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卿一听,勃然大怒:“阿畅刚刚杀了饕餮!他救了大家的命!怎么转眼就成了被消灭的对象?!总长,你想对活人下手吗!”
    苏镌抬手指了指薛畅,冷冷道:“他这样子,像个活人吗?”
    江临在一旁淡淡道:“维护梦场秩序,清理魇化生物,这是巡查总长的职责所在——长卿,你不要多管了。”
    苏啸轻轻叹了口气:“理事长,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薛畅现在这样子……恐怕是救不过来了。”
    “这不一定。”
    从高处传来的一个声音,把所有人都说得呆住。
    顾荇舟从巨猿薛畅的颈部往下滑,又沿着他的肩膀跳到胳膊上,最终落在地面。
    他来到众人面前。
    苏啸一怔:“不一定?”
    “对。”顾荇舟平静地看着他,“苏伯父,阿畅他没有魇化。”
    苏啸摇头:“荇舟,我知道阿畅是你的助理……”
    “他没有魇化。”顾荇舟重复了一遍,他一抬手,“看见他手上脚上的追踪锁了吗?还没断。”
    很多人都看见了薛畅身上的追踪锁,虽然它们变得很细很长,但确如顾荇舟所言,追踪锁还是完好无损的。
    “追踪锁是齐爷给他上的,为保险起见,关颖又给上了一层封印。薛畅知道,只要挣断追踪锁,关颖就会没命,所以刚才那么激烈的搏斗,他都小心翼翼护着自己的手腕,没让饕餮弄断链子——试问一个丧失理智的魇化梦师,他会在乎同伴的死活吗?”
    没人出声。
    苏镌却冷冷道:“漂亮话谁不会说!他现在这样子,和恶魔有什么区别?万一发了狂,伤害到他人,谁能担责!”
    “我来担责。”邵建璋淡淡地说,“巡查总长,薛畅是我的甥孙……”
    “不,我替薛畅负责。”顾荇舟打断邵建璋的话,他盯着苏镌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理事长和薛畅只是亲属关系,没有替他担责的道理。薛畅是我的助理,刚才我亲眼目睹了一切,我比谁看得都清楚,阿畅他没有发狂!这一点我可以用全部的名誉来担保!”
    梦师们发出窃窃私语。
    “你要替一个严重魇化的梦师担责?”苏镌轻轻扬起手中的鞭子,赤红的长鞭在空气中发出躁动的啪啪轻响!
    顾荇舟脸色一沉,他后退一步,双手食指贴在一起,一簇近乎纯白的火焰出现在指尖!魏长卿悄无声息走过去,把手搁在顾荇舟的肩上,顾荇舟指尖的火焰突然暴涨,窜得更高了!
    场内氛围顿时剑拔弩张!
    邵建璋声音淡然道:“怎么?刚刚杀退外敌,这就开始内斗了?”
    苏啸也不得不咳嗽了一声:“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阿镌,冷静点!理事长在这儿!”
    苏镌看了看哥哥,慢慢放下手里的鞭子。
    “好。你担责。”他点点头,“那你让那头猩猩冷静下来,他分明是发了疯,你空口说大话没人信。”
    顾荇舟冷冷道:“他没有疯。我现在就给你们证明这一点!”
    说完,顾荇舟跳到高处,扬声对薛畅道:“阿畅!过来说话!”
    薛畅仍旧呆呆站在饕餮尸体跟前,他庞大的身躯轻轻摇晃,好半天才转过身来。
    “先……生?对不起……我变成这样了。”
    藏经阁内泛过细碎的低语,薛畅明明魇化得这么严重,竟然还能认出顾荇舟,甚至还在道歉——魇化的梦师会丧失人类情感,这是梦师界公认的常识,现在看来,薛畅明显是违背了这一常识。
    顾荇舟淡然一笑:“没关系。你还保持着清醒,这很好。”
    薛畅用力眨了眨眼睛,忽然,他哭了起来。
    “先生……我变成人猿了!我身上有黑毛……指甲有这么长!好丑啊!我像个怪物!”
    江临大叹:“还在关心自己的指甲好看不好看……小子!你魇化了知不知道!”
    顾荇舟哭笑不得:“不要害怕,阿畅,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关颖受了重伤!他发生了魇化,你看,他停不下来了。”
    果然,关颖一身是血,还在疯狂抽打着饕餮的尸体,好像他根本没注意到,饕餮已经死了。
    “阿畅,帮帮他!让他停下来!”
    薛畅点点头,他走过去,弯下腰用两只手拢住关颖。
    “放开我!混蛋!杀了你!杀了你!”
    薛畅把关颖紧紧握在手心,将他放在贴近自己胸口的地方,不管他怎么挣扎就是不松手。
    “小颖哥,是我呀!”薛畅冲着他低声呢喃,“你别闹了,饕餮已经死了。嘘!嘘!没人伤害你了!你看,你给我上的封印还在,我没弄断!所以你会没事的!”
    藏经阁里,一片寂静!
    梦师们互相看了看,神色全都是又震惊,又复杂。
    他们都知道,魇化是最可怕的事,是没救的,他们也都见过严重魇化的梦师是什么样,甚至他们自小就被谆谆教导,发现有魇化的梦师,必须最快速度避开。因为这些生病的同行已经丧失了人性,他们不再是他们自己,他们没有人性,只剩下疯狂的攻击本能……
    但是此刻,这个明明严重魇化、任谁都觉得没救了的年轻人,却依然保有清明的理智,甚至仍旧具有强烈的关爱和耐心——怎么可能!
    薛畅的那几句话,似乎被关颖给听见了,他停止了疯狂的挣扎,腿一软,倒在薛畅的手心里。
    薛畅倚着墙慢慢坐下来,他双手依然捧着关颖,姿态却像个闯了祸、只想躲进衣橱里的小孩子。薛畅冲着顾荇舟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说:“先生,我这样子,该怎么办?”
    顾荇舟跳上薛畅的胳膊,三两下爬到了薛畅的肩膀上。
    “你会没事的。”他伸手抱住薛畅长满了黑毛的脸,把额头贴在他脸颊上。
    顾荇舟的声音那么温和,沉静得令人想落泪。
    “……我不会放弃你的。”
    临近凌晨,薛畅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变得身躯巨大,大得像电影里在帝国大厦上打飞机的金刚。
    他迈着巨大的步伐,走在荒凉无人的沙漠,日头东升西落,沙漠沉默如斯,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影子陪伴着他。
    他没有地方可去,只能在荒漠中独自徘徊。
    薛畅心头涌动着剧烈的悲伤,他害怕这种孤独,但却不知道怎么才能逃离,所以只好发狂地在沙漠里奔跑,像追日的夸父。
    他太奇怪了,太庞大了,太可怕了,走到哪里都引起人们的惊恐,他们追逐他,殴打他,拿各种东西砸他,像驱赶一只不祥的老鼠。
    他不合时宜,无法融入任何人群。所以只能一个人逃到这种毫无生命的荒漠来。
    但是渐渐的,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穿着黑衣服的男人。他握着薛畅的手,对他说:“你不是孤独的,你有同伴。”
    男人说:“我就是你的同伴。”
    男人有着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灿若寒星。
    薛畅在耳畔巨大的轰鸣声中,睁开了眼睛。
    房间很安静,天花板是雪白的,被单也是雪白,他闭上眼睛,再睁开,这才看见床头的吊针。
    小护士托着金属托盘走进来,她低头看看薛畅:“醒了?”
    薛畅用力动了动嘴唇,好半天,发出低哑难听的声音:“我……在哪儿?”
    “医院。”小护士熟练地给他换药水,“你被狗咬伤了,躲避那只狗的时候不小心摔下马路牙子,又被电瓶车给撞了。哦,是你同事送你过来的。你是不是昏过去以后都忘记了?唉,你太倒霉了,现在的人真没公德!遛狗不拴绳!”
    薛畅一头雾水!
    电瓶车?哪来的电瓶车?被狗咬又是怎么回事!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病房门一开,魏长卿走进来。小护士抬头一看:“哦,你同事来了,你问他吧。”
    小护士出去了,薛畅支撑着要坐起身,魏长卿没好气道:“躺着你的!和我还客气什么。”
    薛畅满脑子问号,他想问狗是怎么回事,电瓶车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那些奇异可怕的经历,只是他在做梦吗?
    魏长卿低头瞧了瞧薛畅,又摸摸他的额头:“嗯,烧退了。你还真是幼儿体质,一受惊吓就发烧,和我家薇薇一个样,要不工作室也批发几盒幼儿退热贴吧。”
    薛畅支吾道:“魏大哥,护士说我被狗咬了……”
    魏长卿笑起来:“对啊!医生给你打了破伤风针,还有狂犬疫苗。”
    他突然收起笑容,凑过来压低声音:“咬你的不是狗。阿畅你忘了吗?是饕餮。”
    薛畅浑身一震!
    这么说,不是他白日做梦,是真的!
    “小颖哥怎么样!”他想起来,急切地问,“他有没有事!”
    “他在留院观察,也是一身伤,但没大碍。”魏长卿懒懒道,“你们仨都废了,我只好一个个的送病号饭。”
    他从带来的包里拎出一个保温瓶,搁在床头:“你的。等会儿能起身再吃。”
    薛畅晃了晃仍旧发晕的脑子:“顾先生没事吧?”
    “嗯,他主要是精力耗尽,休养两天就没事了。麻烦的是后续。”
    “什么后续?”
    “小子,你以为这事儿到这里就完了?后面有的是头疼的。不说你,就说那只饕餮,杀了这么多人……协会这两天忙翻了。”
    薛畅因为重伤而迟钝的脑子,这才一点点找回当初的记忆。
    “那只饕餮……”
    魏长卿手掌轻轻一挥,病房内的光线暗了下来,藏经阁内的那一幕再度出现在薛畅面前:肉山般的饕餮尸体堆在藏经阁的地板上,一动不动,但随着画面流逝,饕餮的尸体一点点缩小,最后啪的一声,变成了一个大肚子男人!
    薛畅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
    “现出原形了呗。”魏长卿伸手把画面拉到薛畅眼跟前,“不认识他吗?”
    那是个又黑又胖的家伙,肥得像头猪,面容凶悍,装束却不是现代人的衣服。
    “是安禄山。”
    薛畅脑子轰然一声!
    “饕餮的真身是他?!”
    魏长卿点点头,收起画面,病房重新明亮起来。
    “这家伙究竟是怎么从c755跑出来的,又是为什么到a650来,以及当时吴序究竟是怎么被杀的……很多事情需要追查。这些我们都不用管,让协会去头疼吧。等麻烦找上门来咱再处理。”魏长卿又指了指薛畅,“至于你呢,快点把伤养好,先到老齐那儿把追踪锁取下来。”
    薛畅一惊,低头一瞧,这才发现手链脚铐依然在身上!
    “可是刚才的小护士……”
    薛畅说到一半,又停住,他想起来了,这些东西是只有梦师看得见,就像舅爷爷给他的那片冰。
    “还有你这脸,想办法去苏镌那儿疏通疏通,或许能弄下来。”
    病床对面正好有一面镜子,薛畅往镜子里一瞧,吓了一跳!
    原来他的左脸上,竟然多了一个金灿灿的简笔图案!那是一只凤凰,凤尾正好削到薛畅的嘴角,看上去像金色的刺青。
    他忽然想起,苏镌的那一下鞭挞,鞭尾曾经扫过他的脸!
    “是总长给你做的记号。”魏长卿语气不善道,“这事儿看来没法善罢甘休,我估计你舅爷爷迟早要去和他理论的。”
    薛畅胆战心惊地摸着脸上的那个刺青:“这东西……激光没法洗掉吗?”
    “废话!三级梦师给你打上的,普通人甚至都看不见!”
    普通人看不见,这一点让薛畅稍微安了心,但是一想到脸上竟然多出这么个玩意儿,他还是忍不住沮丧:再无知,薛畅也知道脸上刺青是什么意思,岂不闻刺配沧州?
    这下好,他手上脚上是镣铐,脸上是刺青……简直可以爬进汉语大词典,直接躺在“罪犯”这个词条底下了!
    魏长卿看出他的情绪低落,他往前探了探身。
    “阿畅,往后你还有很多困境需要面对,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好走,你得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魏长卿的声音很沉,充满过来人的语重心长。
    这让薛畅感觉亲切而陌生,他的生命里很缺乏这种年长男性的教导。
    他不由想起玄奘法师说的那番话:“……你这一生,犹如逆水行舟,每往前一寸都得用尽全力,十分的辛苦。”
    一时间,他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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