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尘若有所思:“寻访一位故友。”一顿,又问,“施主孤身携子,要往哪里去?”
    任逍遥随口道:“处州。”
    忘尘闻言一笑:“贫僧恰与施主同路。”
    任逍遥也是一笑:“同路人不止你一个。”
    忘尘一怔,就听身后风声响起,两道刀光直奔任逍遥面门而去。任逍遥右手举筷,只伸出左手中指弹了弹,就像弹开两只蚊子那么随意。
    嗡嗡两声,刀断。断刀弹回,击穿两人的小腿腿骨,将他们钉在地板上。
    哗啦一声,碎瓦崩飞,一只飞爪从屋顶突进,直奔任逍遥身边的襁褓去。任逍遥筷子一转,在飞爪上一点,爪头倏地掉头回去。屋顶上一声闷哼,滴滴答答淌下血来,把桌子上的酒菜溅得斑斑点点。
    咯咯咯。
    孩子居然笑起来。任逍遥也笑,舀了一勺没溅上血的米汤,喂给孩子,道:“好不好玩?”
    酒馆里的客人已全吓跑了。拿长刀的两人伏在地上,喊道:“任教主饶命!小的鬼迷心窍,想着……”
    任逍遥不耐烦地摆摆手,又看着忘尘,温然道:“你怎么不出手?”目光四下一扫,“你的位置最好。”
    忘尘合十道:“贫僧不是江湖中人。不懂武功。即便有心,却是无力。”
    任逍遥哈哈一笑:“和尚倒也诚实。”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任逍遥转目看着使刀的两人,笑道:“这样的功夫,也来找我?”
    两人被他笑得心胆俱寒,不住地道:“任教主饶命!任教主饶命!”
    任逍遥慢慢拔出了刀:“饶你们不难,可你们若是出去乱说话。”
    两人一点即透,连连道:“任教主放心,我们兄弟,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说。”
    任逍遥看着多情刃,就像在欣赏一件极致精美的珍宝:“金华三义死了一个,无论如何都会引人猜想。何况,”他慢慢站起身,淡淡道,“结义时,两位一定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罢?”
    一语未完,刀已出手。左边那人无声无息倒了下去,头颅骨碌碌滚开丈许,血铺了一地。右边那人大呼一声“二哥”,伏地不起,泣不成声。
    忘尘突然站到任逍遥面前,道:“施主,请你饶了他罢。”
    任逍遥只觉好笑:“凭什么?”
    忘尘郑重道:“贫僧来得不久,却也听过金华三义的侠名。他们都是正人君子……”话音未落,地上那人猛地拔出腿间断刀,扑向任逍遥。
    多情刃红光一闪,这人的腿就飞了出去。
    “任逍遥!你这狗杂种!”这人抱着断腿痛呼,“我杀不了你,有人能杀你!”
    任逍遥摇头叹息:“这就是你说的正人君子。”说着走过去,斜睨着他道,“这位君子,你想不想活?”这人一愣,一张脸憋得通红,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任逍遥面色愈发轻松:“马厩里有辆蓝布帘子的车。想活命的,就把它赶到门前来。”
    这人咬了咬牙,转身便向外爬。
    忘尘忍不住道:“施主何必折辱他人。”
    任逍遥擦去多情刃上的血迹,道:“你知道我的名字,还敢这样说话?”他伸出手,停在忘尘顶门。忘尘淡淡一笑,毫无惧色。任逍遥盯着他看了许久,掌缘一偏,拍了拍他的肩:“既然你我同路,不妨结伴而行。”
    忘尘眼中闪过一道复杂光芒,合十道:“多谢施主。”
    銮铃声响,马车漉着血,停在门前。任逍遥掏出一锭银子,扔到惊魂未定的掌柜面前,道:“灌一壶米汤来,多加蜂蜜。”
    马车沿官道向南走了一程,赶车那人捱不住,疼晕过去。忘尘为他包扎上药,又施针灸。任逍遥冷眼旁观,不发一言,待那人醒来,便命向处州府去。天色渐渐黑下来,官道上寂静无人,只有轧轧车轮,伴着隐隐雷声。不多时,大雨倾盆。任逍遥斜倚着车内软靠,听着车外雷雨,闭目养神,手中握着多情刃,指尖居然有些发白。
    忘尘静默半晌,道:“施主,你该换药了。”
    任逍遥没有回应。
    忘尘又道:“药若陈腐,亦是毒物。”
    任逍遥仍无回应。
    “贫僧听说,施主是凶悍自负之人,从不将官府放在眼里。如今却掩藏行迹,匆匆而行,可知伤势颇重。”
    任逍遥眉睫微动,却还是不说话。
    忘尘继续道:“贫僧的药是在寺中精心采炼,且已给那位赶车的施主试过,当无疑虑。”
    任逍遥终于睁开双眼:“换吧。”
    忘尘点点头,取下褡裢,解开任逍遥衣襟,见他身前纱布缠得乱七八糟,渗着刺目血迹,散出一股腐味,不觉叹了口气。将纱布取下,清理过伤口,便用药膏涂抹,又从褡裢里取出一盘崭新纱布,为任逍遥包扎。
    任逍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盯得他的手微微颤抖,口中低低诵着经文。待他停手,任逍遥便道:“你念的什么经?”
    “《地藏菩萨本愿经》。”
    “超度我么?”
    忘尘怔了怔,太息道:“超度施主刀下亡魂。”
    任逍遥笑了笑,又道:“你那位故友,是不是姓任?”
    忘尘脸色微紧:“施主何出此言?”
    任逍遥淡淡道:“你取纱布的时候,我看到褡包里有一截金色剑柄。”他直视忘尘双眼,一字字道,“杨一元,你真当我认不出你么?”
    喀喇喇一声霹雷,闪电划破天际,照出重山叠嶂,亮如白昼。车内却是一灯如豆,凄凄昏昏。
    忘尘苦笑道:“施主果然天资聪慧。”他抬起头,肃然道,“杨一元已死,施主面前,乃是僧人忘尘。”
    任逍遥冷笑:“若真能忘尘,何必带着追魂金剑?”
    忘尘也笑,却是温温的。他掀开褡包,取出追魂金剑的的断柄,平平道:“施主所言甚是。”一语未了,已将剑柄抛出窗外。
    “你?”任逍遥愕然。
    忘尘合什一礼:“多谢施主,助贫僧去除业障。”
    “哈哈哈哈……”任逍遥大笑,笑得伤口一阵阵隐痛,“我杀你满门,你竟然谢我?”
    忘尘神色平和,待他笑声停了,才缓缓道:“四年前,贫僧身受重伤,武功全废,心灰意懒,便在九华山剃度。师父说我尘缘未了,要我带着这柄断剑修行。我便云游四方,查访当年真相,不为复仇,只为忘尘。”
    任逍遥不信:“真相便能令你忘尘么?”
    忘尘点头:“人有理智之心,是非之观,若真相是杨家欠了任家,仇恨自然消弭。”
    “狗屁!”任逍遥哂然,“若真如此,世间倒少了不少仇恨。”
    忘尘道:“杨一元不能因真相而忘记仇恨,只因他是尘世中人。而僧人忘尘,不过是品评此事的过客。”他目中透出一丝哀色,接着道,“历朝历代,合欢教与九大派,总是相因相成、对立合一。朝廷重之、用之、忌之、除之,都是统御之术。只是世人难勘此道,又为名利所蔽,遂引火烧身。细究起来,合欢教无故遭祸,似更可悲。杨休遣子逃亡,引颈就戮,想必有所了悟。冷公子两不相帮,甚至屡劝施主弃恶从善,与江湖各派和解,更是洞察先机。忘尘弃武习医,兼研佛法。岂不比杨一元继续这无谓仇恨,更有价值。”
    任逍遥听得忘言,良久才长叹一声,道:“我从不信佛法无边,但你说出这话,我却有几分信了。”
    忘尘笑道:“贫僧说过,施主是慈悲之人。”
    任逍遥不置可否,又问:“既如此,为何又来寻我?”
    忘尘道:“贫僧想知道,自己是否真已忘尘。”
    任逍遥一怔,旋即明白:“所以你要亲眼看一看杨一元的杀父仇人?”
    “不错。”
    “结果如何?”
    忘尘沉吟半晌,缓缓道:“贫僧没有看到杨一元的杀父仇人。贫僧看到的,只是一位拼死保护故友遗子的施主。自那一刹,贫僧便知,这四年修行,没有走错。若施主不弃,贫僧愿为你讲经说法,直到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任逍遥看了看多情刃,朗然道:“我有个欧罗巴的朋友,他也很喜欢为我讲经说法,劝我洗礼皈依。但我始终认为,天地万物,各有其理,并无什么最好的去处。大家各行其道,相安无事便是。若所有人的脑子里都是一样的念头,倒也可怕得很。譬如你们佛门,天下人都被渡了去,谁来供养菩萨?至少,你们总不能自己生出小和尚来。”
    忘尘听得一笑:“施主高论。”
    “但你可以说说佛家掌故。”任逍遥温然一笑,“我伤口痛得睡不着,你说些故事来听,漫漫雨夜,也没那么难捱。”
    忘尘微笑合十:“既如此,贫僧便为施主讲一讲《四十二章经》、《罗云忍辱经》及《楞严经》中事。”
    雷声沉沉,雨声淅淅。车内依旧一灯如豆,却平添了几分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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