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烟雨在她身侧坐下,长叹一声:“是。今晚战报,孟箫被杀,魏青羽被擒,庐州失守。石展颜投敌,韩良平殉国,太平府也失守了。大概明后日,朱瞻基就会兵临城下。”
    花若离“啊”了一声。
    太平府失守,意味着采石矶失守。加上滁州战败,南京南北两座大门已尽数被破。可供依凭的,只剩下蜿蜒盘桓两百里的内外城墙了。然而长城亦不足凭,何况孤城?
    “圣上有何决断?”
    南宫烟雨淡然一笑:“大势已去,还有什么可决断。就算守住采石矶,我们的粮草兵械,也断难过得今冬。”
    花若离沉默。
    军情种种,她早心知肚明,但这些话从南宫烟雨口中说出,却令她深寒入骨。
    “相公今后有何打算?”
    南宫烟雨不答,只将花若离推到书案前,低低道:“我原想写完了这个,便去看你,与你道明一切。”
    书案上铺着熟宣云母笺,已写满了字。花若离念道:“南宫烟雨,字齐云,泉州清源山人。少年羸弱,聪敏好学,承家学相思剑法二十式,志意昂然。建文二十六年,从承遵皇帝游清源山,纵论天下,自掘坟茔以明志。二十七年,游历江湖。二十八年,娶妻花氏,造鸟铳火炮,列装猎甲精骑。二十九年,演武南京,授京师杂造局监事,领南京城防职。三十年六月,升五军都督府右都督。九月,承遵皇帝登基,授金册金宝,封泉南王,岁禄万石,令永镇岭南。承遵元年,北伐败绩,烟雨坐失数府。时人皆谓其当效谷王橞及曹国公景隆。烟雨曰:‘大丈夫约誓在先,岂背信于后!’及战,殁于城下……”
    花若离颤声道:“相公,这是?”
    “《承遵英烈纪略·泉南王传》。”南宫烟雨平静说来,忽又慨然道,“我这一生,不弱人前,却不知死后……”
    花若离心中猛地一跳:“相公,不要说这样的话。”
    南宫烟雨淡淡一笑:“你是我的夫人,我才与你说这样的话。难道要我骗你、而你装出一副安心的样子么?”一顿,喟然道,“我的平生,不愿假手他人。”他望着花若离,双眸透出星辉一般的柔光,“你是最懂我的,帮我续完罢。”
    花若离望着他,眼中无尽情愫:“别人眼中的相公,与若离毫不相干。若离眼中的相公,才是若离的,若离不愿让第二人知晓。”
    南宫烟雨沉凝片刻,将纸笺团揉掌中,缓缓道:“知我者,除却圣上,惟你一人,旁人臧否,的确无谓。”五指一松,纸笺片片飞散,“南宫烟雨的路,也许走错了,但我愿从一而终。”
    花若离心中无限凄楚,化为淡淡一句:“若离也愿从一而终。”
    “不。”南宫烟雨摇头,却不是拒绝。他抚着花若离鬓发,歉然道,“我累你半生,你走吧。”
    花若离潸然道:“相公既存决死之心,若离岂有独活之意。”
    南宫烟雨无言以对,只将她揽在怀中,怅然笑道:“我这一生,一事无成,有妻如你,却也不枉。但,你还是要走。”他站起身,从架上取下相思剑,交予花若离,当年的壮怀激烈,已化作一派萧索,“我不能衣锦荣归,但愿相思剑长眠岭南。”
    “相公!”花若离再忍不住,低低抽泣起来。
    南宫烟雨勉力一笑,拭去她的眼泪,却说不出话。
    曾经视若生命的宝剑已经无用,曾经拥有的一切也已全无意义,他了无牵挂,只求死得其所,还有什么可说?
    花若离平静心绪,定定地道:“相公,再舞一次相思剑罢。”她提起笔,目光温柔如水。“我这一生,画的都是兵器。如今想为相公画一幅像。天涯海角,我只要看着它。”
    南宫烟雨点头,拔剑而起。相思剑一抖如水,冲开书斋槅门。灯光泼进雨夜,照出漫天细细斜斜的银丝。南宫烟雨身如轻烟,掠上小桥,将相思剑法全力施展。他军务缠身,已年余不碰剑法,此时此夜使来,竟有难为之情。第二遍剑法使完,才入佳境。
    雨线缠绵,剑色如织,与灯光一道,将满池的红莲碧叶,涂上一层金橘色的淡淡光辉。花若离痴痴望着桥上人影,取过一张白版熟宣,勾描点画。
    夜风吹来南宫烟雨的吟咏:“长铗俯身偃,谁解相思意。巨风动地来,放歌殊未已。”
    剑随身走,层层荷叶上起了一道密密水帘,不知是烟是雨。
    “长铗俯身偃,既偃且复起。颠仆不能折,昂扬伤痛里。”
    吟声一顿,忽然哀昂高起。相思剑剑落如雨,桥上荷瓣翩飞。
    “我生也柔弱,日夜逝如此。直把千古愁,化作临风曲。”
    相思剑明灭不绝,化为一泓秋潭,将南宫烟雨送回书斋。他拂去剑上水滴,掸落一身轻雨,见花若离画已半成。然而画的不是正襟危坐的容像,而是一幅工笔底稿。画中莲叶接天,小桥盈卧,一个男子立在桥头,望着莲花池畔作画的女子。花若离正细细描摹画面近处的二十朵莲花。细看时,莲花随风摇曳的姿态,竟与相思剑法暗合。待全部画完,花若离在左首写下“剑花烟雨泉南”六字,又蘸饱墨汁,将笔递到南宫烟雨面前,道:“相公请题。”
    南宫烟雨接过笔来,略一沉吟,写下一行清俊行楷。
    “长留王谢堂前燕,来筑泉南郭外巢。”
    花若离低吟数遍,仰头道:“若有来生,愿你再累我一遭。”
    南宫烟雨笑笑——他已半年不笑,此刻放下一切,竟有人生苦短之意。目光移到桌上的荷月酥和莲子汤,便与花若离相携而坐。两人都不做声,只细细品着各自心意,静静享受这片刻宁静时光。不多时,花若离倚在南宫烟雨怀中,沉沉睡去。南宫烟雨握着她的手,似瞑似坐。灯光斜斜扫过,将他鼻梁的阴影投满侧脸,又随天光,渐渐淡去。
    窗外,雷声隆隆,风雨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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