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江边,一匹赤红色骏马如狂风掠过,直奔大胜关而去。
    江边孤零零泊着一条小船,船上模模糊糊有一个影子。
    翠翠,翠翠!
    姜小白心中喊着,将惊风催得更快。到得近前,一个血影卫迎上来。姜小白跳下马,略一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水边,见云翠翠坐在船舷上,望着江水出神,一头如云长发,已变得枯草一般,乱蓬蓬地披散着。姜小白从未见她如此落魄,心中一哽,唤道:“翠翠。”
    云翠翠转过头,月光照着她的脸。她还是那么美丽,可是那双水汪汪的的凤眼,却已干涸,就像没有底的枯井,不见了往昔的灵动。“小白,小白。”她喃喃说着,颤巍巍站起身,艰难地挪下船,一跛一跛地走来。
    她的右脚,竟残废了。
    这样一个美人,竟变成了跛子!
    姜小白的心就像被铁钳夹皱,扶住她道:“翠翠,你受苦了。”
    云翠翠紧紧抱着他,就像从前他抱着自己。“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只要我们在一起,就算要我再拿两只手去换,我也愿意。”她流着泪,却带着笑,“你还记得吗,当年,在芜湖,你骑着马,把我救出来。你说过,姜小白只对翠翠好,翠翠只对姜小白好,你还记得吗?”
    姜小白当然记得。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云淡风轻的早晨,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和云翠翠在一个渡口,和一船的旅人,听着艄公夫妻的情歌,憧憬着一个温暖的家。假若时间可以倒流,他愿意用自己的聪慧,自己的武功,交换永远活在那一天。
    “这里离芜湖很近,我们坐船回去,简直一天也用不了。”云翠翠将头贴在他胸口,“我们带着惊风,回去找那个渡口,好不好?”
    姜小白却放开了手,轻叹一声:“回不去了。”
    “为什么?”云翠翠空洞的眼中忽然写满了恐惧,深入灵魂的恐惧,“你不喜欢我,不要我了吗?你还在怪我拿迷药害你?其实那迷药……”
    姜小白摇摇头,打断她的话道:“你永远是我喜欢的女人。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云翠翠的身子却发起抖来:“那,你嫌我老了,丑了,变成跛子了?”
    姜小白拭去她的眼泪,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漂亮的女人。”
    “那是为什么!”云翠翠脸色惨白,将双唇咬出一抹血痕,“我对你,再也没有一丝隐瞒,再也不会离开。你想我怎样,你说。你说了,我全都照做,全都听你的。”
    姜小白凝视着她的眼睛,一万分真心实意地道:“我想要你嫁个好人家,快快乐乐过日子。”
    云翠翠身子一软,跌坐在地,忽又扑上来,抱住他双腿,绝望地大哭:“没有你,我还有什么快乐!你知不知道,我断脚,做苦工,坐牢,还要砍头,可是这些我都不怕。我只要想着你要我的,你终究还是要我的,哪怕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也会开心。你如果不要我,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你这么狠心!”
    姜小白俯下身,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一如当年洞房花烛,沈珞晴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翠翠,都过去了。”月光如水,涛声绵厚,他的泪落下,悄无声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不会说话。我只希望你好。”
    谢谢你给过我的痛苦和甜蜜,谢谢你存在我的人生和回忆。只是,现在的我,再不是那个悠悠躺在春风里,看着白云,想着你的青葱少年。前路漫漫,春去匆匆,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也不必回到过去了。
    姜小白站起身,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过身,迎着夜风,大步离去。
    这一去,就是永远。
    云翠翠涕泪横流,身子僵得像一尊拙劣的塑像,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连影子也不再留下。
    “姜小白!你这个王八蛋,小杂种!你骗了我,害了我,你不得好死!”
    云翠翠抓起一把砾石,拼尽全力,掷向姜小白。
    姜小白没有回头。
    他径直走到那血影卫面前,拍拍他的肩,高声笑道:“兄弟,咱们走。”
    血影卫不解:“咱们?”
    “对。”姜小白提缰沉声,“回南京!”
    南京城北已经乱成一锅粥。
    多年以后,观音门外的驻军说起这一夜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那女人简直不是人!是妖怪,红头发蓝眼睛的妖怪!她背上背着条尸,手上发着蓝光,就像那电母似的,噼噼啪啪地响。伸出手去,碰到谁,谁的心就噗的一下到了她手里,血喷在她身上,都看不出模样。她杀了我们几百人,还把代将军的一只眼珠生生咬掉。”
    “后来呢?”
    “后来,我们拿长枪、斩马刀、三眼铳,就差没搬出大炮来,才总算弄死了她。”
    这个女人是曼苏拉。
    她看到魏青羽尸身的时候,就已崩溃。
    她流落江湖三十年,仇家情人遍天下,知心一个却也无。只有魏青羽,只有这个瘦弱多病的少年,在她疯癫绝望的时候给她关爱,给她最真挚美好的感情。她一度以为他爱的也不过是自己的皮相,于是这个少年就去奔走,就去厮杀,只为了带回凤冠霞帔给她。那时候,她真的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从十五岁到五十岁,哪一个女人,不喜欢这样的承诺、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爱?
    曼苏拉等着他,盼着他。只要他回来,无论有没有凤冠霞帔,无论有没有三媒六聘,曼苏拉都会感激上苍,让她荒唐绚丽的一生,有一个平凡温暖的收束。
    可她现在只有恨,满心的恨。
    她恨得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理智,只剩一个空空的躯壳,抱着魏青羽僵冷的尸体,随众人进了地道。
    地道出口在城外的树林中。林内星月黯淡,远处的长江像一条银白绸带,在天与地的缝隙间闪闪发光。众人心中明白,只要冲过林外的驻军大营,便是再世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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