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无言点头道:“令尊是真正爱剑之人。”
    唐娴撇撇嘴道:“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可没有那份心胸。我只想学最好最厉害的剑法,在江湖中大大地有名。”
    冷无言正色道:“凌曦天境门规森严,冷某不能传你剑法。”
    唐娴狡黠一笑,忽又忸怩起来:“我也没说要学你的凌曦剑法,只要你告诉我,怎样好,怎样不好,我自会参悟。遇着不懂的,再来问你就是。”说到最后,声音已轻如落花。
    冷无言沉吟片刻,道:“我送你回唐家堡。”
    他虽未答应,却也没有拒绝。聪慧如唐娴,自然不会再问。两人结伴下山,扑面而来的,是万亩杜鹃花海,和数不清的冷杉箭竹。
    “那件事后,唐家堡乱得很,飞雨又不安分,我看它思念主人,就带它出来躲清静了。”唐娴自言自语,却是故意说给冷无言听的。
    青城山一战,青城掌门汪深晓与峨眉派时原拼斗而死。至于青城弟子,乔残和桑青花隐居剑阁,曲意秋一心求道,代遴波这个军户子弟继任掌门已成定局。考虑到林枫与凌雨然的婚事已得到凌鹤扬允准,代遴波便与黄陵、点易、青牛、云顶四派和解,送还他们镇山典籍和码头地盘,并托林枫向武林城请罪。武林城当然不会怪罪青城派,因为和解对林枫的前途声望是最好的。
    峨眉派遵从上官燕寒的遗命,立狄樾为掌门。只是狄樾年轻,又无根基,只知闭关研习天罡指穴手,门派一切事务,仍牢牢掌握在谢鹰白手中。谢鹰白自知修习邪功的事情不光彩,行事愈发低调谨慎,倒也少了很多风言风语。
    于是乎,勇武堂整饬川中武林的结果,各方都十分满意。只有唐家堡——唐娆公然做了任逍遥的情妇;锦衣卫北镇抚使许鹏泽将唐家大公子唐歌带去京城。这两件事令唐家的生意一落千丈,家族内纷争四起,唐栖川几乎招架不住。唐娴看不惯,便带飞雨到瓦屋山,一住便是两年。
    “去年除夕,我回家磕头,才知大哥被皇上封了京营杂造局监事。听说这个官虽不大,油水却足,还能结交许多军中的头面人物。所以今年除夕,唐家堡可热闹了。大哥不在,二哥的心都在他的刺邪剑上,三哥就得意了。还有那些大门派、大商会,哼,什么叫小人,什么叫前倨后恭,我可是看了个饱。”
    唐娴说得眉飞色舞,飞雨似乎也被感染,鼻子里不断喷着气。
    冷无言目中却有点点哀色。
    经此一役,川中武林尽入朝廷毂中,九大派“传承武道,不立军户弟子为掌门”的密约,已经名存实亡。武林各派都看得出,臣服朝廷,才是今后唯一出路。永乐皇帝敕封九大门派、设立勇武堂、剿灭合欢教,终其一生都没有彻底掌控的武林,他的孙辈宣德皇帝轻轻松松便做了个七七八八,而他才不过三十岁。他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实现一个皇帝、抑或说一个男人所有的雄才大略。
    一念及此,冷无言只有叹息。
    唐娴讪讪道:“冷大哥是不是想问,我四姐过得如何?”
    冷无言一怔。
    竹楼中艳怨多情的紫衣佳人,仿佛只在昨日。
    唐娴留心他的神色,道:“其实,我也担心四姐。她一年前就和唐家断绝一切,不知去了哪里。可能是去找任逍遥了吧。只是,合欢教突然没了消息,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冷大哥如果能找到四姐……”
    冷无言打断她道:“任逍遥自会照顾她,旁人何必去找。”
    唐娴听了,开怀一笑,却无声。
    两人到了山下,唐娴自寄住的农家取了东西,与冷无言经洪雅、丹棱、蒲江、邛崃、大邑至成都。锦江两岸水绿天青,风光和暖,万树繁花竞相开放,映在明澈的江水中,染出一条流动的蜀锦。当年入川,冷无言心头全是三派四帮、雪夜赌誓,竟没细细瞧过这天府之国的芳姿,此时不由放慢脚步,自吟道:“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唐娴道:“冷大哥,咱们去喝口茶罢。”
    纤指一点,状元茶楼的金字招牌已在眼前。
    两年前,黄陵、点易、青牛三派在此开“扬威盟”,拜林枫为圣贤大爷,反抗青城派压制,传为一段武林佳话。时至今日,茶楼窗棂上依旧插着黄、红、黑三色彩旗,迎来送往,猎猎作响。冷无言想着旧事故人,便点了点头,与唐娴走进茶楼。
    午后的茶楼,正是一天中最忙的当口。茶倌小跑着四处添水,茶客们围坐一圈,听曲喝茶摆龙门阵,好不热闹。唐娴连喊了数声“三炮台”,才有人过来,打躬作揖地赔笑,飞上两碗香喷喷的盖碗茶。唐娴捻起盖碗,刮了刮茶水,一气饮了大半碗,擦着汗道:“天气大嗦。”
    冷无言道:“山中冷寂,也是我们赶得急了些。”
    唐娴一手托腮,一手把弄着茶碗:“所以冷大哥才肯跟我喝茶,其实巴不得早些送我回去。”
    冷无言端起茶碗,并不否认。
    “芳尘休扑。名花唤我相追逐。浅妆不比梅敧竹。深注朱颜,娇面称红烛。阿娇合贮黄金屋。是谁却遣来空谷。酡颜遍倚阑干曲。一段风流,不枉到西蜀。”
    楼内的小戏台上,正唱着宋人京镗的“一斛珠”。歌女容貌虽不出色,嗓子倒不失婉转。茶客却不买账,有人嚷道:“莫唱了莫唱了,喊妘姑出来讲圣谕嗦。”有人接茬道:“妘姑哪里讲圣谕,妘姑讲江湖!”
    唐娴听得有趣,抓住旁座的茶客道:“妘姑是哪个?”
    那人道:“妘姑哟,江南来的,能掐会算,个子小小,可能说江湖。哪家茶楼请了她,哪家就要发财喽。”
    说话间,一个年轻女子走上台来。她约莫二十岁,眸如黑晶,唇如梅瓣,穿一件半翠半玄的斜襟长裙,用红色雕花腰封束住,举手投足间,飘洒出妩媚爽活的江湖气,教人心中一快。女子向台下一揖,右手一挥,卜咙咙一阵响,却是个孩童玩的拨浪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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