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翠翠还在唱着,跳着,可姜小白已全看不见。他的心里眼里,只有回忆!回忆!回忆!
    还记得西湖上的雨丝风片,还记得芜湖城里的枫丹月色,还记得黄梅镇上的缠绵和失意。他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也倾尽一切去爱她。但她却更喜欢这样唱着、跳着、被人瞩目着,不是吗?
    拨开珠帘,姜小白一步步走上临河的露台,眼泪还未落下,已被夜风吹干。
    小船慢慢靠过来,就像多少年前的西湖岸边,那艘船也是慢慢向自己靠来。她撑着伞,站在濛濛的烟雨中。
    那时候,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雨丝。现在,月光投射下来,就像银色的雨雾,把乐声和媚香楼隔绝在外,甚至连秦淮河也不存在了。
    云翠翠痴痴地望着他,慢慢伸出手来。
    当年她的手中是一块小得不能再小的银子,如今却空空如也。她的凤眼依旧妩媚风情,眼神中却多了一丝卑微和不安。
    姜小白鼻子一抽,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细腻柔滑,莹润如玉。自己的手还是那么粗糙肮脏,连指甲里都是积垢。
    这世上有些事,有些人,无论经历了什么,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你还肯握我的手?”
    “你还肯让我握你的手。”
    “你喜欢那曲子吗?”
    “我喜欢你。”
    云翠翠沉默,眼中闪过一片莹莹的泪,就要夺眶而出。
    姜小白一下子不安起来,甚至想要放手:“可我、我已经娶了别人。”
    云翠翠却握得更紧:“我知道。”她凄然一笑,“是我对不起你。”她慢慢仰起头,乞求般道,“你愿意陪我喝一杯酒吗?”
    她眉尖微蹙,一双水汪汪的凤眼还是那么大,那么美,美得让姜小白心碎。
    他当上丐帮帮主后,曾经无数次幻想着,若能再见到她,当可平静面对。事实证明他高估了自己。有些事情,并不会随着身份、地位抑或境遇的改变而改变。它们就像人的影子,黑夜中看似不存在了,但只要太阳升起,便永远也甩不脱。
    花船一荡,姜小白随云翠翠进了舱。舱内也铺着崭新的白毯,窗上挂着金线穿的湘妃竹帘,碧玉吊环叮咚作响。正中摆着一扇苏绣屏风,绣着灵动艳丽的红莲九鲤图。屏风下,是一套洒金花梨桌椅,桌椅面上嵌着冰润的昆仑玉面,柔腻非常。
    云翠翠扶着姜小白坐下,又蹲下身子,从桌下取出一个食盒。食盒描着金线,嵌着珐琅彩,她纤细的手臂提来,似有些艰难。姜小白只觉这景象似曾相识,更加手足无措。云翠翠却不看他,只将食盒打开,一样样布菜,轻声道:“我和你一样,都是别人养大的孤儿。杭州就是我们的家乡了。”
    碗碟声响,桌上已多了咸件儿、鱼鲞冻两样小菜,一碟龙井虾仁,一碟杭州卷鸡,一碗东坡肉,一碗宋嫂鱼羹,一盅清汤鱼圆,一应是西湖名菜。
    姜小白不禁苦笑:“我是叫花子命,这些东西,听过,却没怎么吃过。”
    云翠翠垂首道:“你不喜欢么?”
    姜小白见她面上湿润,心中顿起怜意,忙道:“当然喜欢。”他拿起筷子,笨手笨脚挖了一大块东坡肉,一口吞掉,扯着云翠翠袖子道,“你也坐下吃。”
    云翠翠破涕为笑,神色却还是郁郁的,斟了酒坐下,低声道:“我知道你要来,本想烧几个菜给你,却总也做不好。”她抬起头,望着姜小白,双眸流出水一样的温柔,“只有这酒,是我亲手酿的。你若不嫌弃,就……”
    她还未说完,姜小白已将酒灌了下去,抹嘴道:“只要是你的心意,我全都喜欢。”
    他说到做到,一眨眼的工夫,便将每样菜都吃了个七七八八。抬头见云翠翠还是怔怔地望着自己,姜小白心中不禁打起鼓来,放下筷子,道:“当年不见了你,我一直担心。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他端起酒杯,又放下,不敢看云翠翠的脸。
    “现在看到你吃得好,住得好,穿得也好,还有人疼你,我就放心了。”他自嘲地笑笑,“幸亏没跟着我。我大约天生穷命,活该没女人。就是当了帮主,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连个家都没有,哪里能照顾得你。”说着抬头,却见云翠翠泪已汹涌。
    她不说,不动,甚至连眼睛也未眨一下。眼泪却如决堤洪水,将两颊的胭脂都冲淡了。
    姜小白一惊,起身想要擦去她的泪,又怕弄脏了她的脸,一个劲搓手,口中道:“翠翠?翠翠怎么了?你不开心吗?你不喜欢现在的日子吗?”他看看自己十根手指,选了一根最干净的,极轻极轻地抹了抹云翠翠的眼角,试探着道,“是不是,宁海王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冷落你了?”
    云翠翠狠狠咬着唇,突然扑到姜小白怀里,嘤嘤哭了起来。
    姜小白从未见她哭过。在姜小白心里,云翠翠永远是那么妩媚,那么骄傲,那么坚强的女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她哭成这般模样?姜小白心底突然燃起了一股火,伸臂将她抱住,道:“有人欺负你,我绝不答应,管他是王爷还是皇帝老子!”
    她用力推开姜小白,提起纱裙,露出纤秀的脚趾,恨恨道:“他让我在媚香楼做头牌,替他服侍南直隶所有值得利用的人。”云翠翠说着,身体止不住发抖,“巡抚,督军,锦衣卫,按擦司,我什么人都讨好过。有时候为了一篇政论,府学的秀才也……”她慢慢坐在地上,抱头痛哭,“我真的觉得自己很贱,真的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可我能去哪里?我知道太多事情,若不听宁海王吩咐,他一定不会放过我。我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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