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娴不觉忧从中来:“我听驿馆的信差们说,江北都是捷报,到底什么事,要你回去?”一顿,又问,“冷大哥会去吗?”
    冷无言沉声道:“我该去探望余先生。”
    唐娴道:“万一是陷阱怎么办?上次他将冷大哥困在宫中,若不是余先生和李大人说情作保,又要顾虑着任逍遥,他怎会放你?”
    冷无言不答,微微侧目,望向长江,却见江心漂来一艘奇异的小船。船上无帆无桨,更无舵手,船顶却开了八扇窗,透出明亮灯光,在雪白的浪花中,仿佛一条发光的金鲤。唐娴见了,也禁不住蹙眉惊呼。
    燕子矶水势湁潗,舟下如箭。舵手至此,往往捷捽抒取,钩挽江边铁缆,蚁附而上,才得万全。这艘船却逆流而来,驶得从容不迫,岂非怪事?
    小船驶近,船上飘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吟哦:“盛世无泪兮,乱世有血。狂歌不止兮,侠魂不灭。明明如月兮,堕为渠雪。何以解忧兮,举刀刺邪……”
    声音穿过夜空,一字字传上燕子矶。小船容与矶下,拍起串串浪花,仿佛钉在江中。
    冷唐二人脸色俱是一变。
    燕子矶距江面十四丈,风急浪涌,轰然如海涛。这语声却温雅随意,清晰得仿佛在耳畔低吟。若非内力精纯深厚之人,断不能为。
    过了片刻,那声音又道:“心爱名山游,身随名山远。罗浮麻姑台,此去或未返。遇君蓬池隐,就我石上饭。……共语一执手,留连夜将久。解我紫衣裘,且换金陵酒。酒来笑复歌,兴酣乐事多。水影弄月色,清光奈愁何。明晨挂帆席,离恨满沧波。李太白的《金陵江上遇蓬池隐者》果真妙极。今我游吟,若能逢一二隐者,当为平生一快。”
    冷无言自语道:“果然是来寻我。”
    唐娴一把抓住他衣袖:“冷大哥小心!这人武功极高,不知是敌是友……”
    话音未落,就听江中人笑道:“秋夜漫漫,两位小友既有心赏月,何不痛饮狂歌?”
    冷无言心中一动。
    有此耳力的江湖人屈指可数,但对方显然不是自己识得的那几位,再加上这奇异的小船……他一颗心忽然狂跳起来,挽住唐娴,低低道:“你若不去,怕要后悔。”接着抬起头,朗声道,“前辈请留步!”说着长身一纵,下掠十四丈,轻轻落在船上。唐娴被他这举动吓得脸色发白,只倚在他身侧,紧紧握住他的手。
    冷无言四下打量,见这艘船不单舱顶开窗,便是船舱四面也都开窗,活像个透光罩子。舱中除了明亮灯光,无桌,无椅,也无人,果真与传说中不差分毫。冷无言心中快慰,恭谨道:“前辈既邀我二人小酌,便请赐见。”
    灯光中传来先前那声音:“什么前辈晚辈,你不识得我,何以知道我的辈数。”
    冷无言道:“江湖中奇人异士数不胜数,晚辈心向往之,故称前辈。”
    这人笑道:“既如此,两位小友请进。”
    吱呀一声,冷唐二人面前的窗户大开,柔光涌出,露出一截楼梯,堪堪容两人并行。二人心中俱都称奇,拾级而下,才发现这艘船上窄下宽,甲板上的船舱不过是个天窗,楼梯下才是真正的船舱——如果这真的可以叫做船舱的话。
    舱中通透阔朗,前后各有一角门,挂着碧色珠帘。四角各挑一盏大琉璃盏,跳动的灯光洒在雪青帐幔上,明媚皎洁如月光。江风从天窗吹进,纱帘飘舞,如梦似幻,恍如置身广寒。四壁博古架摆着古董玩器、文房四宝,间有四幅画作,画的是琼花初绽、淮左杨柳、玉人吹箫、冷月红药,看笔法,应是同一人所作。
    屋子当中摆着一方矮几、四个蒲团。蒲团上坐一男子,戴着半副白玉面具,露出温柔的眼睛和嘴角,穿一件金丝滚边葡萄紫长衫,整个人就像一柄长剑,挺拔、高贵、洁净、历久弥新。
    就听他道:“两位小友请坐。”
    冷无言拱手,与唐娴同坐。唐娴盯着桌上热气腾腾的拆烩鲢鱼头、翡翠烧卖、蟹黄蒸饺、笋肉锅贴、桂花糖藕粥和五仁糕,皱眉道:“你这人,是故意等我们的吧?否则怎么一筷子也不动?”
    男子点头:“冷公子名冠江湖,我自然想见一见。”
    唐娴顿时对他生出无限好感:“我道只有晚辈拜见前辈,想不到还有前辈来见晚辈的。前辈你真有趣。”
    男子打量了唐娴几眼:“前辈也是人,是人便有好奇心,为何不能来见晚辈?”一顿,又道,“唐远音有这样一个女儿,倒是好福气。”
    唐娴怔道:“你认得我爹?”
    男子淡淡道:“嗜剑之人,我都认得。”
    唐娴奇道:“前辈你是谁?可到过我家?”
    男子不答。冷无言却道:“前辈是扬州人罢?”
    男子的目光明显跳动了一霎,旋即笑问:“为何?”
    冷无言道:“这桌席都是扬州名菜。”又转向那四幅画,道,“琼花乃扬州特有。‘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乃姜尧章名句。杨柳之名,亦因隋炀帝巡幸扬州而得。至于‘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历来都是咏扬州之句。”
    男子哈哈一笑,从桌边拿起一只通体碧绿的酒壶,略略沉吟,取出一只雕工精美的白玉五龙方樽,道:“熏熏然,酣酣然,果然醉了一生。昏昏然,沉沉然,何尝醒了半日。请。”酒壶一倾,舱中登时飘满了凛冽奇异的香气。
    冷无言见酒色青绿,隐隐透出金黄,仿佛大唐李氏金碧山水,衬着秋月江风,格外动人,恭敬接过,道:“前辈抬爱,晚辈谨领。”浅浅一抿,只觉比太祖御赐紫金醇还要绵厚悠长,却说不出是哪一种酒,不觉赞道,“此酒,唯天厨老祖‘海上生明月’可配。”
    男子轻轻一笑:“不错。”一顿,慨然道,“这是十年前,范天鹰输给我的竹叶金。可惜……”
    冷无言心中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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