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哥是高天原之主,既然有了天下最好的战舰,舰上怎能不配最好的火器呢?”唐娆一面说,一面研墨,语声柔中带刚,“承遵皇帝不愿意那些兵器打造图落在‘那边的’手里,杂造局那边已没了存档。但妹子你一定还记得,每一幅图是什么样子。对不对?”
    花若离冷笑。
    她的确记得,而且永远都不会遗忘。因为那是为她最爱的男人,耗费无数心血测算设计、实造试射后,才最终敲定的图纸。
    “我有条件。”花若离说得不疾不徐,“哥哥若应我,我便把那五十张图画出。若不应,天下地下,没有人能从我脑中取走。”
    啪啪啪。
    唐娆忍不住击掌,道:“直到现在,你才真像个姓任的。”
    花若离哂道:“嫂子莫忘了,从前,你是大家闺秀,我却是黑道中人。”
    唐娆脸色微冷,却还是笑着道:“说说你的条件吧。”
    “此战后,南宫世家若有活口,请哥哥照顾他们。白鹭洲的人,也请哥哥照顾他们。”
    唐娆痛痛快快地道:“可以。”
    听她应得这般爽利,花若离反倒有些迟疑:“你做得了我哥哥的主、做得了合欢教的主?”
    唐娆淡淡道:“现在我的确做不了你哥哥的主,也做不了合欢教的主。但将来,”她一面说,一面踱向门外,“合欢教早晚是我儿子的。我说的话,逍遥怎么也要给几分面子,你说是不是?”
    花若离轻轻吁了口气:“你果然是个精明女人。”
    唐娆倚着门,回眸一笑:“我们唐家的人,个个都精明得很。”纤手一推,走出门去。
    聚宝门,南京正南门。
    洪武二年至八年,太祖听从谋士朱升之议,强征富商沈万三的聚宝盆为镇物,在内外秦淮间的交通咽喉处,修起这座天下最大、最坚固的城门。
    它甚至不能叫做城门,而该叫做城堡。从南至北三道瓮城,四道券门,可屯精兵数千。城下外秦淮为天然屏障,两里外雨花台为制高纵深,四里外的外城凤台门则是前哨接敌之处。自建成起,便是大明帝国金汤之防,纵是靖难乱中,也无人试其锋缨。
    然而宣德皇帝偏要由此攻城。
    他命于谦、林枫、谢鹰白、代遴波、唐缎各部在凤台门外一字排开,轮番出击。一天下来,凤台门已是满目疮痍。此刻天色将晚,刀兵暂息,行云低垂,空气中充满了恐怖与血腥的意味。
    哒哒哒。
    蹄声如激荡的鼓点,透出一股撼人心魄的力量。一队黑衣黑甲的骑兵,自镇淮桥直入聚宝门,踏着陡峻壮阔的马道,登上主城城垣。为首一人银甲黑袍,正是南宫烟雨。他跃下马来,沿城墙大步走去,脸色苍白得可怕。
    他心中清楚,明日,甚至今夜,再有几轮攻击,凤台门便会失守。他摆在雨花台的炮营和两万精兵孤悬城外,毫无胜算。可是,白白丢掉四里纵深,和雨花台这个制高之处,委实太窝囊了。
    “王爷,我们是增兵凤台门,死守雨花台,还是全部撤回聚宝门固守,请王爷早下决断。”随行将官试探道,“过了今夜,恐怕想撤也没有机会了。”
    数万人回撤至少需要半个时辰。而对方足可在这半个时辰内,给滞留城外、无坚可守的军队以重创。朱瞻基此刻鸣金,是不是就在等撤兵之令一下,便杀自己个措手不及?
    南宫烟雨停下脚步,向城外望去。
    城外一片萧瑟,连天空都是凄凄惨惨的。天光以极快的速度向西遁去,大地被涂上了一层凝重而缓慢的铅灰。西天寺,雨花台,报恩寺,天界寺,建仁寺,这些踏青游玩好去处,已变成一片死地,仿佛黑色的巨大幽灵,伏在南宫烟雨面前。
    突然,幽灵一跃而起,化为一座城池,城门大书“彭城”二字。跟着半空响起了《十面埋伏》的琵琶声。乐声急骤、激烈、高昂,猛烈撞击着南宫烟雨的耳鼓。随后,眼前现出无数兵马旌旗。汉军漫地卷来,楚兵狼狈溃散。喊杀冲天,血肉横飞。楚霸王跨着乌骓马,挥舞长矛,左冲右突,节节败退。虞姬含泪起舞,彩袖飘扬,声声凄切……
    南宫烟雨悚然惊醒,握紧双拳,转过身来,一字字道:“命,雨花台驻军增兵凤台门,炮营撤入聚宝门。”
    “王爷,这?”随行将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撤回炮营,让步兵突前,这样做无异于让数万人送死!
    南宫烟雨缓缓道:“你跟了我两年,应该知道,猎甲精骑和炮营,是我心腹。至于南京京营,”他嘴角浮起一丝绝望而凄然的苦笑,“他们去了凤台门,只要投降,便不致死,但我的心腹,甚至于我,却要与此城共存亡。”
    将官惊得合不拢嘴巴:“王爷要放他们一条生路?”
    南宫烟雨不答,只盯着他:“你若想走,不妨到凤台门督战。”
    将官扑通一声跪倒,道:“末将追随王爷两年,王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我绝不走!”
    南宫烟雨不语,只望着城头猎猎的大旗。
    落日的余晖在大旗上闪过最后一丝喘息,天地在灰蒙蒙的雾霭中融为一体。
    六月十三,正午,皇宫。
    太阳着意燃烧,将每一块琉璃瓦上的夜雨洇湿蒸干。奉天殿内外安静得可怕,连蝉鸣也无。朱灏逸端坐龙座,阳光也映不暖他青灰的脸。一种蚀骨的挫败写在上面。布满血丝的眼睛不见了光彩,昔日潇洒自如的风度,已经荡然无存。
    皇宫距金川门、聚宝门都只十里之遥。宫中可以清楚地听到隆隆炮声,甚至可以感同身受战场上的厮杀。
    一股无力回天之感,令朱灏逸双眸酸涩发红。
    殿中死寂如夜,四个满身焰火血腥的人一字跪开,仿佛四块燃着的炭火,刚刚从血与火的熔炉中逃出。细看时,竟是朱灏逸八个贴身侍卫之四。
    “陛下,属下等无能,中了慕容华予之计,金川门丢了,只有我们四人回来。”这句话中四人口中挤出,满满的全是不堪,“聚宝门已成孤岛。趁敌军还未逼近皇宫,请陛下早作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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