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等人都散去,魏长卿这才和顾荇舟说,今晚这顿“团圆饭”吃得太糟心了。
    “都说了小孩子别上桌。谁叫你把那俩货放出来的?”
    “根本不是馒头的问题,你怎么还看不出来?”魏长卿责怪地看了顾荇舟一眼,“是因为苏锦回来了。”
    顾荇舟点点头:“我知道,他不待见薛畅,苏镌恐怕和他说了什么。”
    “和苏镌没关系。”魏长卿停了停,“苏锦在争宠。”
    顾荇舟一愣,却笑道:“争谁的宠?”
    “你的。”魏长卿没笑,脸色很严肃,“这孩子被惯坏了。来了个新人就受不了,非要把薛畅赶出去他才开心,这可不好,找机会你得敲打敲打他。”
    顾荇舟低着头,慢慢翻着桌上的书:“我又不可能给他什么特殊优待,这有什么好争的。”
    “你到现在还没有正式定下弟子。他当然想争。”
    顾荇舟皱眉道:“现在说这个不是太早了吗?”
    “梦师的继承人通常从弟子中指定人选,继承人能获得师父留下的资源,甚至成为工作室的继任主人。”魏长卿慢慢道,“我觉得你也该考虑考虑了。这三个孩子各有所长,苏锦很聪明,博学多才精神体也算很强,但是坏在他姓苏,加上性格又这么烂,恐怕希望不大;关颖有自知之明,他早知道争不过苏锦,所以从来不争,这孩子为人处世比苏锦强,但精神体能量确实太低了,不过好在他有个好爸爸,未来你要是正式收他为徒,往后关铁山那一派肯定会帮你。至于薛畅……”
    顾荇舟突然打断他:“你当时也没和我争。江叔叔让我做继承人,你怎么没反对?”
    魏长卿哼了一声:“师父一向最疼我,你呢,不过是他半路捡回来的饶头,师父太疼我了,大概心里觉得对不住你,这只是他给你的安慰。”
    顾荇舟怔了怔,无声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是个饶头?”
    魏长卿理直气壮道:“你当然是个饶头,我捉弄了你那么多年,师父一次都没惩罚过我,孰重孰轻,难道这还看不出来吗?”
    “……”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觉得薛畅这次,有把握吗?”魏长卿面色紧张地看着顾荇舟,“江临说你肯定是心里有底了,不然不会主动请缨。”
    顾荇舟面无表情,斜着扫了他一眼:“江临这是把你当自己老婆了吗?屁大点事情就急急忙忙给你通风报信……”
    魏长卿着急起来:“你到底有没有把握?有几成把握?”
    “一成都不到。”
    “那你为什么答应收拾这个烂摊子!”魏长卿气得吼起来,“万一那小子栽在魇道里,薛家得恨死你!”
    “首先,不是我答应的,是我主动要求的——不下本钱怎么有资格获益?其次,就算薛畅真出了事,薛家恨的也是邵建璋,还轮不到我……”
    “是你摧毁的精神体,到时候薛旌不找你找谁!”
    “找就找。我又不怕他。”顾荇舟冷冷道,“儿子遭了七灾八难他不露面,儿子死了他想起复仇来了?算他妈什么东西!他真敢来找我,那我连同薛畅的份,老账新账一起算!”
    魏长卿被他气得无言以对。
    好半天,他才勉强道:“现在大家都以为你有了充分的把握……”
    “我是打算做些准备。”顾荇舟起身将书放回书架上,“明天开始,我要给薛畅做精神体护理。”
    精神体护理,就是一个梦师像体检一样给另一个梦师检查精神体,发现可能会产生魇化的点,再给予修正和改善。这种护理通常是由三级梦师操刀,又因为还不到病态的程度,用不着梦医插手,所以梦师们戏称为“精神体spa”。
    魏长卿一怔:“有这个必要吗?薛畅的自我修复功能这么强,你不如给他辅导一下重要的知识点,我觉得更合适。”
    顾荇舟背对着他,一面整理书柜,一面道:“做一下护理有备无患,咳咳。”
    魏长卿久久凝视着顾荇舟,他忽然轻声道:“为什么咳嗽?”
    “嗯?唔……可能是感冒了。”顾荇舟捂着嘴,又轻轻咳了两声,“这两天太冷……”
    “感冒?你有十年没生病了。”
    “那就是你今晚炒菜的油烟散到这边来了……”
    “晚饭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魏长卿静静望着他,“你在说谎。荇舟,你一撒谎就会忍不住咳嗽。”
    顾荇舟把手撑在书柜上,他一动不动,依然背对着魏长卿,但脊背却变得异常僵硬!
    “为什么突然给薛畅做精神体护理?”魏长卿盯着他,“护理装置是你发明的,你知道阿畅一进去,他的精神体相关一切信息都会摆在你面前,连至关重要的精神核你都能找到……”
    “那又怎么样?”
    顾荇舟突然转过身来,他望着魏长卿,那张苍白的脸,尖而瘦的下颌微微扬起,脸上有说不出的决绝。
    “你想保下薛畅的一条命,万一他走魇道失败,精神体被摧毁,你也打算留下他的精神核——你想对他的精神核做什么?!”
    “这你不用知道……”
    “你疯了吗!你以为这种小动作瞒得过苏啸?!”
    “难道你让我眼睁睁看着薛畅死在他们手上?!他们杀的人还不多吗!这是第几个了?!你算算这都是第几个了!”
    魏长卿看着顾荇舟,看他的双眼因为强烈的愤怒而变得异样明亮,像有黑色的火焰在燃烧,他蠕动了一下嘴唇。
    “他们没有杀人……”
    顾荇舟冷笑:“对。他们只是按照章程置人于死地。”
    他最后两个字,那么沉重。
    半晌,魏长卿才哑声道:“我知道,即便薛畅再怎么重要,你也不可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救他……把你自己,把沉舟都垫上,只为了赌他的一条命。荇舟,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想拿阿畅来做什么?”
    没有回答。
    魏长卿忽然觉得,失望极了。
    他站起身,没再看顾荇舟,走出房间。
    果然,次日顾荇舟在饭桌上和薛畅说,从今晚开始自己要给他做精神体护理时,苏锦的脸色明显发生了改变。
    关颖一听,也嫉妒地叫起来:“先生别光偏着阿畅呀!我和苏锦呢?”
    薛畅稀里糊涂什么都不懂:“精神体护理是做什么?”
    “就是检查你的精神体有没有出现病变的点。”苏锦突然说,“在它扩散之前及时截住,把坏的变成好的。”
    “扩散”这个词,听得薛畅想打哆嗦。
    苏锦看出来了,他冷冷道:“做这种事,辛苦的是先生,你畏畏缩缩的干什么?又不用费你什么力。”
    “他也要参与其中的。”顾荇舟说,“阿畅,精神体的检查和保养,需要征得你的认可。一旦答应了,就等于把你的精神世界交给我了。这样,有问题吗?”
    薛畅更加吃惊,同时,他也迟疑起来了。
    “……是说,我这二十几年的经历,先生您都会知道?”
    顾荇舟笑起来,他摇摇头:“不是让你搞隐私大公开。精神体护理有一套特定装置,只要把你的精神体塞进去,哦,对你而言也就是走进去,它会以变形处理的方式,显示出你精神体的全貌。”
    “变形处理啊……那就是,打上马赛克?”
    苏锦不咸不淡地说:“还打什么马赛克?你的人生不是遍布马赛克吗?”
    “……”
    关颖很得意地说:“这套装置是先生发明的哦!那年他才十四岁!先生是天才!”
    顾荇舟却毫无得色:“什么天才,不过是想赚两个钱。本来我还想开个精神体按摩院,那段时间手头正好有些紧,反正当梦师的都有钱,不赚白不赚……”
    魏长卿忽然冷冷道:“同时交三个女朋友,手头不紧才怪!两个校内的,还有一个校外的……三个丫头为他打架,你们知道吗?打得披头散发,校服裙子都扯破了。后来被送去教导主任那儿,教导主任气坏了,马上一个电话把我师父给叫了去,我师父到了那儿,怎么都找不到荇舟。老师们也满世界找,结果你们猜,他去哪儿了?”
    那三个齐声道:“去哪儿了?”
    顾荇舟皱眉道:“翻旧账很好玩吗?”
    “他和当天新交的第四个女朋友翘课去看电影了。”
    “嚯!……”三个人一同发出惊叹声。
    顾荇舟静静瞧着魏长卿,终于道:“你今天好像特别爱找我的茬。”
    魏长卿淡然一笑:“你觉得我在找茬?我是在为你操心。如果能把小时候的能耐留到如今,别说女朋友,你连孩子都抱上了。”
    关颖一脸热切凑上来:“先生!教教我,怎么才能同时对付四个女朋友?”
    “一边儿去!”
    薛畅却问:“那按摩院呢?办得怎么样?”
    “开张才一个月就被查封了。”顾荇舟悻悻道,“一分钱没赚到,还被罚了款。”
    薛畅喷了:“谁查封的?”
    “江临。”顾荇舟恨恨道,“说我‘未成年人无证经营涉黄场所’,没收了非法所得,把装置也给拿走了。”
    关颖也喷了:“不是精神体护理吗?怎么会涉黄?”
    “房间里电视机一打开,每个频道都在播放av……有些梦师的精神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有什么办法。”
    魏长卿哼了一声:“一个初中生,坐那儿看一天av,像话吗?我认为江临做得对。”
    就连苏锦都直咳嗽。
    “我那是在看av吗?我那不是在给他护理精神体吗?虽然一直在播av但是画面根本就不清楚,屏幕全是雪花点,我为了给他修好电视机,爬高爬低安装天线……”
    “你是想看得更清楚吧!”
    “收了人家的钱,总得把事情做好。反正江临就是找了个由头。”顾荇舟脸色郁郁的,“装置归协会所有,专利还是我的,每年象征性的给我一点儿专利费。想起来就让人生气!”
    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再想起来恍如隔世,那时候顾荇舟还是个未成年,成天不学好,早恋、逃学、抽烟喝酒打架……一身坏孩子习气,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成绩好。回到家里,不是和魏长卿掐架就是在江沉水耳边讲他哥哥的坏话,江沉水每次都一笑了之,江临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哥,兄弟俩只差几个月,虽然不是一处长大,感情却很好。
    江沉水和谁感情都很好,顾荇舟想不起他和谁闹过矛盾,他唯一一次看见江沉水发火,是有个梦师的小孩骂顾荇舟,说他“全家打地基”——那次江沉水不依不饶找上了门,逼着那孩子给顾荇舟道歉。他当时气得那么厉害,连江临都劝不了。后来那个梦师每次见江沉水都满脸陪笑,因为知道不好得罪江家。但江沉水从那之后,对那人态度就淡淡的。他觉得此人没教养,在孩子跟前乱嚼舌根,不是值得交往的人,即便如此,江沉水也没和人撕破脸,对方有求于他,他还是会去帮忙。
    然而这么好的人,却落得那么惨的结局,这让顾荇舟深深怀疑,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公道可言。
    他正走神,却听见薛畅问:“这个装置是怎么检查精神体的?”
    顾荇舟回过神来,他笑了笑:“装置会把你的精神体变成一座建筑。”
    “什么建筑?”
    “任何建筑都有可能。譬如一座三层别墅。做检查的梦师比如我,就从一楼走到三楼,检查每一个房间的情况,如果精神体什么地方有生病迹象,就会体现在房子的各个方面:外观,内部设施,家用电器,地板家具……你看,这样一来就没可能透露隐私了。”
    关颖点了点头:“这个装置发明之前,梦师也能做精神体护理,但那就像阿畅你说的,是隐私大公开了——不过古时候也不讲隐私什么的,进了师门,从生到死一切都是师父的,无所谓。现代人毕竟不能那么做,所以先生发明的这种装置,极大方便了梦师群体。”
    “梦师们都在做这种精神体护理吗?”
    “这要看三级梦师自己了。有的很勤快,比如郑轶,听说是每个月做一次,他的助理按月轮着来。有的梦师就很懒,比如我爸,半年才做一次,还得是助理的体检报告有问题,他才肯动手,平时呢就‘外包’给别人去做。因为做这个特别耗神,你想想,把一座建筑物从高到低依次检查个遍,坏的修破的补,我爸最烦做精细活儿。而且先生说的小别墅还算好的,万一变成帝国大厦怎么办?”
    苏锦说:“上次有个梦师使用护理装置,精神体就变成了吴哥窟。”
    关颖吃了一惊:“那么大!那做护理的三级梦师不是要累死?”
    苏锦摇摇头:“没怎么累。”
    “啊?为什么?”
    “你们还没听懂吗?是变成了吴哥窟。”苏锦像看傻子一样,轻蔑地看看他们,“都烂成那样了,还有必要做护理吗?”
    “那人后来呢?”
    “做地桩了。”
    关颖无可奈何:“你啊,说点吉利的行不行?”
    后来薛畅才知道,就像普通人用“得癌症”来诅咒别人,梦师就是“做地桩”。甚至“地桩”这个词就等同于死亡——哪怕因为某些原因,不是所有死亡的梦师都会成为公共梦场的地桩。
    由此延伸,“全家打地基”,就是“死一户口本”的意思,这是只有梦师才听得懂的骂人话。
    薛畅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三级梦师自己呢?谁给他们做精神体护理?”
    “由吴老师和赵柔嘉两人负责。”关颖说,“她俩是迄今为止最好的梦医。”
    “那她们俩的精神体又是谁做护理?”
    关颖乐了:“你还问个没完了?她们是女梦师,能自查,不需要别人来做护理。”
    薛畅一愣:“是吗?女梦师这么厉害?”
    关颖点点头:“别的行业我不敢说,阿畅你要记住,梦师这一行,千万别得罪女性,她们可比我们男梦师厉害得多。”
    这么一说,薛畅想起来:“对了,我在藏经阁见到来报名的,全都是男梦师,一个女的都没有。”
    “那是因为她们只负责两项事务:体检,治疗。”顾荇舟说,“判断梦师魇化程度,治疗生病的梦师,乃至最终裁决是否无药可医,只能送去做地桩……这些都是梦医的职权范围。女性梦师一生下来,就比我们男性更具梦师的天赋,这是没办法的事,强求不得。”
    “虽然女梦师比男梦师数量少,但她们处在梦师阶层的最顶端。”关颖耸耸肩,“就像我家,我妈第一我妹妹第二,我爸第三,我嘛,垫底,反正我在哪儿都是个垫底的命。”
    薛畅被逗乐了。
    关颖一脸轻松,他拍拍薛畅的肩膀:“但是现在你来了,我的人生终于有了改观,至少在沉舟我就不垫底了。”
    ……薛畅乐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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