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卷和馒头被那想象中的结果给吓到,哭也不敢哭了。
    “到那个时候,你们又该怎么办?花卷,馒头,你们现在还小,大家说起来都觉得该原谅你们,‘还是幼龙嘛!才四岁半!再给一次机会!’这种话,现在说说不要紧,再过一百年呢?两百年呢?成年了,谁还会原谅你们?”
    屋子里,一片寂静。
    魏长卿的神色看上去十分疲倦,仿佛老了很多。
    “薇薇妈总是怪我,说我对你们太严厉,她看不见你们俩,又身为母亲,所以不自觉就会美化你们,觉得你们的一切问题都只是因为‘还小’。她问我,为什么我对薇薇那么包容,总是由着她,为什么对你们却管束甚严,天天找茬批评你们。”魏长卿摇了摇头,“她不明白,我对薇薇包容,不是因为她是我亲生的孩子,而是因为她的童年就这么短,转眼就结束了。而你们的童年,太漫长了,漫长得令人绝望。”
    他微微直起腰来,望着面前的两条龙:“我这一生,都看不到你们成年的那一天。”
    魏长卿的语气不大好,他似乎真的受了沉重打击。
    “……你们上次问我,为什么不能和薇薇一起玩,为什么要去做功课。我现在告诉你们,因为薇薇是人类。人类的大脑发育得比你们快,同样是玩拼积木,薇薇一下午就能记住十个单词,而你们,什么都没记住,还是只会乱拼乱堆。再这么下去,过两年薇薇还会和你们一起玩吗?她是优等生,而你们是差生,我从来没见过优等生愿意和差生玩。就算她愿意和你们玩,而你们丢下自己的功课,去陪一个门门第一名的优等生——花卷,馒头,你们是不是傻?”
    薛畅心中苦笑,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两条龙是亲生的,女儿倒是“别人家的孩子”了。
    “优等生都瞧不起差生,但薇薇不会瞧不起你们。我敢担保,她会一直喜欢你们俩,就算薇薇长大了,她也会像我一样照顾你们保护你们。可是,我担保不了薇薇的孩子。”
    魏长卿说到这儿,声音变得喑哑不堪:“你们可以在我这一生中,尽情地玩,就算我死了还有薇薇,你们也可以在薇薇这一生尽情地玩,不用负担任何事,她会接我的棒,继续照顾你们,但是等薇薇也死了呢?谁来保护你们?薇薇的儿子吗?可谁能担保,他就一定会善待你们俩?谁能担保几百、几千年之后的事情?”
    薛畅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他听关颖说过类似的八卦:因为主人过分的溺爱,神兽什么都不会,精神核以外的资本为零,只能靠梦师家族一代代养着,像个吉祥物——这还是走运的,不走运的,被梦师后人嫌弃,甚至被赶出了家门。
    这种神兽最最悲惨:因为在人类身边长大,沾染了一身人类骄矜造作的毛病,野性也被消磨殆尽,一旦回到无序区,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很快就成了别的野兽的盘中餐。
    像小罐头那样,给吉家父子当苦力,固然很悲惨,然而被活生生养成了废物,就是另外一种悲惨了。
    “我不想你们落到那一步。”魏长卿望着那两条龙,他的神色有些凄然,“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会允许别人伤害你们。可是花卷,馒头,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保证不了死后的事。我不想看见几百年以后,你们因为没有独立的能力,只能忍受别人的践踏……哪怕那个践踏你们尊严的人,也姓魏。”
    魏长卿这番话,深深打动了薛畅。
    爱护无序区的生物固然是基本原则,然而一味的宠爱,予取予求,却不是什么好事,他可以爱薛大壮它们,但同时他也必须担负起责任,教大壮它们独立自主。
    两条龙大哭起来,它们扑到魏长卿身上。
    “对不起,是我们错了!长卿,我们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魏长卿摸了摸它们的龙角,低声道:“你们往后,肯定还会犯很多错,但是自欺欺人的错误,就不要再犯了。”
    薛畅见气氛有所缓和,于是笑道:“魏大哥,它们的苦恼也是真实的,因为发育太慢,功课给它们带来的挫败远大于成就感,总是背不下来,总是做错题目,它们自己也很痛苦,时间长了,会变成习得性无助。”
    魏长卿叹道:“可那也不能干脆不学啊!”
    “没说不学,我是觉得正因为它们还小,学习的时候,还是得有人陪着,我或者小颖哥他们如果有空,都可以给做点辅导。正好,大壮不也在补习功课吗?那就干脆一块儿,只要是在集体里,互帮互助,学习也就不那么困难了。”
    关颖也点头,他指着苏锦道:“现放着一个学霸不用,多浪费!”
    苏锦一脸傲慢道:“等它们学到微积分,再来找我吧!”
    正说笑着,忽然听见门铃响。
    薛畅起身跑到门口,他拉开门往外一看,没想到来人是邵建璋。
    “舅爷爷!”薛畅很高兴,他好一阵子没见到邵建璋了。
    邵建璋笑呵呵进屋来:“在说什么这么热闹?花卷馒头也在呢,怎么哭哭啼啼的?”
    魏长卿迎上来:“理事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邵建璋进来客厅,他放下手里的布包,叹了口气:“这不是,到日子了嘛。”
    魏长卿这才想起,邵建璋是过来处理地桩的。
    楼上的四枚地桩,两个是顾玄夫妇,一个是江沉水,还有一个,就是邵建璋的师父钟薪。
    每隔半年,邵建璋都会过来一趟沉舟,“看望”钟薪的那枚地桩。
    这事儿,关颖和薛畅八卦过,薛畅也从各种渠道听到了一些传闻,据说早年邵建璋的精神体因意外受伤,甚至还做过一段时间地桩,后来是钟薪救了他,钟薪切下了一块精神体,把它给了徒弟,自己则替代徒弟,自埋为地桩。
    所以邵建璋的精神体,其实是两个人的合体。
    沉舟楼上的这枚地桩非常特殊,它特殊就特殊在,原始的一部分是长在活人——也就是邵建璋身上的。
    所以钟薪的这枚地桩,也特别不好对付:它比其它地桩冒出来的速度都快。
    一般来说,每个月“敲打”一次地桩,就足以令它们安生,然而钟薪的这枚地桩,每个月至少要上去敲打三次,并且频率还会越来越快。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邵建璋亲自来处理一遍。
    经他处理后,这枚地桩通常能“老实”半年。
    邵建璋和魏长卿他们打了招呼,拎着手中的布袋上了楼。
    到二楼进来屋内,邵建璋悄无声息合上房门,他放下手里的袋子。
    屋内很安静。
    地板上的那枚剑,一动也不动。
    四个地桩都在原处,只有一个地桩,略微冒出来一点。
    邵建璋露出精神体,依然是年轻的文弱书生模样。他朝着那枚冒出来一些的地桩走过去,一直走到近旁。
    那枚地桩似乎感应到他,竟然发出一声哀叹。
    邵建璋蹲下身,他盯着那枚地桩。
    “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地桩轻声说。
    “怎么会。”邵建璋的声音十分轻柔,“师父,你在这儿,我怎么会不来?”
    “可你上次那么用力砸我!”地桩嘶叫着,声音发着抖,仿佛是要哭,“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建璋,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面!”
    “上次我还没准备好。”邵建璋的声音依然柔和,“师父,我买了房子,新的,很大,我都装修好了。等你出来,我们就住在一起。”
    邵建璋的声音是如此温柔,温柔得近似呢喃,然而说着如此温柔的话,他的脸上却毫无表情。
    仿佛那声音完全脱离了他的身体,自成一体,就像录制完美的留声机,播放一百遍都不会错一个字。
    邵建璋表情和声音的强烈反差,甚至有了惊悚的效果。
    地桩的哭声低了下去,它也喃喃道:“真的吗?建璋,你还想着我?你心里……心里有别人吗?”
    “没有。”邵建璋的声音愈发柔和,“我心里谁也没有,只有师父一个人。”
    “那就带我走吧!建璋,带我离开这儿!”
    “好,我这就带师父走,咱们远走高飞,找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就咱们俩。”
    “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师父。”邵建璋停了停,“我这就带你走。”
    话音未落,一柄锤子出现在邵建璋的手中!
    他抡起锤子,狠狠砸在地桩之上!
    地桩发出凄厉的惨叫。
    那声音是如此凄惨,犹如万千鬼哭,震得沉舟整栋楼都在摇晃!
    然而邵建璋没有停,他紧紧握着锤子,面无表情,一下下砸着那枚地桩,犹如一台上好了发条的机器。
    ……一直到那枚地桩被砸入地底,他才停下来。
    惨叫消失了。
    地桩被埋在了深处,已经叫不出声了。
    邵建璋拎着锤子站在那儿,整个人仿佛要化作一阵烟,无知无觉地飘去。
    地桩被砸得极深,几乎没入地底。
    邵建璋踉跄着,跪下来,手指轻轻抚摸那地桩,又深深弯下腰去,用嘴唇触碰那残留在地表的暗蓝色柱体。
    他的动作无比轻柔,仿佛是在亲吻情人墓前的那朵玫瑰花。
    良久,邵建璋方才站起身。
    他转向了房屋的另外三个角。
    邵建璋走到近前,低头查看地桩的情况。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个浑厚的男声。
    “是谁!”
    这声音让邵建璋略有点吃惊。
    他来过沉舟多次,还从来没听见过顾玄的声音,因为顾玄没和他直接打过交道。
    今天为什么突然有了反应?
    邵建璋想了想:“我是邵建璋。”
    那地桩低声道:“邵建璋?姓邵……”
    听见这句喃喃自语,邵建璋十分意外。
    顾玄的地桩是没有精神核的。
    这枚地桩里,装进去了除精神核之外的所有精神体残片,所以它的完整度只有百分之九十。缺的那百分之十,就是精神核。
    没有精神核的地桩当然还是可以用,超过了百分之六十就能起到有效的屏蔽作用。但是没有精神核的精神体残片,没有过去的记忆,它是被装置勉强凑拢起来的残片,所以只能产生一些基本的反应,比如会亲近自己的子女,会呼唤妻子的名字……但生前具体做过什么事,一概不记得。
    因为所有的记忆,都储备在精神核里。
    然而刚才地桩念他名字时,明显是在搜索自己的记忆——这怎么可能呢?
    邵建璋有些想不通,但他还是补充了一句:“薛从简是我表姐夫。”
    顾玄的地桩哦了一声:“原来是你。那我问你一件事。”
    “前辈请讲。”
    顾玄的地桩犹豫了片刻:“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邵建璋大惊失色!
    没有一个地桩会觉得自己是个死人,从来就没有。它们不辨晨昏,不知死活,只剩下兽性,更无力反观自身。
    因此也根本不可能问出“我是不是死了”这种直面根本的问题。
    邵建璋在心里反复思忖,但最终,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是的。”
    只听顾玄的地桩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它不再作声。
    为什么?邵建璋想不通,为什么顾玄突然感应到他?为什么会问他姓名?
    顾玄的精神核明明不在此处!
    更别提明白自己已经死了!
    地桩是不可能明白这种事的,就算精神核没有缺失,也只是保有记忆,并不会让它回归良善,通达生死。
    地桩根本就不是人类!
    邵建璋索性走到地桩跟前,他蹲下身来,盯着顾玄的那枚地桩仔细地看,这才发现,就在顾玄地桩的周围,出现了一块淡红色的东西,那东西和地桩一同被砸进了窟窿里,除了一点点微微的红色,邵建璋辨识不出那是什么。
    他忍着惊讶,又走到另外两枚地桩跟前,不出所料,那两枚地桩里面,也有这种微红的东西!
    这究竟是什么?!
    邵建璋站在屋中间,心中起了强烈的疑惑:他可以断定,就是这种微红的东西,让顾玄那三枚地桩发生了显而易见的改变……恢复理智,通达生死,这不就是祛魇的过程吗?!
    那种微红的物质,难道能起净化的效果?
    思考半晌未果,他决定,先完成今天的任务。
    邵建璋走到与顾玄相对的那根地桩跟前,蹲下身来,用手抚摸着地桩表面。
    那枚地桩发出欢快的声音:“小师叔!你来了!”
    邵建璋一怔,不由微笑起来:“为什么总是喜欢加个小字?我也没比你师父小多少啊!”
    他的微笑又温暖又伤感,全然不是刚才对着钟薪那枚地桩的虚伪模样。
    “小师叔,你是来看我的吗?”地桩又问,“我师父呢?”
    邵建璋迟疑片刻,这才柔声道:“你师父很忙,阿水,你师父抽不出身来。”
    江沉水的地桩安静了片刻,突然道:“师父不来看我,是他不想彼此太伤心。”
    邵建璋的心,咯噔一下!
    他又听那枚地桩叹息道:“可是我很想念师父。师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长卿又那么不听话。本来该由我照顾他老人家……小师叔,你和师父说,是我不孝,请师父原谅。”
    邵建璋的手指,猛地缩了回去。
    这不是一个地桩会说的话!
    地桩不是人,不会体谅人情冷暖,地桩也许会施展拙劣而狡诈的骗术,来引诱路过的人,可是那种诈骗的底色一听就知,骗不了活人。因为地桩唯一渴望的,就是抓住一切机会逃出去。
    邵建璋可以肯定,刚才江沉水说的那番话是出于真心。如果江沉水还活着,他就是会这样说话。
    ……就仿佛有人用了什么办法,唤醒了江沉水旧日的良知。
    邵建璋内心,有了糟糕的猜测。
    然而他表面上仍旧温和地说:“阿水,今天我要把你带回协会去。”
    “啊?为什么?”
    “因为要检查一下你的身体。”
    邵建璋说着,打开随身带来的布袋子,原来里面装着两样东西,其中一个是一枚深蓝色的地桩。另一样,是一个银色的镂空的仪器。
    邵建璋掰开仪器上方的开关,银色仪器出现闪烁的红光,仿佛是个摄录设备。
    邵建璋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对那台仪器道:“地桩2080,启动回收。回收原因:三期常规检查。”
    红光停止闪烁,是确认了邵建璋的声音。银色仪器的下方,开了一个口子。
    邵建璋将仪器放在江沉水那枚地桩上面。
    仪器缓缓向下,仿佛吐丝一样,水银般的细丝缠满了地桩,终于停住不动。
    邵建璋伸手拎起仪器上方的绳结,在低沉的轰轰声中,他将江沉水那枚地桩整个拎了起来。
    地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大洞。
    与此同时,邵建璋眼疾手快,将带来的那枚地桩一下子塞进了洞穴中。
    他将银丝缠绕的地桩小心翼翼塞进布包里。
    邵建璋又抓起刚才的那枚锤子,将新换上的地桩砸进了地底。
    做完了这一切,邵建璋将布包的口子仔细系好,他抱起布包,亲昵地放在胸口,仿佛一个慈爱的老父亲抱着自己宠溺的独子。
    “阿水,最近你就陪着小师叔吧。”他低声说完,抱着布袋,拉开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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