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薛畅已经明白了。
    能够造成精神体魇化的不良情绪,不会是在路上和人吵了一架那么简单,那一定是常年的,深刻入骨的痛苦。它的形成,决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是点滴小事一件件叠加,长年累月积郁在内心,逐渐腐蚀着梦师的精神体,最终造成局部坏死,也就是魇化。
    梦医要做的,只能是追本溯源,一路寻找到最早的那个点。这对病患而言,一定非常痛苦,等于把烂掉的疮整个挖开,一直挖到最深处,露出苍苍白骨……然而没办法,治病,就是这样痛苦。
    第二个场景,是一片青峦,散落无数洁白的石碑,黛色的山头,顶着淡淡青空,此刻天落着蒙蒙细雨,四下里没什么人。
    这是墓地。
    薛畅看见,年轻的江沉水站在一座墓碑之前。
    过了一会儿,有人打着伞拾阶而上,一直走到江沉水的身边,替他挡住雨水,是年轻的江临。
    俩人默默在墓碑跟前站着。
    江临先开的口:“要不然,我把老头的骨灰弄出来,单独给他们一个合葬?”
    江沉水回过神,他笑起来:“真那么干的话,江家和苏家要一起把你扫地出门了吧?”
    年轻的江临哼了一声:“我怕他们……”
    “哥,不用了。”江沉水看着墓碑,轻声道,“爸爸活着的时候在我妈身边,死了以后就去你妈身边,这不是很公平吗?”
    江临倒笑了:“你把老头当什么了?一块砖?”
    “我是说真的。”江沉水又抬头看看他,“哥,你怎么不恨我呢?我妈对你和你妈妈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江临抬头,望了望遥远的山色,他冷笑了一声:“如果没有老头的纵容,你妈妈又能做什么?”
    薛畅听着这兄弟俩的对谈,心里忽然有点难过。
    江临的母亲苏馥兰当初嫉妒成狂,身为梦医,用极为残忍的手段毁掉了情敌的精神核。她自己也没落得好下场:因为蓄意杀人,被协会裁决毁灭精神体。
    “行了,我找你有别的事。”那边,江临对弟弟说,“回去的车票买了没有?没买我赶紧让人补一张。不用担心,今年你见不着叔公了,江苑今年回不来,叔公要去美国看他……”
    江沉水迟疑片刻,才道:“我能把小舟带上吗?”
    江临一听这话就火了:“你带他干什么!他姓江吗?!咱们江家的人过年,你带个外姓人进家门,是想打我这个族长的脸吗!”
    江沉水苦笑道:“上次我把长卿带来,你也没说什么嘛。”
    “长卿和他不一样!”江临斩钉截铁地说,“你一个人回来过年!不准带顾荇舟!”
    “哥,小舟才这么点儿,把他一个人丢家里,我不放心……”
    “谁叫你把他丢家里?送他回顾家不就行了?!”
    “可是顾家都没人了……”
    “谁说没人?!不是还有看守万灵祠的吗!”
    江沉水愈发无奈:“哥,大过年的,你让一个八岁的孩子住在万灵祠里?”
    “那就把他送赵家去!”
    “赵乾坤根本不接我的电话!哥……”
    “总之不许他来!”年轻的江临虎着脸道,“这孩子的身世不清不楚,协会到现在还在怀疑梦境之砥在他身上!你少给我揽事!”
    江沉水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才道:“那我今年不回去过年了。”
    江临一听,火冒三丈,手中的雨伞重重打在弟弟的身上!
    “你到底中了什么邪?!他算什么?!啊?跟你非亲非故,你就为了他,大过年的连家都不回?!”
    江沉水被哥哥那一雨伞,打得一个趔趄,但他没反抗,只低着头,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反正所里也要值班……哥哥,江家人多,我一个人不回去也不要紧,大家照样过年,可是小舟没有亲人,长卿也回他父亲那边了,我再把孩子一个人丢家里,那他就太可怜了。”
    江临气得浑身发抖,他抡起雨伞,像是又要打江沉水。
    江沉水没躲,只低着头,等着他那一下子。
    但江临把伞抡到半空,又停住了。
    “好,是你说的,少了你没关系。”江临咬着牙,用伞指着弟弟道,“有本事你这辈子别回来!”
    他说完,看也不看弟弟,转身就往山下走。
    “哥!你等一下!别走啊……”
    江沉水在他身后一叠声地喊,但是江临始终置若罔闻。
    薛畅担心地看看身边的江临,他看见江临的脸色那么白,惨白得像一具尸体。
    “那是我和阿水第一次吵架。”他轻声的,喃喃道,“第一次……还有最后一次,全都是因为顾荇舟!这次你还想怎么替他讲话?!我弟弟尽心尽力维护顾荇舟,最后他又得到了什么!如果不是因为顾荇舟,我弟弟会死吗?!会吗!”
    伴随着怨毒如蛇的语气,江临身上那一块块液化的肌肤又开始翻滚,就连薛畅释放出的乳白色的光,都快要包不住了。
    薛畅害怕起来,他赶紧用双手抓住江临的胳膊:“江队长!冷静下来!事情都过去了!看着我!请你看着我的眼睛!”
    薛畅的手心,感觉到江临抖得那么厉害,仿佛即将化为一滩齑粉。他几乎要握不住他。薛畅只好拼命用力抓着江临,乳白色的光愈发喷涌,几乎要把江临从头到脚裹起来。
    好半天,他才听见江临的声音:“松开。”
    “……”
    “你快把我的胳膊掰断了。”江临哑声道。
    薛畅赶紧松开了一只手。
    他惴惴不安地望着江临:“江队,江前辈他人已经不在了,咱们……接受现实。”
    江临双眼失神地看着他,良久,他低下头。
    “死的不该是我弟弟……”
    这样的话,薛畅无法回应。
    公共墓园逐渐隐去,薛畅却无法放松,他知道,接下来江临的情况只会更糟。目前还只是病灶出现的早期,再往下挖,距离江沉水的死亡也不远了……
    薛畅开始担心,到时候自己会控制不了魇化的江临。
    江临却是一副“弃疗”的放松表情:“不用担心,生死有命。”
    薛畅无可奈何看了他一眼:“我答应过七喜的……”
    江临看看他,忽然好奇起来:“我发觉你对无序区生物比对人类好。上次关铁山家的那只小狗崽,你也是拼了命的维护——为什么?”
    薛畅被他问住,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我认识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
    江临被他逗乐了:“可我的七喜是猫科。”
    “那么那只白虎呢?”薛畅突然问。
    江临一怔。
    “就是你家的那只吉祥物……为什么从来没听江队你提起过?还是说,那只白虎其实不存在?”
    “它当然存在。”江临突然语气冷冷地说,“那家伙不是什么吉祥物,倒不如说,是个‘不祥物’。”
    薛畅诧异:“什么意思?”
    “它只负责报丧。”江临目光凉凉,瞥了薛畅一眼:“江家要死人了,它才会出现,而且只有族长一个人看得见它。”
    薛畅吃了一惊。
    “没人知道它是如何预估死亡的,但它的预报一定有原因,从来不是胡说。我爸死前,它出现过。那时我妈被执行死刑不久,我爸刚从苏家的万灵祠回来,陡然看见白虎出现在他面前。那个月,加上我妈,加上阿水的妈妈,这都第三次了,老头差点晕厥,心惊胆战地问这次又是谁,白虎说,是你……”
    薛畅听得身上寒气四起!
    “我爸当晚就自裁了。”江临停了停,像是颇为不屑,“反正他也不想活了,顺水推舟而已。”
    薛畅越想越混乱,忍不住道:“可这岂不等于,白虎的预报导致你爸的自杀?如果白虎那天不出现,江老前辈说不定还不会想走绝路……”
    “究竟是白虎预报在先,还是我爸动念在先,谁知道呢。反正那只白虎只做这一件事。”江临说到这儿,冷笑了一声,“那家伙也知道自己不讨喜,所以总是躲得远远的。一只报丧的白虎,谁会喜欢?”
    “哎?!如果提前知道谁要死,那就把他保护起来不就好了!白虎其实是在救人啊!”
    薛畅自以为发现真相,兀自兴奋不已,江临却一脸讽刺地瞧着他:“白虎只能预报谁会死,但它无法预报死亡的方式,如果是你,你打算怎么救?”
    薛畅卡住了。
    这就麻烦了,只知道近期谁会死,但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这让人如何保护?哪怕动用全族的力量来保护此人,说不定这个人会因此受不了重压而精神崩溃,提前寻求解脱,让“第二只靴子”早点掉下来。
    “当然,死亡预报也不是完全没用,有时候还真能救命,但需要碰运气,毕竟你不能把人一直关在屋子里,关上一天两天还行,时间长了谁受得了?而且你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真正保护到他,甚至给他一杯水都要担心他会呛死……”
    这太荒唐了,薛畅暗想,白虎的“死亡预报”看似有用,其实帮不上多大的忙,反而会给江家尤其是族长带来巨大的心理负担。
    “这种家神一点用都没有。”薛畅嘟囔道,“如果我做族长,第一件事就是和白虎解约!”
    江临似笑非笑道:“你拿人家当签约艺人了?白虎能量巨大,江家没有梦师能够控制它。再说了,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想预知死亡吗?自己的死亡当然不是好事情,可如果是别人的死亡呢?”
    薛畅被他问住了。
    也对,如果是痛恨的人,提前知道了他的死亡,就能一边心里暗自痛快,一边看这傻叉一无所知、大步迈向终点;如果是重要的人,提前知道了他的死亡,那么无论如何都要采取措施来规避——万一有效呢?
    想到这儿,薛畅突然一个激灵:“江队长!”
    “它还没有预报我的死亡。”江临看出他的心思,“至少到现在为止,白虎还没出现。”
    薛畅大大松了口气。
    他正想出言安慰江临,忽然嗅到空气里的一丝异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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