的厚软毯子,顿时满是她踩踏出来的污泥。
    她赶紧缩了缩脚,蜷缩着在车尾角落坐下,将湿重肮脏的裙角扯过来,盖住那双前头已经磨出了小小破洞的鞋子,羞愧不已。
    抬头见他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自己,她忐忑不已,只能窘迫地说:“抱歉……弄脏了你的车。”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那目光温柔沉静:“不碍事的。”
    盛颜也不敢再说什么,只默默抱着膝盖,茫然地靠在车壁上。
    雕镂贴金的车壁,流云远山的装饰,凹凸不平的触感隔着她湿透的衣服硌着肌肤,并不太舒服,但比她一个人在雨中跋涉已经好上千倍万倍。
    马车很大,不仅有椅有榻,还有小几,上面陈设着茶壶。能工巧匠设计得出色,虽然道路崎岖,车身起伏,但那茶壶和茶杯却半点未曾移动。
    他提起茶壶斟了一杯茶,抬手递给她:“喝杯茶暖暖身子。”
    盛颜离他足有三四尺距离,他又断然不可能送过来,于是她只能往里挪了一点,伸长手臂小心地接过他的茶。
    茶水青碧,薄瓷剔透,香气袅袅袭人。她捧在手中又不敢碰唇,只用它暖着掌心,不安地靠着车壁坐着。
    而他支起下巴,打量着她的侧面,缓缓说:“你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真没想到现在变成这样了。”
    她垂着眼,纤长眼睫盖住眼中水汽,声音极轻极缓:“十年了,人事俱非,哪还有什么东西能留下。”
    他微微笑了笑,将目光从她的身上转开,凝视着车帘外似乎无休无止的细雨,唇角那一缕笑意,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而盛颜掌中那杯子的一点温热,也仿佛在她的掌心中艳艳燃烧起来。仿佛十年前那一夜,她拉着他的手,在黑暗的宫中翻墙时,紧握住的,那只灼热的手掌。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手上。
    当年那枯瘦无力的手掌,如今却已经是一双极有力度的大手,十指修长,骨节微现,带着常年掌握武器的薄茧。
    当年那个和自己差不多高,在暗夜中压抑哭泣的小男孩,如今已长成了这样高大的身躯,带着令人无法抵御的强悍气息。
    她收回目光,深埋下头,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只能干巴巴找点话题问他:“刚刚那个人……莫名其妙的,是为什么?”
    他随口说:“不必在意。他在朝中失势,和他爹一起被外派平定占城,如今找不到迁怒的人,看你我在一起,所以想欺负你发泄一下。”
    盛颜低声说:“我听邻人说,是项原非将军明日要出征占城。”
    “项云寰就是项原非的儿子。”他说。
    这么看来,这些人都是在朝廷上举足轻重的人,和她是永远隔了几重天地的吧。
    盛颜这样想着,也不说话,只是捧着茶,转头看敞开的车门外面,桃花一树树在倒退,似乎这条路比往常要漫长很多。
    两个人静默地在车内,各自看着外面的景色,车子微微颠簸起伏,沿着河道,一直往前走去。
    眼看着自己家越来越近,盛颜也渐渐放下心来,她谨慎地起身,将茶盏放回到小几上固定茶盏的地方,又退回门口。
    却听他忽然开口问:“盛家难道族人都没了,留得你如今住在这种荒郊野外?”
    她低声说:“我爹在任上去世后,只剩我娘带着我回来。我是女子,母亲娘家又无人帮忙,所以族人夺去了我们家产,只剩郊外这间没人要的荒僻院落,我们母女勉强落脚。”
    “这也未免欺人太甚。”他微微皱眉,眉宇间就有一丝冷厉之气,但那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又似乎带着叹息,“没想到如今你的人生会成这样。”
    盛颜的心突地一跳,抬头看见他灼灼的目光,刹那间觉得恍惚起来。
    是,她的人生,本不该这样的。
    因为和太子同一天出生,所以宫中有不少人记住了她。虽然盛彝只是个清贵的文官,但逢年过节,有时大家也偶尔会提起他这个女儿。在先皇太后去世之时,需童男女一对候夜,当时男童选取的是京兆尹的孙儿,而女童就择定了盛颜。
    那是盛颜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宫。穿过层层叠叠的楼阁殿宇,她睁大眼睛看着华美壮丽的宫闱,眼中满是天真雀跃。而她爹凝重的外表下,带着忧虑与骄傲,牵着自己女儿的手交到后局女官的手中,蹲下来叮嘱她说:“要乖乖地执绋守灵,坐着不能乱动,知道吗?”
    盛颜懵懂地眨眼看着爹,点了点头。
    她与男童一起坐在灵堂左右,身披白色麻衣。
    对面的男孩坐不住,站起几次之后被公公训斥了几句,终于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不过在满堂的哭声中也不太显目。反而是一直安静跪坐的盛颜,过来祭拜的人都多看一眼,她小小的脸蛋粉嫩雪白,是这个枯槁灵堂中唯一清致的东西。
    后宫所有人都先后前来,皇帝皇后各宫妃子,还有一对身高差不多的孩子。盛颜隔着袅袅的炉灰看了看本朝的两位皇子,可惜实在有点看不清。听说他们年纪相差三岁,但看起来身高却差不多,长得好像也有点像,又都披着素麻衣,影影绰绰中也不知到底哪个年纪大些。
    盛颜不是好奇心旺盛的孩子,所以只是睁大眼睛随便看了看,就专心地挥动手中灵绋去了,手酸酸的,她有点难过地想,肚子也好饿。
    等入了夜,更加难熬起来。初春的夜寒凉如水,微微渗进所有守灵人的身体,刺骨冰冷。跪在灵柩前的妃子,此时已经都哭不动了,被人拉了下去。那个京兆尹家的男孩困得趴在椅子上睡觉也没人理会,就连跪在一起的宦官宫女们,起先还哭一两声,后来哭累了,眼泪就干了,流不出来了,个个都神情呆滞。
    盛颜饿了一个下午,也没人顾得上理会她,到午夜时她实在忍不住了,悄悄缩啊缩,把自己的身体缩到了灵幡之后。等观察确实没有人注意自己,才小心地跑到后面,抬手去取备在那里的小点心。
    等她吃了两口,才发现有人正盯着她看。
    她抬头仔细打量,原来是一个瘦小枯干的男孩,脸色蜡黄,只有一双眼睛大得出奇,目光在她手中的点心上一动不动,露出一种见到仇人似的凶光。
    盛颜现在正饿得不行,当然理解他的心情,觉得他应该也是守灵饿了,所以扬手悄悄招呼他:“喂,喂……”
    他看了看周围,确定她是在叫自己之后,才慢慢地挪了过去。走到她面前了,还死死盯着那个点心,却是不声不响。
    盛颜抬手又拿了一个点心,递到他面前:“里面是豆沙,很好吃。”
    他张了张嘴,目光从点心上移到她的脸上,看着她没有动弹。
    “吃吧吃吧,我看他们都在吃哦。”盛颜说着,见他身量比自己还矮一点,不由得有了大姐姐的自觉,把点心直接塞到他的唇边,“甜甜的,软软的!”
    他不声不响地盯着她许久,终于张开没什么血色的双唇,一口就把她手中的点心咬住了。
    盛颜“哎呀”低叫了一声,赶紧把手抽回来一看,生生被咬出两个齿痕。
    她瘪瘪嘴,不满地小声嘟囔着:“小狗啊……”
    那个男孩已经两口吃掉了小点心,怯怯地朝着盘子又伸过手去,可手到中途,却又停下了。
    盛颜虽然有点生气,但她小孩子天性,不由得笑起来,拉着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又递过去一个点心。
    茶水尚温热的,男孩一口就喝了下去,狼吞虎咽又塞下这个点心。
    盛颜笑得眼弯弯的,她吃着手中另一个点心不错,就又给他拿了一个塞在手中,问:“你也是给太后守灵的吗?我从下午到现在都没吃,饿死了,你呢?”
    他看了看她,正想说话,谁知嘴巴里东西没嚼烂,差点被噎住。盛颜赶紧又给他倒杯茶,让他灌下去。
    缓了一口气之后,他才含糊地说:“昨晚开始……宫里都很忙,没有人管我了……”
    盛颜没想到太后出灵时宫里会忙成这样,不过想想自己守在灵堂都没得吃,何况这个灵堂外的小孩子了。
    哎……好可怜哦,在这么大的宫里,他们都被人遗忘了。
    小小的盛颜同情地摸摸他的头,感觉自己真的像他的姐姐一样。就给他又递了两个点心,陪他默默吃了起来。
    等两个人都吃得肚子鼓鼓差点撑到了,盛颜挪到帐幔边一看,外面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她松了一口气,揉揉跪得疼痛的膝盖,低低地说:“要不,我们去墙角坐一会儿吧。”
    “我带你去个地方,肯定没有人。”他说着,拉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外走。
    盛颜以为是外面守灵的孩子待的地方,跟着他一起走出去时,还说:“那可别跑太远了哦,不然被看见了,我爹要说我不乖的。”
    他没吭声,也不知为什么对宫里那么熟,拉着她从一个小偏门出了守灵的地方。
    七拐八弯之后,明明不太远的一个寂静宫室,却连一点人声都听不到了。虽然确实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了,可盛颜不由得有点害怕起来。
    春月银白色的光遍照在他们周身,冷冷清清的,寂静无声。盛颜跟着他在宫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就赶紧站起来,说:“我还是回去了,这里好冷。”
    他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坐在台阶上抬头看她,轻轻地说:“不怕的,我娘以前住在这里,她会保佑我们。”
    盛颜不太明白地眨眨眼睛,趴着花窗往里面看了看,里面是平凡的宫室,荒寂已久,去年的枯草无人打理,今年的新芽未曾长大,一片凄凉。墙角一株桃花,寥寥数朵伶仃的花,更增添了几丝寒凉。
    她想了半天才问:“你娘是宫里的呀,那你是皇子了。”
    “我不是,从来没有人理我。”他低低地说,“我娘死后,没有一个人看过我一眼,好像……好像没有人能看得见我。”
    他声音低哑,低垂的长长睫毛在春庭月下陡然颤动,就像是拂在盛颜的心上一样。
    盛颜觉得自己也跟着他伤心起来,她慢慢地伸手过去,牵住了他的手,低声说:“谁说的,我都看见你了。”
    他眼中蒙着一层薄薄水汽,转头看着她。在此时的月光下,她漂亮可爱的面容上镀着一层淡淡的光彩,让这样的春夜寒风都消失了。
    胸口有微温的血流经过,散向全身四肢百骸。被她牵住的手,感觉到那种如同母亲牵着他手时的温暖。
    所以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在这个寂静的深夜中,含着没有落下来的眼泪,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自己赖以生存下去的一根树枝,再也无法放手。
    他拉着她的手来到花窗前,指着那株桃花说:“你看到了吗,那是我娘亲手种的,大家都说桃核是种不出树来的,可现在都开花了。”
    盛颜点点头,数了数说:“开了六朵呢。”
    “后来,我娘死了,大家都说不吉利,要把院子封了。但现在太后去世了,这边明天就要拆掉建佛堂,我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地方了。”他靠在花窗上,喃喃地说着,眼泪就漫了出来,“我连我娘种的桃花都没办法摸一摸了……”
    看着他的眼泪从眼眶中滑落下来,顺着脸颊一颗颗滴落在下面的青砖上,就像是忽然之间被一些莫名的情绪打动,盛颜抬起手拉住他的手,说,“有办法呀!”
    他没说话,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盛颜指着旁边的高高松柏,又指指并不高的围墙,对着他,很肯定地点头。
    盛颜选定的这棵松树长得高大,枝叶茂盛,虽然离院墙有点距离,但是可以借助树枝攀爬到围墙上。而围墙的里面,有另一株枫树探出枝头来,看来要出来的时候也比较方便。
    “就从这里进去吧。”盛颜指指松树,说。
    他抬头看着这棵高大笔直的松树,脸上露出迟疑的神情——毕竟,一看就知道他从来没有爬过树。
    被父母纵容着长了多年的盛颜见他这样子,无奈地抱住树干,说:“那我进去吧,我摘一朵桃花给你。”
    男孩听她这样说,却一咬牙,把自己的麻衣下摆撩起来往腰间一塞,默不作声就抱住树干准备往上爬。
    盛颜赶紧先爬了上去,她身手灵活,比男孩厉害多了,不几下就爬到了第一个枝节分叉处,坐在上面伸手给他,说:“来。”
    他抱着树干,仰头看着她。
    月光从松树稀疏的枝叶间筛下来,在她的身上流动,她居高临下看着他,风吹起她的头发与衣襟,因为逆光,所以让他眼睛都有点发痛。
    她可真厉害啊,比他不知道要强多少倍。
    他仰望着她,慢慢伸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掌。
    在盛颜的帮助下,他艰难地爬上了松树的枝头,也有惊无险地站在了墙头上,盛颜抱住枫树的枝条,缓缓地压下去,很快就落到了院子里,他也学着她的样子,想要慢慢压下枝条,没想到他控制不好,一下子就把树枝压了下去,整个人陡然落在院子里,顿时一个趔趄向前摔去。
    站在旁边的盛颜眼疾手快,赶紧一把拉住他,没想到他落地的势道太猛,连带着她也被重重地压在了地上,顿时痛得她按着肩膀低声地叫了出来。
    “你没事吧?”他赶紧问。
    盛颜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扶着旁边那棵瘦小的桃花一骨碌站了起来。
    这里并不像一个妃嫔的住所,低矮窄小的房间,倒像是宫女居处,落满灰尘的门上,连把锁都没有。
    把门拉开,一股常年锁闭的朽烂气息扑面而来。盛颜掩鼻转过脸去,男孩却似乎呆住了,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许久,神情恍惚如在梦中。
    盛颜见他不动,就牵着他的手,带着他慢慢走了进去。
    门窗狭小,屋檐低矮,照不到月亮的房间在这样的暗夜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他机械地进门,右转,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张床板都已经没有的窄床,一张积满灰尘的桌子放在小窗下,一个充当妆台的小几贴着门对面的墙壁放着。
    盛颜觉得有点毛骨悚然,有点后悔地说:“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呀,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吧。”
    他却一声不吭,走到妆台前,拉开了抽屉。
    被风激起的灰尘弥散在暗夜之中,抽屉之中散乱地放着些东西,都是连收拾的价值都没有的破烂,所以被丢弃在这里。
    盛颜拿起一张薄薄的纸,看见上面灰黄的花,应该是绣花的纸样。她正拿起来,薄脆的纸却一下子就破掉了,让她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确实没有任何东西,她拉着他又走出来,说:“我们还是走吧,估计你娘的东西都被人拿走了呢。”
    他茫然地点点头,似乎沮丧至极,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走到枫树下,在她之前爬墙出去,又顺着松树爬了下来。
    这一番折腾,天色已经渐亮,东方渐渐显露出一种鲜艳的墨蓝色,晨风清冷,吹起他们的衣角头发,整个世界正在最寂静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在沉睡。
    男孩带着她走了两三步,又停下了脚步,回头懊恼至极地说:“我好像……忘了摸一摸我娘种的桃花了。”
    盛颜却在黎明的微光之中笑出来。她得意地从怀中摸出一枝桃花,递给他说:“你看,我刚刚给你折的。”
    他不敢置信,等真的握住花枝,才抬头看着她的笑容。
    夜色与黎明交界,所有的一切,轮廓已经显露出来,却还没有清晰的面容。她的笑容朦朦胧胧,却真真切切。他手中的桃花,和她面容上的颜色,一模一样的可爱动人。哪怕她只是,一个纤细柔弱,不懂世事的七岁少女。
    人生这样奇怪。
    当年比她还瘦小的男孩,如今长成了这样挺拔尊贵的男人。
    当年为他偷折花枝的女孩,如今窘困至此,无人怜惜。
    只有桃花和她的颜色,依然那样动人。
    她很想问一问,当时那枝桃花,开了多久后凋谢。
    她也在心里想了想,宫中两位生子后早逝的妃嫔,哪一个是他的母亲。
    但她已经不是那个可以恣意妄为的小女孩,如今的她打听这些是唐突且不符合身份的,所以她也没有对他说出口,一路只能沉默不说话。
    见她低垂着脸不说话,拘谨如此,他便转头看了看外面的桃花春雨,岔开了话题,说:“前面有分岔路,你要告诉阿福怎么走。”
    盛颜恍惚抬头看他,说:“就在路口停下好了,反正雨也慢慢小了。”
    他听她这样说,又看她神情如此不安,也不坚持,拿了马车上的一把伞给她,说:“这个给你。”
    鸦青色的罗伞,上面精细描绘着凤阁龙楼,缥缈花树。她犹豫一下,才接了过来,低声向他道了谢,一个人下车离去。
    在桃花林中,她撑伞向着南边而去,大雨骤过,路旁青草低伏,桃花零落。她走了几步,突然心中瞬间闪过一点微微的疼惜。
    上天安排了这样一场雨,让她与他重逢。可她如今微不足道,他却已经是高高在上。
    这刹那相遇,大约就尽付与了波光山色罢。
    她在前面走着,小心地握着雨伞,而那人就在后面的马车上看着她,也没有跟过来。
    她一路走到转弯口,回到自己的家门口,回头已经看不见他,才赶紧把自己手中的雨伞藏到柴房去,然后推门进去,拍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说:“娘,我没带伞,可被淋得够呛。”
    她母亲低头正在绣花,抬头看见她这样,赶紧起来给她烧姜茶,问:“怎么连头发都散了?”
    “路上跑得太快了。”她低声说。
    “傻丫头,满天都在下雨,你跑得再快,能跑出天底下去?”母亲摇头道。
    盛颜烧热水给自己洗了澡,坐在窗下喝了几口姜茶,抬头透过陈旧的窗棂,看了一看外面的大雨。
    黄泥院墙内的桃花,已经在雨中,零落不堪。
    不知不觉,她捧着姜茶,恍惚出了好久的神。
    到傍晚时,雨才渐渐停了。她和母亲在灯下做着绣活,母亲摸着她手中正在绣的衣服问她:“这件百蝶牡丹的嫁衣,是谁家的?”
    “刘家小姐要出嫁了。”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说,“她女工不行,就托付绣庄交给别人做。”
    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她,良久,声音发颤说:“年年为他人做嫁衣,阿颜,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能做自己的?”
    盛颜心里不觉一阵难过,沉默了良久,才说:“我不想嫁人,我要永远在娘身边。”
    “别胡说八道了,你已经十七岁了,还没有说下婆家……”
    来提亲的人不是没有,可母亲回绝了一个又一个。好的人家只想要买她去做妾,要她做妻子的人家都与她家差不多的境遇。
    母亲在灯下泪流满面,她说:“阿颜,你不能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
    盛颜一时没有言语。
    开放在阴暗角落的卑贱花草,也只得一年一年,过了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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