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时,宁海王持中不战,只保浙东百姓平安,引得成千上万难民来投。待天下大定,又立刻服膺称臣,纵然方孝孺的案子,也未牵连宁海王府半个门客。他又是怎么救下余传辛呢?
    就听余传辛淡淡道:“要将八百七十三人凌迟,也不是说办便办得成。聚宝门外的刑场上,待刑之人比看热闹的还多。到了第七天,连看热闹的人都没了兴致。后面的人,随意割上几刀,便和死人裹在一处,草草埋了。我命大,埋得浅,又逢暴雨,冲走浮土,从尸山血海里爬了回来。”这血腥恐怖的经历,从他口中说出,竟比金秋的风更轻柔。“我常在想,是不是那些朋友,怕我忘了仇怨,便要我永远带着这身病痛。”
    余传辛长长叹息,久久不语,似在等怨灵散去。“我被过路人救起,他不敢留我,只送我十吊钱。我辗转回到宁海,才知石镜精舍已成瓦砾。”说到这里,突然失声痛哭。
    冷无言转过头,静静看桂花飘落,心中波澜难以言述。
    余传辛平静下来,又道:“我不敢回台州,也没有盘缠,伤势发作,全身溃烂不堪,乡人怜我,容我吃住,只怕也盼我早些死了,不要牵连全乡。其后数月,每每夜半,我就到精舍的残垣断壁上枯坐。后来,我遇到三个来祭奠先生的人,他们曾在精舍听讲,对我很是照顾,并商议着编纂先生的文集,使之流传于世。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宁海王的门客。自此我也进了王府。王爷仁厚,还记得我的名字,又着人为我治伤。只是太晚了,我的伤势,注定不能为王爷分忧,只能陪世子和表少爷读书了。”
    永乐、洪熙、宣德三朝,浙东沿海饱受倭寇袭扰,天台、四明、雁荡、普陀诸山便聚集了大批义军。宁海王府为义军供给钱粮兵器,还暗中派遣侍卫高手,教义军刀兵拳脚,余传辛这样的读书人,自然派不上用场。
    “可我万万没想到,表少爷竟是当朝太子!”余传辛忽然激动起来,连声音都走了样,“我只觉天都亮了。原来王爷如此深谋远虑,如此忠义智勇。我原以为,我的先生是天下第一忠臣,那时才知自己错了。天下还有无数人,心心念念盼着殿下重整河山!”他大口喘气,急急道,“从那时起,我心脑口眼,全是殿下的学业,全是江山社稷。我只怕日子太慢,等不到辅佐殿下的那一天,自己便先去了,又怕日子太快,殿下不能静心思学。”
    冷无言满心满口全是苦涩:“我却叫您失望了。”
    余传辛沉默许久,才叹道:“你不喜读书辩理,只爱与侍卫们习武。我心中难过,便对你苛刻,却忘了你不过是个孩子,齐治平的大道理,你怎能懂?更别说什么国仇家恨。我日夜忧心,直到你去凌曦天境习武,便到石镜精舍大哭一场。”他迟疑片刻,似在掂量什么,“但你走后,我却发现,世子胸有丘壑,聪慧英武。可叹我之前全盯着你,竟慢待了他。”
    冷无言心中五味杂陈:“表兄自幼便有凌云之志,先生该栽培他。”
    余传辛苦笑着摇头:“那时,我昏了心智,只想为殿下教出一个辅政栋梁,他日北伐讨逆,匡扶国本,为先生平冤昭雪,便死也瞑目。可世子心机深沉,并非我辈中人。从你习武归来,我便知道,世子是乱世枭雄,你才是一代明君。只有你,只有你!我后悔,后悔哇!”说到这里,突然剧烈咳起来,焦黄脸上也渗出红晕来。
    冷无言抚着他心口,递过茶盏道:“先生,别说了。”
    余传辛抿了口茶,裹紧棉被,待汗消了些,才道:“人活一世,临死了,连几句明白的话都没有,成什么样子。”他看着冷无言,定定地道,“你坐你的,有些话,我定要说明白它。”
    冷无言心知这或许便是余传辛临终之言,胸中郁郁,却不再阻拦。
    余传辛歇了歇,道:“我有私心。我想建功立业,更想为老师、为朋友报仇雪恨。那时,你不愿为君,世子的野心却越来越大。王爷曾经痛斥他滥交江湖朋友和官场中人,要他赶快停了逆反之心。”
    冷无言黯然道:“皇叔仁善。他救我,救先生,与救任何人一样,并无什么缘由。”
    “我明白,都明白。”余传辛怔怔看着天上的云,“说起来,死里逃生的穷书生,受到王府的保护和礼遇,也该知足。可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过一辈子。世子更不甘心。他对我说,燕王宗室能得天下,宁海宗室亦能得。我便一面劝导世子须以殿下为尊,一面筹谋大事。但王爷去世后,世子便再听不进我的话。现在想来,我早该看穿他的祸心,只是一直自欺欺人。这都是私心引出的祸端。”他看着冷无言,眼中全是歉疚,突然挣扎着起身,跪地叩首,“我不求殿下宽恕,只求殿下赐我一死。”
    冷无言吓了一跳,忙搀扶道:“先生何出此言!快请起。”
    “不!”余传辛满面泪水,哽咽道,“殿下不知,世子决意九月初一称帝,奉我为帝师、翰林学士,要我以正学门生之名草拟诏书,收天下士子之心。此事断不可为!家师为维护太祖嫡室而死,我岂能欺师灭祖,为伪皇草诏!”他顿地不起,声声道,“我命不久矣,只求殿下赐我一死,全我一生名节。”
    冷无言长叹道:“先生既要保全忠义之名,怎忍见我担这弑师之罪。”
    余传辛未及说话,就听门口一片嘈杂,似有许多人来。冷无言将他扶起,转身就见杜蘅杜若并肩走来:“王爷听说表少爷到了,欢喜得很,请我们接表少爷入宫叙话。”
    冷无言道:“宫宴几时开?”
    杜蘅道:“酉初时开承天门。酉初二刻王爷在华盖殿接见众臣。酉正时乾清宫奉茶,随后开宴。戌正时,王爷与诸大臣到御花园戏楼看戏赏月。”
    冷无言道:“什么戏码?”
    杜若抢着道:“《三不从琵琶记》。”
    冷无言闻言冷笑:“果真天子做派。”
    华盖殿是天子接受臣工朝贺之处,乾清宫是天子居所,《琵琶记》是太祖皇帝朱元璋最钟爱的戏目。朱灏逸种种安排,无疑已自认新君。

章节目录

盛世狂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合欢教主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合欢教主并收藏盛世狂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