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皓走后许久,薛畅才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子先生始终守在他身边,见他起来,灰色的老鼠担忧地望着薛畅:“您感觉怎么样?”
    薛畅没有回答它,却瑟瑟掏出手机,拨通了苏镌的电话。
    “总长?请派巡查员到第二镇来。”他哑声道,“水源之下五十米的地方,藏着薛旌偷走的那枚胚胎……它就是导致第二镇居民疯狂的病毒源,请将它清理出来,就地毁灭!”
    苏镌震惊地问:“阿畅,你怎么样了?!你的归属感……”
    薛畅握着手机,半晌才道:“已经全部交给苏皓了。”
    “……”
    “总长,我现在体质发生了变化,我要尽快离开梦市,以免给周围带来危害。请派一辆两乘的白鹳列车来接我,同时将列车内部封闭起来,避免我直接接触到白鹳。”
    挂断电话,薛畅又看看子先生:“目前水源被污染,暂时先不要饮用,你在此等待总长发通知。游游和爬爬的话,如果得到清洁的水,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子先生担心地望着他:“离开梦市以后,您打算去哪儿?”
    薛畅看着子先生,一时之间,他竟无法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
    从第二镇出来,薛畅走到月台上,白鹳列车已经停在那儿,车门打开,薛畅看见,车厢内部被巡查员那海蓝色的金属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不露出一寸白鹳的羽毛。
    他一言不发上了车,车门关闭,列车发动了。薛畅呆呆坐在金属椅子上,他还在想着苏皓说的那番话。
    忽然他一个激灵,掏出手机,打给了魏长卿。
    魏长卿早就从父亲那儿得知了大概,他听完了薛畅的讲述,立即道:“不管怎样你先回来!我把苏锦也叫来,大家一起商量!”
    “不不!不能那么做!”薛畅拼命摇头,“魏大哥,我打电话给你,就是为了提醒你!”
    他深吸了口气:“现在的我,很危险,就像埃博拉病毒,会给他人带来致命伤害!我现在不能见任何人,就连打这个电话都是在冒险。所以我需要你立即将先生带离沉舟,等我走了,你们再回来。”
    魏长卿诧异道:“那怎么行!”
    “苏皓不会毫无根据地恐吓我,他说的肯定是真的!”薛畅咬着牙道,“先生目前身体非常弱,我怕……我怕他会出事!魏大哥,你赶紧过来,把他带走!”
    魏长卿在那边沉默片刻,这才道:“好吧。”
    白鹳列车抵达了发车大厅,薛畅从车上下来,他这才发现,安检口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安检员变成的银白色金属围墙,将大厅两侧围得严严实实,薛畅能听见围墙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原来苏镌按照他的提醒,将进出梦市的客人们全部挡在了金属墙的后面,以免他们接触到薛畅的气息。
    他已经没法聚拢自己的气息了,现在薛畅周身都在向外散发混沌的味道,为了避免第二镇的惨剧再度爆发,苏镌只能这么做。
    薛畅低着头,快步穿过鸦雀无声的安检口。
    回到沉舟,他轻轻打开二楼的门,又侧耳听了听楼下的动静,这才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
    屋里没有人。
    魏长卿已经把顾荇舟带走了,他不敢冒这个险。
    看着空荡荡的客厅,薛畅鼻子一酸。
    他还记得临走时,顾荇舟和他说,自己会等他回来。
    ……言犹在耳。
    大橘听见动静,从猫窝里爬起来,它习惯性地发着嗲,喵喵叫着朝薛畅走过来。
    薛畅一个激灵,他大喊:“别过来!”
    大橘愣住,困惑地望着薛畅,似乎这才感觉到有哪里不对。
    猫竟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薛畅擦了擦眼睛,飞快抓起留在桌上的钥匙,从沉舟冲了出来。
    外面很热闹。
    恰好是周末,又入春了,天气煦暖,阳光明媚,街上人流如织。
    薛畅茫茫然走在人群里,他不敢回家,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事实上他连自己会给周围带来什么样的恶劣影响都不清楚。
    可是他不敢轻易进超市,进餐厅……他始终避免去人太多的地方,苏皓那番话,绝不会是无端的警告。
    想了半天,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薛畅决定找个地方先待一夜。
    他找了家快捷酒店,进去要了个房间,直至锁上房门,薛畅这才松了口气。
    他一头栽倒在床上。
    胸口依然很难受,既不是疼痛也不是酸胀。那是种很难形容的空洞感,这让他倍感孤独,很想回家,想妈妈和奶奶……
    咦?
    为什么他还在想念妈妈和奶奶?他的归属感,不是已经丧失了吗?
    薛畅翻身坐起来!
    为什么他还在想念家人,想念顾荇舟他们?他对顾荇舟他们的感觉,不是都被苏皓给拿走了吗?
    魏长卿说过,在他卖掉了一半父爱之后,对魏军的依恋之情明显淡薄了许多,“卖掉就没有了。”魏长卿告诉过他,“没有就是无感,没感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所谓了,懂吗?”
    单纯从感觉的角度而言,人体就像一个储备了诸多感觉的蜂巢,而当一种感觉被抽离身体之后,原本储备感觉的那枚小孔,也就此封闭消失,理论上没有再生的可能,即便反悔,把卖掉的感觉灌注回体内,也不可能恢复如常。
    那照这样说,薛畅卖掉了全部的归属感,也应该对万事万物都没了留恋,把家人当成与己无关的陌生人才对。
    为什么此刻他还是如此渴望回家?
    为什么他还会在列车上急切地提醒魏长卿,让他把顾荇舟带走……没有了归属感,顾先生在他心里就是个无关痛痒的陌生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完全可以不顾先生的死活。
    然而现在,他却依然深深惦记着他们。
    难道说,他的归属感可以再生?!
    这念头一下子把薛畅从床上拽了起来!
    他在屋里拼命打转,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激动得要喘不上气!
    等一下,归属感怎么可能再生?这不合逻辑也不科学,人家都是独一份的东西,偏偏就他有双份?怎么可能。
    薛畅忽然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真的有双份。
    一份被苏皓巧取豪夺,那是他真正的归属感,而另一份,是他扑到苏皓的身上,用触手钻进了他的精神体,从他身上复制出来的一份。
    混沌的本性,就是学习和模仿,复制与粘贴。
    薛畅慢慢坐下来。
    他安安静静的,犹如冥想一样闭上眼睛,纷乱的信息逐渐在他心中聚合,形成了一个清晰的答案:他确实钻进了苏皓的精神体,复制出了很多东西。然而时间仓促,人类的归属感又太复杂,这份复制品远不如原版,更无法替代原版的地位。
    他只是把妈妈、奶奶、沉舟大家的信息又复制了一遍,再加上无序区生物天生的依赖,由此混合成一种近乎归属感的情绪。
    然而,归属感是一套系统而复杂的感觉,远比幼儿的依赖更成熟,和亲切感也不是一码事。就像他看见江临,也会产生好感甚至觉得亲切,但他和这位警官的关系,却完全谈不上归属二字。
    真正的归属感,里面包含了很多东西:亲切感、熟知的对方信息,对自己的深刻了解,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还有对被接纳的强烈自信……将这一系列情绪和认知整合起来,进行升华,才能变成一种更高层面的、更为纯粹的感觉甚至力量。
    这份工作他眼下还完成不了,对章鱼而言,人类的归属感太高级,没法一下子复制出成品来,就像小学生面对高等数学一样困难。
    所以他的胸口处,依然感觉十分空洞。
    但是未来假以时日,也许他可以“再造”一份归属感出来……毕竟他现在也是个人类,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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