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上到五楼。
    赵柔嘉停住,转头看着薛畅,她始终温和的脸,至此方才露出严肃的神色。
    “有些话,我得先交代你。非常重要,阿畅,你要记在心里。”
    薛畅点点头:“您说。”
    “待会儿如果能顺利进入‘祛魇室’开始治疗,你恐怕得一直陪伴在江队长的旁边。祛魇是个漫长的过程,花费数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都是有可能的。”
    薛畅点头:“赵医生,你放心好了,我能坚持下来。”
    赵柔嘉摇头:“累只是一方面,治疗过程中,病人内心的隐秘一定会暴露出来。薛畅,我要求你务必保密。”
    薛畅一凛!
    “本来按照规定你得签字,但是一来时间紧急,签字走程序什么的,还得劳动吴院长,江队拖不起那么久了。另外我也不想此事闹大,众人皆知。那对谁都不太好,你懂吗?”
    薛畅默默点头。
    “所以此刻我只能要求你口头保证,无论知道了什么,都不可以往外说。”赵柔嘉微微一笑,“人活在这世上,谁没有一点儿不愿见人的心事?谁又没有难以启齿的隐痛?你说是吧?”
    薛畅被她说得,不由想起自己走魇道的经历,他在梦里给顾荇舟强行注射追踪剂,借此看到了顾荇舟的隐痛……
    “我懂的。”薛畅垂下眼帘,低声道,“谁都不是全方位无死角的光明磊落……”
    赵柔嘉点了点头:“即便注射了追踪剂,顾荇舟的精神体还是美如画廊——那样的人,只存在于你的臆想当中。”
    薛畅吓得差点叫起来!
    “你……你……”
    赵柔嘉微笑道:“当时我就在魇道外。阿畅,我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看见了你的梦魇的人。”
    她看见薛畅脸色发白,又笑道:“不用慌张。人心隐秘我见多了,不独你这一份。”
    赵柔嘉这话绵里藏针,她是在警告薛畅,即便他掌握到了江临的弱点,自己也掌握着他的弱点。
    “另外,”赵柔嘉说到这儿,略一迟疑,但还是继续道,“薛畅,你是作为医生助手进入的祛魇室,江临目前的状况着实堪忧,未来,万一出现极端情况,我会立即封闭祛魇室,到那时你短期内可能无法获得自由。”
    薛畅一惊:“有那么严重?”
    “毕竟医院还有很多轻重病人,外围还有孩子。一旦情况失控,殃及无辜,我们担不起这个责。”赵柔嘉又看看他,“放心,我会尽量保障你的安全。”
    俩人来到江临的病房。
    进来屋里,薛畅看见江临半躺在一个圆球形封闭的仓里。
    他的身上,多处包裹着银色的薄膜。
    “哦,是薛畅,好久不见了。”江临坐直身体,淡淡地打招呼。
    薛畅迟疑片刻,才道:“江队长,赵医生让我协助她给你做治疗。”
    赵柔嘉走过来:“等会儿我要打开养护仓。江队,请你做好准备,阿畅,站到这边来。”
    薛畅按照她的要求,一直走到养护仓旁边。
    “养护仓一打开,阿畅,你就握住江队长的手。”赵柔嘉说,“你起到的就是替代养护仓的作用。”
    江临扬起眉毛:“他这么厉害?”
    赵柔嘉一笑:“不管他厉害不厉害,江队,今天你都得依靠他了。”
    双方做好了准备,赵柔嘉按开了养护仓。
    仓门一打开,江临的精神体顿时暴露在外,一层黑气从他的四肢往上侵袭!
    薛畅一把抓住江临的右手!
    江临的手冰得薛畅险些要摔开,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江临看了他一眼:“我的手很凉,受得了吗?”
    薛畅哆嗦着道:“还……还行。是因为蛇魅的毒吗?”
    江临摇头:“不。一直就是这样。”
    他低下头,看看已成褴褛的黑衣:“今年情况更严重,连衣服都开始结霜。”
    薛畅一怔,他想起自己在魇道的第二段里,衣袍也严重结霜,寒气逼人。
    “结霜代表什么?”他不由问。
    赵柔嘉看了他一眼:“孤独。”
    在俩人双手相连的地方,出现了一片乳白的光芒,白光顷刻间铺满了江临周身上下,连刚才那层黑气,也被它逼退了。
    赵柔嘉一块块揭掉了江临身上的银色薄膜。
    薛畅手中散发出的乳白光芒,迅速将液化的肌肤包裹了起来,竟是一滴都没流淌出来。
    “奇观。”赵柔嘉感慨道,她又看看江临,“江队长,你的运气实在是好,老天爷都在帮你。”
    江临难得没反驳,只淡淡道:“柔嘉,你也开始迷信了?”
    赵柔嘉笑起来:“梦师不就是个迷信的存在吗?”
    薛畅牵着江临,三个人离开病房,一直到了走廊尽头,那儿有一扇锁着的铁门。
    门上嵌着金闪闪的几个小字:祛魇室。
    “我先进去。等会儿叫你们。”赵柔嘉说着,看看薛畅,“无论看见什么,不要慌,保持镇定和放松。你维护好自己的状态,就是在帮助江队长了。”
    然后她又对江临说:“江队,虽说你这次是急性魇化,但蛇魅起的是激化作用。你的问题,并非一朝一夕之间形成。”
    江临微微颔首:“我懂你的意思。”
    赵柔嘉笑了笑:“你们要做好充分准备。祛魇室是个自动装置,十分尽职尽责,它会从病灶形成的最早期开始找起……”
    薛畅好奇地问:“最早期?”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某人的癌症是因为他长期食用腌制食物,那么此装置会一直寻找到他此生第一次吃腌制食品的那天。”
    薛畅惊叹道:“好厉害!”
    “好在我们治疗的是精神体。如果知道魇化是如何形成的,我也就能对症下药了。”
    她用钥匙开门进去,薛畅和江临等在外面。
    江临眼也不眨地盯着铁门,他忽然道:“薛畅,如果治疗过程中,我陷入失控,危及到他人,我授权你杀了我。”
    薛畅愕然望着他!
    “怎么?这种任务都完不成?”他飞快地笑了一下,“赵柔嘉是办不到的,她也不能做那种事。我只能托付给你。”
    薛畅思忖半晌,却坚定地说:“不会发生那种事。江队长,我会全力以赴帮你渡过难关。”
    他又加了一句:“我答应过七喜。我说话算数。”
    正这时,就听赵柔嘉在屋里道:“两位,进来吧。”
    薛畅牵着江临,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虽然心中有过各种想象,但是屋里的场景,却不在薛畅任何一种猜想中。
    他和江临,站在一个咖啡厅里。
    咖啡厅里的人不少,但还算安静。拐角的绿植,系着咖啡色围裙的服务生,还有喁喁私语的客人们……
    薛畅无措地看看江临,后者扬了扬眉,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惊讶:“竟然是从这里开始的吗?”
    他没再解释,只拽了拽薛畅的手,俩人走到角落里,坐了下来。
    不多时,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薛畅睁大眼睛!
    是江临。
    不,是非常年轻的江临,至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
    他不由转头看看身边的江临。
    江临微微偏过头,眼神带着挑剔地瞧着那个曾经的自己,半晌,他嗤了一声:“不过是个沙雕,自我感觉偏偏还很良好。”
    “……”
    服务生走过来询问,年轻的江临摇摇头:“我等人,到齐了再点餐。”
    又等了一会儿,他脸上露出不耐烦,掏出一个样式古旧的诺基亚,打了个电话。
    “怎么还没到?”年轻的江临抱怨道,“已经两点过五分了!”
    很奇怪,虽然坐在远处,薛畅却能清晰听见诺基亚手机另一头传来的说话声。
    “就来了就来了!”是个匆忙的青年男子嗓音,“马上好……乖,小舟,把这个套上……不行!今天气温很低,咱们得穿外套!”
    薛畅一怔,小舟?
    他甚至听见手机那边传来孩子隐约的哭闹:“……我不嘛,我就要那个!那个小花鹿的!”
    “那太薄了!那是夏天穿的!今天就先穿这个好不好?你看,长鼻子大象!听话,明天叔叔带你去买小花鹿的棉袄……”
    薛畅哭笑不得,同时他也隐约猜到了,那个哭闹的孩子究竟是谁。
    年轻的江临气得七窍生烟,他对着诺基亚吼道:“他爱来不来!你就把他丢家里!”
    “哥你别那么大火气,我们就好了,马上出门!”
    那个江临挂了电话,又一脸不耐烦地等了一会儿。
    正当他站起身,想要不管不顾走人的时候,咖啡厅沉重的木门被推开,门上铃铛清脆一响,传来一个声音:“哥!”
    又进来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
    来人和江临差不多年纪,二十五六的样子。薛畅反应过来,这人就是江临的弟弟,江沉水。
    据说,江沉水和江临年龄相仿,但两个人长得并不像。
    江临的气质很硬,从年轻时就是硬邦邦的,不苟言笑,像个大写的字母a,戳在那儿,顶天立地的。
    江沉水的气质却很柔软,脸上线条更加细腻,如果剥去这身警服,谁也猜不到他是个警察。
    在薛畅看来,江沉水没有江临英俊,他听魏长卿说过,江临容貌酷似其母苏馥兰,那是苏家出了名的大美人。
    江沉水也像自己的母亲,一个其貌不扬、非梦师血统的普通女性,没有任何过人之处,只不过碰巧成了江晗的大学同学,碰巧,被江晗所爱。
    江沉水看见哥哥还没走,紧张不安顿时变成了一脸高兴。
    年轻的江临虽然还是板着脸,但薛畅看得出,弟弟一出现,他的眼角眉梢就放松下来了。
    正这时,他身边江临的精神体突然道:“来了。”
    薛畅一怔,回头看看他:“什么来了?”
    “我的雪里红。”江临淡然一笑,“小雪里红。”
    ……直至此刻,薛畅才发现,江沉水不是一个人来的,只不过另一个太矮了,门口高大的观赏植物把那人挡得严严实实。
    那是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男孩穿了件天蓝色的棉罩衫,上面绣着一头大象,因为天冷,罩衫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再加上小短胳膊小短腿,看起来就是个肉呼呼的球。
    孩子眼睛很明亮,头发柔软漆黑,皮肤白得像牛奶,十分漂亮。
    “小舟,他是我哥哥。”江沉水摇了摇男孩的手,“你也要叫叔叔。”
    男孩一言不发地看着江临,却往江沉水的身后躲了躲。
    江临面色一沉:“这么大了,还不会叫人吗?”
    江沉水笑道:“哥,你别怪他,孩子刚来没多久,认生。”
    于是三人落座,服务生送上菜单。
    江沉水兴致勃勃拿过菜单:“这家的提拉米苏限量供应,但是超级好吃!我得多吃几次,把技术学到手。那我要提拉米苏,还要一瓶七喜。”
    江临皱眉道:“大冬天的,喝冰饮?”
    江沉水被哥哥说的,有点扭捏:“我就喜欢七喜的味道,小舟想吃什么?”
    “芒果。”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
    于是他俩要的一份提拉米苏,一份芒果布丁,一瓶七喜和一杯热牛奶,江临要的是黑森林和黑咖啡。
    服务生刚一离开,那个江临就说:“听长卿说,你进了这小子的梦境?”
    江沉水一脸尴尬地挠挠头:“长卿这孩子,怎么什么都往外漏?”
    “你疯了是不是!我费尽心思保你回江家,送你上大学,你就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想死你早点吱声!当初我也用不着在理事长那儿费那番口舌!”
    江临劈头盖脸一通臭骂,江沉水大概自知理亏,一声不响低头听着。半晌,他才赔笑道:“我这不是没事嘛,你看,小舟再没生过病,孩子也长胖了……”
    “等有事就晚了!”江临狠狠剜了旁边的顾荇舟一眼,“他算什么?啊?跟你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要揽这种事?!你犯哪门子的蠢!我看你是脑子进水!”
    话没说完,男孩突然抓起桌上的小勺,扔到江临的脸上!
    “不许骂江叔叔!坏人!”
    江临被小勺打中鼻子,他一下子跳起来。
    “你看看!都被你惯坏了!我今天非要教训教训这小子!”
    江沉水也慌了,赶紧拦住哥哥,劝他别动手,又责怪顾荇舟:“怎么能打人呢?!好孩子不打人!”
    那边鸡飞狗跳,薛畅和江临坐在这边默默看着,各自都是一肚子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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