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畅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妈妈给他开的门,她看见儿子回来,十分惊讶。但短暂惊讶之后,薛畅妈妈又像是明白了点什么。
    “考完了?”她语带感伤,试探着问。
    薛畅满腹滋味,不知从何说起。
    进屋来,妈妈又问:“吃了饭吗?家里还有剩的……我猜你今天可能会回来。”
    薛畅摇摇头,低声道:“妈,我不想吃。”
    薛畅妈妈没再勉强,她抚摸着儿子的胳膊:“去看看你奶奶,这些天她一直惦记着你。”
    薛畅奶奶正靠在床上,听着收音机打瞌睡,看见孙子回来,老太太赶紧关了收音机。
    “阿畅回来了?”
    薛畅扔下背包,他走过去,握住奶奶布满老年斑的手。
    “我的乖孙儿……受苦了。”奶奶喃喃地说。
    薛畅一听这话,情绪一下子翻涌上来,他差点就没忍住。
    奶奶抓着薛畅的手,又用力晃了晃,一字一顿吃力地说:“别认输……阿畅!要给你爷爷争气!”
    薛畅忍住鼻酸,他拼命点头,这还是奶奶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这种话。
    他很想问爷爷当年究竟有多厉害,还想问父亲到底是为什么要走那条路。
    但是薛畅问不出口。奶奶的生命中,这两个最重要的男人,一个死去多年,另一个生死未卜,名誉扫地。不管他问什么,都是对奶奶的巨大伤害。
    “奶奶你放心。”他轻声道,“我一定会拿到梦师资格证的!”
    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薛畅一头倒在床上,把脸压在枕头里,几乎要把自己压到窒息。
    转身跑掉的那一刻,他的脑子是空白的,那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他不想见顾荇舟,他不想见任何人。
    ……如果不是因为圣诞节,找了几家酒店都没空房,薛畅甚至都不想回家。
    他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面对世人。
    当一个人深深了解到自己能够有多无耻时,当他真的明白了这个事实,他会恨不得从人类的社会蒸发。
    一直以来,薛畅都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从小妈妈对他的培养,注重的也是这一点,妈妈和奶奶都不太在意他的学习成绩,却很关注他的品行,尤其妈妈,总是希望他能当个好人,对社会有用的人,要待人热情体贴,要有人情味儿,这就是妈妈对他的标准。
    薛畅也是这样成长起来的,他自认是个与人为善,心怀善意的人,他从来没对此产生过怀疑,就算有点小坏,比如过马路闯红灯,在公园里掐一朵玫瑰花……也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然而从魇道里出来,他就再也没有这份自信了。
    只是从下午到晚上的几个钟头,只是站在巷头能看见巷尾的一段短短巷道,但是薛畅知道,他的人生,从此不同了。
    只有走过魇道的人,才会有此种噩梦般的体验:他觉得他已经活了整整两辈子。
    那不是梦,那就是他一天天度过的一生……不,两生。
    他才二十三岁,就已老迈不堪,积重难返,油尽灯枯,无药可救了。
    正陷在沼泽一样深深的绝望中,忽然听见敲门声,薛畅赶紧支撑着坐起身,这时,妈妈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炒饭进屋来。
    “妈,我真吃不下……”薛畅为难道。
    “只炒了一口饭,不着急,等会儿再吃。”妈妈把蛋炒饭放在桌上,又看看薛畅,“怎么眼圈都是红的?”
    薛畅低下头来,半晌,他才慢慢道:“妈,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这么多年?”
    他这句话,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妈妈不提防被他这么一问,一时有点无措。
    她在薛畅身边坐下来,发了一会儿呆。
    “因为……家里没人教你。”妈妈突然说。
    薛畅一怔,这是什么理由?
    “没有人引导,没有职业梦师的庇护,如果让你太早踏上这条路,一定又辛苦又危险,还容易走上歧路。”妈妈说到这儿,叹了口气,“你舅爷爷倒是想把你接过去,放在身边培养,但你也看见你奶奶的态度了……”
    “妈妈,你是梦师吗?”薛畅好奇起来。
    薛畅妈妈笑起来,她摇摇头:“我有梦师血统,但我不是梦师。”
    “为什么不做梦师?是我外公他们不让吗?”
    “不是的。”妈妈掩面叹息,“我考了五次,都没考上。”
    “……”
    薛畅妈妈笑起来,她看看儿子:“傻小子,你真的以为梦师是那么好考的?别说二级三级,一级就会淘汰一大批人。有血统又怎么样?天赋不行,努力到死也通不过一级考试。你外公说,算了,别考了,再去报名都是丢人现眼。所以从那之后,这事儿就变成了我的怨念。”
    “怨念?”
    “嗯。阿畅,我的家里,在一百多年前,也有过很强大的梦师。是顶级的那种,但是后来——”妈妈说到这儿突然停住,她的样子,像是想起什么不愿回忆的往事。
    回过神来,她又笑了笑:“家族兴衰,风云流散,这种事情很常见。只是我……不甘心。所以很早我就下定决心,我自己的精神体不行,考不上梦师,那我找个考了梦师资格证的男人总可以吧?我一定要找个精神体特别强大的丈夫,再生个精神体也很强的儿子,弥补我的终身遗憾!”
    “……”
    薛畅忽然觉得,这对话内容正在往他意想不到的方向跑偏。
    “可是妈妈,到了现在,你不后悔吗?”薛畅忍不住问。
    “有什么好后悔的?”薛畅妈妈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我的心愿实现了呀!我嫁给了当初那群人里,精神体最强的男人,未来我的孩子,精神体想必也不会太虚弱,从你曾外祖流传下来的血脉,就有机会重新变得强大起来,难道这不是令人高兴的事情吗?”
    薛畅简直无从插嘴!
    “可、可是妈妈……如果你当初嫁给一个普通人,那你现在就不会……”
    “我不会嫁给普通人的。”薛畅妈妈一脸严肃地说,“你不明白,阿畅,梦师这个群体,是不会甘心做普通人的。你肯定听说了,很多人明明有梦师血统,却不让自己的孩子做梦师,理由是危险太大、结局不好,还不如平平安安终老……其实都是借口。”
    “借口?”
    “就像借口北京太远所以不让儿子报考清华北大一样。”薛畅妈妈呵呵笑起来,“你孩子也得上得了才行啊!三百分就想考清华北大,那不是笑话吗?”
    薛畅囧极了!
    他没想到,妈妈竟然“兜售”出一套这么另类的解释!
    “我当初嫁进薛家,背地里不知道多少小姑娘眼红呢。”薛畅妈妈轻快地笑起来,“阿畅,你爷爷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薛家,可是个了不得的家族。”
    看这意思,妈妈根本就没有为当初的年少轻狂而感到懊悔。
    薛畅在哭笑不得之际,终于还是问:“那我爸呢?”
    提到他父亲,薛畅妈妈的神色才沉静下来。
    “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他。”她沉思着说,“当初结婚时,他就告诉我,他恐怕做不了个好丈夫,也做不了一个好父亲。”
    薛畅被这两句话搅得,心里难受极了。
    “他都这样说了,你还要嫁给他?!”
    “我说没关系啊!我要的也不是好丈夫好父亲,我想要的是一个三级梦师的丈夫,再生一个未来能考上三级梦师的儿子。”薛畅妈妈淡然一笑,“我说,你看,我们俩想要的东西,并不冲突。”
    薛畅良久无语。
    好半天,他斟酌着道:“妈,我不一定能考上三级。”
    其实他很想说妈你别做梦了我怎么可能考得上三级?!
    但是话到嘴边,薛畅又觉得这么直白,也太打击他妈妈了。
    薛畅妈妈一脸豪气道:“不怕,往后有的是机会!妈妈看好你!”
    “……”
    “所以我不会让他带走你。”妈妈忽然弯下腰,她盯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要我的儿子堂堂正正考上三级梦师,我辛辛苦苦生孩子,把你养大,不是为了送给他去做贼。”
    薛畅吃惊地望着妈妈,他觉得妈妈的这番话,好像把一个陌生的母亲,陡然翻到了他面前。
    “对了,这些话别告诉你奶奶。”薛畅妈妈冲着儿子眨眨眼睛,“毕竟是她亲生的儿子。”
    这个细小的举动,令薛畅感到释然,也许是因为今晚终于把秘密揭开,妈妈再也没有什么瞒着他的事了,她卸下了背负多年的包袱,因此这份轻松感也传染给了薛畅。
    真相令薛畅意外,但他又隐约觉得这样挺不错,总比妈妈一心爱着人渣爸爸却被狠心抛弃,只能在绝望和眼泪中度过一生要好吧?
    如果是为了自己的意愿,即便再荒唐,再不可理喻,也是有价值的。
    “……要不,你还是再结个婚吧。”薛畅嘟囔着,小声说,“现在人生愿望都实现了,你可以尝试一下别的道路啊。”
    “谁说实现了?你不还没考上三级吗?”
    薛畅想说等我考上三级我胡子都白了你还结个黄昏啊!
    妈妈却站起身,她笑笑:“妈妈自己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快把饭吃了吧,别凉了。”
    薛畅却嗫嚅着,又喊住她:“妈,我今天考一级……遇到了很不公平的事。”
    妈妈站在门边,她看着薛畅,目光柔软:“我考的五次,都非常非常公平,因为我太弱了,最后一次,监考老师甚至想给我放水。”
    “……”
    “但我还是没考上。”她叹了口气,“阿畅,你爸爸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公平这种东西,是专门赏赐给弱者的。”
    薛畅震惊地看着她!
    “虽然我对他的为人不能苟同,但我觉得,你爸爸这句话,你可以时常拿来安慰你自己。”
    第二天,薛畅在家呆了一天没出门。第三天他虽然出门了,却没去沉舟,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晃。
    他知道他该去一趟沉舟,哪怕什么都不做,去露个面,说一句“我考完了”也是应该的。
    但他就是不想面对那群人。
    然而他不去面对,自然有人逼着他面对,还没到中午,关颖就打来了电话。
    “喂,怎么不来上班?旷工可是要扣钱的!”
    薛畅握着手机,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了,听说你走了魇道?”关颖突然压低声音,用神秘莫测的口吻说,“快给我汇报一手消息!我要拿去气死苏锦!”
    “……”
    关颖在那边,听他半天不出声,终于语气恢复平时的关切:“你到底是怎么了?走魇道的后遗症还在?”
    薛畅低着头,他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小颖哥,我觉得我是个坏人。”
    关颖竟噗嗤笑起来。
    “你别笑啊!”薛畅急了,“你根本不知道魇道那种地方,能把人变得多坏!”
    “我当然知道。”关颖拖长了声,“那是魇道好不好!梦师家里的孩子,从小就是听着这个名词长大的,‘再不听话,就把你送魇道里去!’喏,都是这么吓大的。”
    “可你们没人真的走过魇道。”
    关颖在那边,声音停了停:“你说得对,我确实没走过。但我知道那里面会发生什么——阿畅,你不肯来上班,是不是在走魇道时,看见了我们其中的某个人?”
    薛畅怔住了!
    “多半不会是我和魏大哥,你看见了顾先生,对吗?”
    “小颖哥……”
    “魇道是激发人邪恶面的地方,既然你在魇道里遇到了顾先生,那么你们俩之间,肯定发生了很糟糕的事。”关颖停了很久,突然道,“你在魇道里,做了非常对不起先生的事,对吗?你残酷无情地压榨过他?还是利用玩弄了他,最后把他像垃圾一样踩在脚底?”
    薛畅忽然觉得冷,关颖的声音,令他冷到了骨髓里。他扶着电线杆,有些支撑不住,于是不自觉走进路边一家银行,自助区的门关上,薛畅也没进atm间,他靠在墙上,握着手机,控制不住一阵狂喘。
    关颖的那些话,把他竭力想遗忘的魇道经历,再度翻了出来!
    “那不是……不是我的本意!”薛畅抓着手机,声音嘶哑地分辩,“我当时像中了邪!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他的脸色太可怕,额上都是冷汗,有顾客走到自助区,本来想拉门进atm间,但是抬头看见了薛畅,顿时神色犹豫。
    那人转身匆忙后退,走到大堂,和拿着警棍的保安低语了几句。俩人疑惑的目光,一同往薛畅这边看过来。
    薛畅一个激灵!
    在保安朝他走过来时,薛畅一把拉开门走出了银行。
    “喂,你还好吧?”关颖在那边紧张地问,“你在大街上吗?阿畅,先别慌,找个地方坐下来。”
    薛畅的腿发软,他走不动了,索性就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
    他的两耳嗡嗡乱响,眼前一阵阵发黑,然而偏偏就在这时,他听见手机那边传来关颖的笑声。
    “傻瓜!”他说,“你怎么会把先生想得那么弱?”
    就这一句话,把薛畅给说得呆住!
    “……那只是魇道制造出来迷惑你的烟雾弹!傻子。”关颖在那边乐个不停,“你还真上钩了!喂,就算你想欺负先生,先掂量一下自己有几斤几两好吗?连苏啸那种三级梦师,这些年都拿先生没奈何。阿畅,你算老几呀?”
    那一瞬,薛畅突然觉得耳朵不响了,眼前也不黑了。
    关颖在那边继续道:“魇道里只有你一个人,你既是编剧又是导演。可现实里不是你一个人。你就算想变邪恶,也得看看周围有没有合适的土壤。沉舟不是会让你变邪恶的地方,先生更不是助长邪恶的无能之辈,把魇道里的事情当真,阿畅,你这样对先生可是相当不敬的。”
    薛畅霍地站起身!
    “我知道了!”他坚定地说,“小颖哥,我不会再犯糊涂了!”
    挂了电话,薛畅正想拦的士去沉舟,兜里的手机却又响了,他拿起一看,是家里座机。
    打电话的是薛畅妈妈。
    “跑哪儿去了?怎么今天又没上班?你们领导都找家里来了!”
    薛畅吓了一跳:“谁找家里来了?”
    “你们沉舟的顾先生。”薛畅妈妈说,“我正给人泡茶呢。快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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