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榕的第一个师父是他伯父苏啸。
    苏啸给苏榕启蒙,教他最基本的行业规则,指点他考了二级证。
    拿到证的那天,苏啸笑眯眯地问侄儿,想往哪个方向发展。
    “既然喜欢画画,就读个艺术类的大学,往后出来做设计……”
    苏榕不想念大学,虽然他知道家里有办法让他进最好的高等学院,拿到正规文凭,但他不喜欢学校的氛围,因为他不能和老师们说实话。
    他只能采取在线学习的方式。
    在互联网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
    ……也没人知道你是个既聋又瞎的瘫子。
    苏榕的小学、初中、高中,全都是以这种方式过来的,老师和同学只知道班上有位神秘的同学,从来不到学校里来,从来不露面,但是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
    苏榕不想再以这种方式上大学了,他讨厌被人误解——同学们纷纷传说苏榕来自一个“顶层的、看不见的富豪家庭”。
    这和钱没关系,苏家再有钱,也不能让他从病床上坐起身来。
    苏镌没想到大儿子不肯读大学,苏镌自己虽然是个厨师,但却是个从外语学院毕业的厨师。
    苏家就没有没读过大学的人。
    于是苏榕立志要做苏家“不学无术第一人”。
    苏啸和苏镌烦恼了一阵子,最后还是依了苏榕,这结果苏榕料到了,他是未来的族长接班人,家里从来就不会拂他的意。
    苏啸说,既然不想念书,那就干脆早点工作吧。
    他给苏榕找了个新师父,就是协会的门卫老齐。
    苏啸亲自带着苏榕去见老齐,他说老齐,阿榕这孩子我就交给你了,别的没什么,只两件事,第一是尽量让他干活,促他长进,不要因为身体残疾就处处怜悯他,那样只会把孩子养废了。
    “第二点就是护他安全,其实我主要是为了第二点,才把阿榕交给你的。”
    老齐答应下来,心中又有几分诧异,难道苏副理事长连自己侄儿的安全都保障不了吗?
    他转念又一想,想到了苏家的那种家庭状况……老齐在心底叹了口气。
    苏榕去老齐的小院报到,遇到了他的“同事”。
    那是一只飞廉,是老齐的助手,呆在老齐身边很多年了。
    飞廉是一种鸟身鹿头的无序区生物,等级不算低,这只飞廉是老齐早年在无序区救下的孤儿。
    因为老齐嘱咐“要和新同事见个面”,所以那天飞廉特意化了人形。
    飞廉化的人形,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子,气质很像个军人。因为老齐要求严格,所以飞廉也不由自主朝着严肃的方向发展。
    但是飞廉化的人形,依然带着飞鸟的活泼和跳鹿的可爱,比如他俊俏的脸,还有梅花鹿一样灵动的黑眼睛。
    从人类的角度看起来,有一种莫名的不协调。
    苏榕第一眼看见飞廉,他就不喜欢,他说飞廉化的人形让他想起一个他非常讨厌的人。
    “那个人叫关颖,你长得和他很像。”他皱着眉,批评道,“真让人不舒服。”
    飞廉诧异地问:“我这个模样,有什么不好吗?”
    “不是说了吗!你长得很像我讨厌的人。”苏榕不悦道,“长此以往,我们的工作关系会受影响!”
    飞廉思索片刻,说:“那你改改不就行了?别总是动不动就讨厌别人,你这样很容易让人讨厌。”
    苏榕被飞廉气个半死。
    他觉得飞廉比关颖还要讨厌。因为关颖看上去比飞廉显得自然,关颖天生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样,而且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表里如一。
    飞廉的人形像个花花公子,但行事做派却像个孤僻的老头子。
    ……真是老齐的亲弟子。
    除此之外,苏榕在老齐手底下做事情做得很开心,老齐不像苏啸那样护着他,苏啸是那种即便批评你,也要转弯抹角不伤到你面子的人,苏榕觉得伯父这样很没劲。
    老齐就不一样,他做错事,老齐会直接吼他,骂他长了两只“蹄髈”,事情做得乱七八糟。苏榕一生气,会和老齐对吵,但是师徒俩吵完了谁也不当回事。
    十分轻松。
    苏榕也和飞廉吵,他们处理工作的思路不一样,苏榕对来申请工作的无序区生物比较无情,看不上的就不发工作许可,飞廉不喜欢他这种态度,觉得苏榕歧视无序区生物。
    “长得可爱的,你就宽松,长得丑的,你就找茬为难人家,这不对。”飞廉说,“美和丑,可爱和不可爱,那都是你们人类定下的标准,凭什么就因为人家长了个野猪脑袋,你就把人家的申请扔到一边?”
    苏榕很生气,因为飞廉把这些“鸡毛蒜皮”统统汇报给老齐,苏榕最瞧不起打小报告的人。
    而且他认为自己没做错,那些难看的生物,没有梦师会喜欢,更不可能有人愿意和一头野猪一同工作——就算他让野猪通过申请,不还是白白浪费它的时间吗?
    “你怎么知道没人喜欢野猪?”飞廉理直气壮地说,“野猪的精神核很强,而且文化测试的成绩很高,也许有的梦师就是喜欢找这样的伙伴,说不定还想达成契约呢。”
    ……挑一头野猪做契约生物,那个梦师大概是猪油蒙了心,苏榕想。
    他知道飞廉同情那头野猪,是因为想到了它自己。飞廉一直想做梦师的契约生物,每个有了高度智慧的无序区生物,都本能地渴望亲近人类。
    难怪飞廉找不到下家,谁会和这么讨厌的家伙达成契约呢?苏锦想,除非那个梦师瞎了眼。
    苏榕在老齐这儿工作,苏锦也时不常过来看他,苏锦强烈反对苏榕放弃读大学。苏家老二是个学霸,他认为只有一直当学霸,人生才算有价值。
    要么是学霸,要么是废物,这是苏锦的人生观。
    但是苏锦没有直接批评苏榕,他转而批评大伯和父亲对苏榕要求太高,给苏榕的压力太大,过于强硬地规划了苏榕的人生道路……
    弟弟的絮絮叨叨让苏榕心烦,他骂苏锦是个眼光狭隘的傻逼,就知道死读书,他不耐烦地让弟弟滚蛋。
    苏锦红着眼睛走了。
    苏锦走后,苏榕蹲在老齐的院子里,他沉默地盯着院墙下的那株石榴,火红的花开败了,花瓣凋枯近乎焦黑,颓颓的挂了半树。
    他听见飞廉走过来的声音。
    “你弟弟呢?”飞廉手里还端着一杯桂花茶,它听说苏榕的弟弟特别喜欢有香味的茶,所以特意泡了茶来,没想到人却已经走了。
    “我让他滚了。”苏榕粗声粗气地说。
    “你太过分了。”飞廉不客气地说,“你弟弟是为你好,他照料了你那么多年,你还骂他,你不知好歹。”
    “我不知好歹?!”苏榕叫起来,“你以为我愿意被他照顾吗!但凡我的胳膊有一点力气,我都会把他从床边推开!”
    那天,苏榕就像爆发了一样,把憋在心里二十几年的话,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
    他打心眼里不想让家人照顾他,他宁可一切都让护工来,至少护工是花钱雇来的,苏榕自己挣钱,他付得起请护工的钱。
    但他付不起弟弟这么多年,无私的照料。
    他和苏锦,从来就不是对等的关系。
    飞廉在听完了苏榕的爆发之后,沉默了很久。然后它对苏榕说:“我没想到,原来你这么可怜。”
    苏榕呆了。
    从来就没人说过他“可怜”,虽然所有人都这么想,但没有一个人,当面对他说过这两个字。他们都用别的想法代替这两个字,比如精神体强大,永远a+,头脑聪慧有能力……
    苏榕是个优秀的族长继承人,各方面都无可挑剔,只要精神体足够强,就算又聋又瞎、瘫痪在床,又有什么要紧?
    只有苏榕自己明白,那很要紧。
    飞廉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没有回避事实的人。
    那天下午,他蹲在石榴树下,哭了很久。
    在那之后,苏榕和飞廉的关系变好了,虽然他们仍旧时不时吵嘴。
    飞廉仍旧锲而不舍地想寻找梦师达成契约,然而从梦师的角度看来,它不是一个好选择:要么大家会去挑选龙凤之类特别强大的生物,要么,就挑选熊啊豹子这种虽然不是顶级,但十分好用的生物。
    飞廉属于高不成低不就,既是罕见的高阶神兽,却没有龙凤那么强悍的武力值。
    更有一个隐形的缺憾,是飞廉自己都不知道的:梦师们普遍忌惮老齐。
    名义上,老齐是协会的门卫,实际上它是和理事长平起平坐的“前辈生物”,为了维持中正的立场,老齐不和任何一派亲近,“不近人情”就是老齐赖以在协会生存的法宝,“大义灭亲”也是老齐最喜欢的戏码。
    这样的老齐,谁愿意接纳它身边的生物呢?
    这点人类心理的弯弯绕,飞廉却不明白,它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送出去的契约申请,每次拿回来都是一片空白。
    ……连一个在下面打钩的都没有。
    飞廉很伤心,它觉得问题肯定在自己身上,然而它找不到问题所在。
    它到底是哪里不好呢?
    那天,当它再一次拿回雪白的、空无一字的契约申请,飞廉有点承受不住了。
    它回到小屋,攥着那张契约申请表,缩在角落里,忽然想,是不是该回无序区去呢?
    但它又有些舍不得老齐。
    正心中难过着,有人挑了门帘走进来。
    “要不,你做我的契约生物吧。”
    飞廉抬起头,它愕然地望着苏榕,一时弄不清对方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苏榕看出它的表情,“我认真的。你想不想做我的契约生物?”
    飞廉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然而两条腿却已经蹦起来了。
    “当然想!”
    苏榕要和飞廉达成契约,首先需要征求老齐的同意。
    老齐听说他俩要达成契约,很是愣了一阵子。
    “你真的要给苏榕做契约生物?”他私下里问飞廉,“你真的想好了?”
    飞廉听出老齐语气里的不赞同,它很诧异:“是不是苏榕有哪里不好?”
    干瘪老头子在椅子里坐下来,慢慢道:“并不是苏榕不好,是我不赞同你做梦师的契约生物。”
    “为什么?”
    “因为他们寿命太短了。”老齐那双蛇瞳的白眼珠,无遮无拦地盯着飞廉,“人类最多不过活百年,而你,可以活两千年。也许某一天,你只是在午后打个盹的功夫,苏榕就烟消云散了。”
    飞廉的心里翻腾起来,它没想过这方面,也想象不到苏榕“烟消云散”是个什么样。
    “……到那时,你会非常痛苦,就好像被人砍断了翅膀,剁去了手足。但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找不回他了。”老齐说,“你想为这短短的相处,承受长久的痛苦吗?你看,如今就连梦师都不大做这种事了,所以现在协会更提倡协作。”
    飞廉知道那种协作:梦师不给无序区生物取名,只称呼它们物种和编号,彼此是劳作关系,工作结束就分道扬镳。
    可是飞廉不想要那样的关系。
    它忽然心中一动:“老齐,你说我能活多久?”
    “有记载说,飞廉最多能活两千年。”
    飞廉点了点头:“也还好,就算是两千年,我也还是会死。”
    “……”
    “也许你说得对,苏榕很快就会消失,我可能会为此痛苦很长时间。不过就算再痛苦,也只是两千年而已。”飞廉笑起来,“万幸,我并不会长生不死。”
    这番话,让老齐非常震撼。他没想到两个徒弟之间会产生这种感情,虽然梦师和无序区生物达成契约,是很常见的事,但那一定是双方都看对了眼的情况下。
    这俩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密?
    老齐有点不舒服,他不由想起几年前看过的一本武侠小说,里面有个厉害的人物,一听说两个徒弟谈恋爱,竟然气得发狂,把剩下的徒弟的手筋脚筋全都挑断了……
    老齐起初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现在,老齐有点儿明白了。
    但是老齐没有更多的徒弟去挑断手筋脚筋,他也不想做那种事,他觉得那样会显得自己不大度。
    虽然心里不大舒服,老齐还是同意了苏榕的请求。
    只不过,老齐不喜欢苏榕给飞廉取的名字,他觉得那个名字太土了。
    “我觉得挺好的。”苏榕坚持,“我不想给飞廉取什么高大上的名字,太复杂的名字,对无序区生物是一种折磨。”
    苏榕和飞廉达成契约的事,苏镌也知道了。
    他比老齐还要不高兴。
    因为苏榕是未来苏家族长的接班人,这是人人皆知的事,身为苏家的族长,最重要的契约生物当然是熙凤。
    也不是说,族长就不能和其它生物达成契约,但最好是把第一个位置让给熙凤,这才像话。
    苏榕先斩后奏,和一头飞廉达成了契约,其实就是在和他老爸唱反调。
    苏榕不喜欢熙凤,他觉得熙凤太中二,熙凤也不喜欢苏榕,它也觉得苏榕太中二。
    未来就算当了族长,苏榕也不打算让熙凤陪在身边,他早就想好了,等他当了族长,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没脑子的中二傻鸟赶回万灵祠。
    苏镌虽然不满意飞廉(主要是觉得性价比太低),奈何儿子已经和飞廉达成契约,他只好接受。
    但是苏镌接受不了飞廉的名字。
    在苏镌看来,起名是件重要的事,如果这个名字是广为人知的,那么它就能帮助无序区生物增强自身的能量。
    但苏榕有不同意见。
    他觉得熙凤就是名字给取坏了,才变成了这么烦人的一只“二鸟”。
    如果当初苏敬德给熙凤取个别的名字,比如叫宝钗什么的,那么熙凤的性格,一定会又温柔又安静。
    苏榕觉得自己给飞廉取的名字,寄寓了所有美好的希望,而且又好写,又好记。
    飞廉自己,对这个名字一点意见都没有,它很高兴苏榕帮它实现了夙愿。
    达成契约之后,苏榕和飞廉依然留在老齐的小院里,他们仨依然经常互相拌嘴,但不再是苏榕和他们俩吵,却变成了苏榕和飞廉联合起来,和老齐吵。
    老齐被吵得有点受不了了。
    他很想学学小说里的那位黄岛主,把苏榕和飞廉赶出师门。
    苏榕有了契约生物,他常常带着飞廉进来出去,在弟弟面前炫耀他的飞廉多么能干,多么忠诚可爱。
    他非常喜欢自己的飞廉,他喜欢飞廉小鹿一样的可爱黑眼睛,喜欢它挺得直直的肩膀,还喜欢它要出言反驳自己时,抿紧嘴唇的小动作,显得格外孩子气。
    有一次,飞廉偷偷去他肉体所在的疗养院探望,当它看见苏榕那仿佛一团烂棉花一样,窝在床上的病弱身体,飞廉就伏在床头,悄悄哭起来。
    ……就连飞廉哭的样子,苏榕都觉得可爱得要命。
    然而苏锦却永远都是一脸沮丧的表情,因为飞廉的名字太难听了。
    时间长了,苏榕自己也开始怀疑,他给飞廉取的名字“恐怕真的取坏了”,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这个名字很难听,就没有一个人表示赞赏的。
    直至有一天,苏榕得知,那个著名的薛畅也收了一只契约生物,是一头长翅膀的白狼。
    他听说,薛畅给那头白狼取名叫薛大壮。
    苏榕从此放下心来,他觉得薛大壮这名字难听到极点,比飞廉的名字还难听。
    于是他的飞廉就再也不是垫底的了。
    “不管怎样,苏大强总比薛大壮好听,对吧?”他笑嘻嘻地和老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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