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明白,冷无言是在保护自己。她更明白,这也许是冷无言最后一次保护自己。
    护驾声此起彼伏。旗手卫、锦衣卫纷纷加入战团。无数长刀遮天蔽日,一波波涌来,将冷无言死死困在殿基下。冷无言长剑挥洒,却只以剑身应对,不伤一人。承影剑剑光如泼,耀出千道霞光,把一拨拨兵将打出战团。兵将初时被冷无言武功震慑,此刻见他竟不伤人,再无顾忌。四面八方的护卫轮次冲上,长刀挨连,铁桶一般,锵锵激鸣直将空气点燃。承影剑越挥越急,光华大盛。唐娴远远望着,几近昏阙。
    冷无言这样打法,虽可自保,却无法接近皇帝半步。
    更要紧的是,他若一直不肯伤人,无异于自杀。
    忽听冷无言纵声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唐歌吃了一惊。他虽知冷无言内力登峰造极,却不想如此激斗中,他的气息非但不乱,反而与身法剑意相谐。内息随歌声流转,倒比之前更见从容。
    承影铮铮龙吟,冷无言随剑长歌:“一日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歌声抟绕山陵,振振不息。猛然就听一个尖细声音道:“陛下有旨,宣冷无言问话。”
    场中登时安静下来,刀尖齐刷刷垂地,重重包围闪开一线。一个戴着三山帽、穿大红蟒纹直身的内侍走近冷无言,道:“请解剑。”
    冷无言深深望了唐娴一眼,将承影剑抛到她手中,大步向祭台走去。待他走过,众将立时合拢列队。神机营亦冲上,将众大臣隔绝在外。唐娴望不见祭台,更望不见冷无言身影,再忍不住,抱着承影剑,泪水簌簌落下。
    祭台搭在阴阳门前。阴阳门是皇陵分界。此门之前,譬如文武方门、御厨、具服殿、东西配殿及享殿,四时八节,皆有人洒扫供奉。门后则是太祖朱元璋魂灵安息之地,任何人不得进入。为免帝灵受扰,祭台四周除去三五内侍,便连护卫也只有二十人。但冷无言看得出,这二十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弱于朱灏逸的贴身侍卫。
    然而这些人加在一起,风度气概也及不上祭台中央那人万一。
    这人年纪与冷无言仿佛,头戴翼善冠,穿一件赭黄织金盘领窄袖龙袍,用金、玉、琥珀、透犀杂宝革带束腰,英气溢面,睿略含威,正是大明天子、宣德皇帝朱瞻基。
    他细细打量着冷无言,赞道:“好功夫,词却差了。”一顿,又沉沉道,“朕非宋祖,你非李煜。”
    冷无言也细细打量着他,却不跪拜:“陛下若能杯酒释兵权,草民甘为李煜。”
    两人虽是第一次见面,彼此却并无陌生之感。朱瞻基甚至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李煜降宋,尚得封侯,你如何与他相提并论?”一顿,又道,“合欢教那班人的性命,朕并不放在心上。纵然传国玉玺,于朕,亦不过顽石一块。你凭什么与朕谈条件?”
    冷无言眉尖一挑。
    并不为朱瞻基如此不留情面的话,而是为他竟全然知晓自己的来意。虽然锦衣卫、东厂侦知监察朝臣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冷无言却未想到,朝廷对江湖中事亦了如指掌。
    “陛下英明。”冷无言长长吐气,“玉玺不过是死物,人心才是江山根基。陛下设青云会,废勇武堂,草民深为感佩。”
    朱瞻基深味道:“你的夸奖,于朕甚为珍贵。”
    冷无言话锋一转:“陛下既求人心,便该饶过合欢教,更该饶过江湖中人。”
    朱瞻基淡淡道:“任逍遥没有给朕饶过他的理由。”
    冷无言一怔。
    “天下为朕所有,朕不需要任何人的性命。朕要的是,”朱瞻基目光一厉,山岳般逼人,“臣服。”
    他显然明白,任逍遥、抑或说合欢教这班人的价值,更清楚军中与江湖的关联所在。但他既为天子,所求便不是胜负,而是臣服——令所有可用之才臣服,为已所用。
    然而冷无言清楚,任逍遥绝不会臣服于任何人。这其中没有是非,也无关怨仇,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冷无言心内极苦,只觉自己走了一条死路。
    可是,上天从来没给过他第二条路走,不是么?
    朱瞻基道:“你还有何话说?”
    冷无言摇头。
    朱瞻基口气一松:“那就为太祖上柱香罢。”
    冷无言愕然。
    近旁内侍低低道:“陛下,这不合礼法。”
    “不合礼法?”朱瞻基眉梢一挑,面色淡然,“谁见了?”
    内侍眼珠一转,立刻转身,打了几个手势。那二十护卫立刻退至台下,背转过身。锦衣卫、五军营、神机营众将如风吹柳梢,也齐刷刷转过身去。远处众臣见了,亦纷纷效仿。一时间,苍穹下仿佛只剩冷无言与朱瞻基两人。
    冷无言躬身施礼:“谢陛下。”
    如果说他这一生会向人低头,那么便是现在,也只有现在。
    朱瞻基冷眼看他走上祭台,上过香,向陵山三叩九拜,忽也撩袍跪下。冷无言虽惊,却未说话。朱瞻基沉吟半晌,忽道:“这柱香,要用你的命来换。”
    冷无言淡然道:“草民既来,此身已弃。”
    朱瞻基望着阴阳门后的升仙桥、明楼和郁郁苍苍的皇陵宝顶,道:“此时此地,何必再称草民?太祖皇帝听了,会责怪朕。”他侧目看着冷无言。风吹过两人身间,衣袂沙沙作响。“你可知,自朕少年时,便甚想与你一晤?”
    他的神情语气突然变了。从高高在上、执掌天下的君王,变成了殷殷切切、久别重逢的友人。
    冷无言却似乎并不意外:“彼此彼此。”
    朱瞻基微微一笑:“不愧是朕的皇兄。”
    “皇兄”二字,刺得冷无言心头一酸。
    朱瞻基望向陵山,自顾自道:“朕查阅国档,永乐皇帝夺了太祖嫡室之位,说到底,是为建文皇帝国策所逼。”他望着冷无言,缓缓道,“建文皇帝温文儒雅,是谦谦君子,却不是雄才大略的君王。方孝孺、齐泰、黄子澄之流,虽是忠贞,却也误国。皇兄以为然否?”
    冷无言不答。
    他无法否认朱瞻基的话。只因靖难之后,建文皇帝的国朝档案和起居注概遭焚毁,私家记述又被禁止。建文朝四年究竟如何,已成千古谜团。但冷无言也无法认同朱瞻基的话。至少是感情上的不认同。
    “成王败寇,无话可说。”
    朱瞻基眉峰一皱:“朕从来不屑成王败寇之说。成王者,必有成王之能。败寇者,必有败寇之失。千百年来,除永乐皇帝外,皇兄可曾听闻有以一隅夺天下之藩王?”他的神色忽然激动起来,慨然自答,“没有。我燕室之兴,乃是因为大明需要的,是君王,不是君子。”他看着远处的陵山,道,“太祖皇帝,想必亦做如是思。”一顿,又看着冷无言,问的仍是那句“皇兄以为然否”。
    冷无言淡淡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永乐皇帝雄才大略,是一代霸主。陛下智识杰出,当为千古明君。”
    朱瞻基怔了怔,叹道:“皇兄此言,朕愧领。”一顿,又道,“大明立国六十载,民气渐舒。朕生逢盛世,正如胡广先生对先帝所言,是一太平天子。可朕不愿为平庸之君。朕要为天下万民,创一个千秋兴盛的大明。”一顿,又正色道,“当今天下,若说有一人能令朕惧服自省,则非皇兄莫属。”他直视冷无言双眼,面上一派惋惜之情,“宁海事后,朕已不愿再失去任何骨肉。但朕非杀你不可。皇兄有何心愿,但说无妨。朕一定办到。”
    冷无言愣住。
    刹那间,他想到了剑道,想到了爱妻唐娴,想到了任逍遥、姜小白那一干生死之交。更想到了年少时,“光复山河”的热血沸腾,和“若我为君”的大政方略。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抬起头,遥望升仙桥后的明楼,缓缓静静地道:“玉玺就在明楼东首第九根椽下。兄别无所求,惟愿大明,国运昌隆,再无战乱;惟愿陛下,勿忘今日之言;惟愿江山,容得江湖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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