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魏长卿下厨做了丰盛的晚饭,而且按照薛畅的嘱咐,他特意把顾荇舟喜欢吃的菜都做了两份。
    “从现在开始,我会更加严重地模仿先生。”薛畅说,“因为触手挂在他身上,不断吸收过来的信息必然影响到我……”
    苏锦想了想,忽然问:“阿畅,你不担心这样下去,你自己就没了吗?你成为了第二个先生,那么事后,你还回得来吗?”
    几个人安静下来,关颖也不安地点点头:“这也是我所担心的事。”
    薛畅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笑起来。
    “混沌本来就没有所谓的自我,更何况我只是混沌幼兽。”
    魏长卿却道:“你们俩,不要拿人类的自我去套他,那太狭隘了。人类一天到晚挣扎于自由和自我,那是因为我们的寿命太短,也没有太多变化的可能。我们不过是朝菌、蟪蛄,何必去操心冥灵与大椿应该怎么活?”
    顾荇舟也笑道:“而且阿畅才三千岁,未来有无限可能,你们又着什么急。”
    关颖摸摸鼻子,笑起来。苏锦却若有所思。
    “那么我就有点同情阿畅了。他要活那么久,往后还要承担那么多。比我们这些百年的生物,辛苦多了。”
    这句话,让屋里的气氛有点压抑。
    魏长卿站起身,他向厨房走去,一面又淡淡地说:“要不怎么说,人家才是无序区之主,而你不是呢。”
    那天的晚餐摆满了桌,他们五个难得又聚在一起,连大橘都高兴得围着他们喵喵叫。
    然而吃着吃着,苏锦忽然停住筷子。
    关颖忍不住问:“怎么了?”
    苏锦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薛畅,他悄声道:“看,你看阿畅!”
    关颖盯着薛畅看了一会儿,他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真的一模一样!怎么会这么像!”
    无论是吃东西的姿势,拿筷子的长度,眼睛望着的方向,手移动的速度……薛畅和顾荇舟全都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如果说之前的薛畅只是和顾荇舟“相似”,那么现在,坐在顾荇舟旁边的他,就已经不能用“相似”来形容了。
    “怎么了?”察觉到他们俩震惊的目光,薛畅和顾荇舟异口同声地发问。
    “我的天,这不仅仅是像,这是复刻!”关颖小声道,“就像同一个灵魂,操控着两具肉体。这完全可以去诈苏皓了!”
    魏长卿捧着碗,头也不抬地吃着鸡腿,他淡淡地说:“别说得那么吓人,还没到那一步呢。”
    苏锦不解:“魏大哥,你觉得他们还有哪里不像?”
    魏长卿抬起筷子指了指:“虽然同样在吃咕咾肉,可我感觉不到阿畅有任何开心的气息。因为他不喜欢吃酸甜的菜。”
    “……”
    “你们再看看荇舟,他的开心简直要顺着桌子淌下来了。”魏长卿耸耸肩,“连我都看出的差别,苏皓那么精明,会看不出来吗?阿畅这样子,一送过去就穿帮了。”
    薛畅却不气馁,他点了点头:“不要紧,接下来我会更加努力,等得到足够的信息,我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那天晚上,薛畅也留在了沉舟,等魏长卿他们收拾好厨房客厅,打开了安保离开,薛畅这才对顾荇舟说:“先生,今晚您睡安全屋,我就睡客厅。”
    顾荇舟却摇了摇头:“一个楼上一个楼下,你的触手操控起来多费劲?过来,咱们睡一起。”
    薛畅有点尴尬:“您不觉得别扭吗?”
    顾荇舟叹了口气:“你恨不得连我怎么用马桶都要学。说实话,如今我还有什么可尴尬的?”
    薛畅笑起来,他弯腰抱起沙发上的铺盖:“那好吧。”
    那晚,他们一同躺在安全屋的大床上。
    已经是四月了,车道旁,粉白娇俏的桃花累累满枝,熏风煦暖,春夜的月光非常好,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像淡蓝色的轻薄水波。
    薛畅侧过身来,他眼睛都不眨地看着顾荇舟那柔白的脖颈和脸颊。
    那些鲜红的触手也依然挂在顾荇舟的身上,它们也安静下来,不像白天那样,好像反复调试一般弹跳不定,而是十分和缓地蜷曲着,仿佛某种懂事的小动物,它们静静贴着顾荇舟单薄的身躯。
    这挂着无数触手的奇怪身体,若是看习惯了,倒也并不怎么吓人,反而显出一种持久沉静、不可思议的美感。
    如水的月光覆盖下,顾荇舟的身体既软嫩又坚韧,既妖腐又纯洁,热烈得像灼灼火焰,却偏偏无比温和。薛畅无端想起了那只消失已久的白泽,因为拥有了它的精神核,顾荇舟的身体也带上了某些不属于人类的特质,仿佛那些高温中扭曲又透亮的玻璃制品,美丽至极。
    其中一根鲜红的触手,忽然轻轻动了一下。
    那种抽动,令顾荇舟不禁心头一悸,他不由啊了一声。
    “……原来你探究得这么远。”他轻声说。
    薛畅不由皱起眉,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翻过身,伸手抱住了顾荇舟。
    “……她为什么要这样打你?”他的声音发着颤,像是疼痛到极致的人,气息不稳时发出的声音。
    顾荇舟心中充满了歉意,他抚摸着薛畅的头发,低声道:“连这些,你也要去感受吗?”
    薛畅轻轻嗯了一声,他的肩胛骨在不自觉地紧缩:“真疼!她为什么总是打你这个地方?她不怕把你打残了吗?”
    “因为宝栓媳妇不喜欢看见我挺直背。”顾荇舟叹道,“背部挺直,就不像个奴隶了。”
    他又笑起来,笑得像个骄傲的小孩:“可我偏要挺得直直的。”
    这真可怕,薛畅想,他虽然早就知道顾荇舟在童年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可是,那只是“知道”而已,就像人们听说一个儿童受虐,心中会痛惜,但那也只是痛惜而已。
    他们不会知道,烧火的硬木棍直挺挺打在孩子伤痕累累的脊背上,究竟是什么感觉。
    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让薛畅的眼泪几乎要迸出来。
    但他不想逃避。
    他要知道顾荇舟曾经受过的所有的罪,他必须知道。否则,他就不能彻底成为他。
    但是那些疼痛,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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