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她的容貌几乎与竹取小枝一模一样!
    一样的温柔姣美,一样的娇小玲珑,一样的长发及踝,一样的肤如凝脂。唯一的区别,便是气韵风度的不同。若说竹取小枝是春华,这妇人便是秋艳。
    任逍遥的心一阵狂跳。
    她是谁?
    竹取小枝又是谁?
    忽然,男子歌声一沉,琵琶转急:“尼乃静默,转拥幼帝。携汝共赴,净土极乐。语毕涌身,蹈赴洪波。平氏一门,于焉族灭。”
    铮的一声,琵琶声断,樱花飘落,四下寂静无声。
    妇人取过一张云纸,将烤热的茶饼细细包起。男子放下琵琶,淡淡道:“坐”。
    这个字是说给任逍遥听的。
    任逍遥转到白衣男子面前,细细打量着他。
    他的脸毫无瑕疵,一双明澈凤眼含情带笑,目光清朗,唇角微扬,仿佛世上最温柔的情郎,无论哪个女人见了,都要害羞地低下头去,纵使梦里也要甜甜地笑。
    只是,那头霜雪般的银发,又令他于温和中带出一丝莫可名状的阴寒狠辣。仿佛这张俊脸的背后,还藏着另一副不为人知的面容。
    这人便是唐薄霄么?
    任逍遥曾无数次设想过唐薄霄的样子,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年逾半百、满头银发的他,看来居然最多只有三十岁!
    唐薄霄拈起一枚黑子,望着那妇人,说了一串温柔如水的日本话,方才落子。他的声音清雅出尘,温和得令人生不出一丝敌意。那妇人对任逍遥点头致意,将云纸展开,一面碾茶,一面思索棋局。微风吹过,柔亮长发微微飘动,可以想见,年轻时定是个可爱温柔的姑娘。
    但任逍遥说的话既不可爱,更不温柔:“她是谁?”
    唐薄霄不答反问:“方才的曲子如何?”
    任逍遥冷声道:“我不是来听曲子的。”
    唐薄霄依旧自说自话:“那是《平家物语》‘风雨坛之浦’的一段,说的是平家战败,平清盛之妻抱幼主安德天皇投海。”一顿,叹道,“此战惨烈,可比崖山之役。这段曲子,也是荡气回肠。”他望着那妇人,接下去道,“是优子教给我的,我很喜欢。我爱一切风雅,也爱女人。遇到风雅的女人,自当竭力保全。”
    啪的一声,优子落下一枚白子,起出十余枚黑子,甜甜一笑,少女一般。唐薄霄眉梢一挑,说句“すごい”,落下黑子。优子见了,不由眉头紧锁,凝神不动。
    “她叫优子,从前是天皇的白拍子歌女,现在么,”唐薄霄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却是我的红颜知己。”
    任逍遥又看了优子几眼,迟疑道:“她是不是有个女儿……”
    “昭雅公主么?”唐薄霄抱起碧玉琵琶,随意拨着琴弦,“你岂非与她相处多时。”
    这答案任逍遥早已猜中。但他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你早就知道昭信的野心,却任由他出入高天原、占据皇城。”任逍遥目中刀光凛冽,一字字道,“唐星主该不会是束手无策罢?”
    唐薄霄淡淡道:“对丹青毒圣来说,杀人是最简单的事。”他看着浮满樱花的水潭,“只要将观音泪倒进去,高天原就会变成一座死城,方圆百里海域,也不会再有任何活物。”
    “但你绝不会这样做。”
    唐薄霄轻按琴弦,目色温柔:“不错。今日的南朝,是我多年心血。任何人都不会毁了自己的心血。而我,更不会杀死昭雅公主。”
    任逍遥看着优子,轻嗤道:“为了她?”
    “音律上,我与优子确是知己。”唐薄霄嘴角微扬,惋然道,“可惜她有结发的陛下,我有心爱的凤儿。”
    任逍遥双眉一扬,愠道:“你该称呼她任夫人。”
    唐薄霄目光下移,盯着任逍遥腰际,道:“她这任夫人当得并不快乐,为何不能做我的‘凤儿’?送你腰带这孩子,岂非连任夫人也还不是,便饱尝情思之苦?”他冷哼一声,“你可知道这腰带中藏的药,唐家历来传男不传女。”
    任逍遥想到唐娆,想到她定是苦苦求讨,才弄来一些缝在腰带中,却又倔强得不愿告诉自己,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说不出话。
    铜釜水响,优子打开一只瓷罐,舀了些细盐进去,又用长勺撇去水膜。待水更沸些,再舀出一瓢水倒入海碗,一手用竹筴在釜中搅动,一手撒入碾好的茶,随着水滚,茶香四溢。优子将温水倒入铜釜,压住沸泡,先斟一碗给任逍遥,再斟一碗与唐薄霄。
    唐薄霄闻了闻茶香,浅啜一口,持盏吟道:“君不见,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却不见,今时优子煎茶学西蜀,手做黑瓷琢金线。”
    优子露齿一笑,又望着任逍遥,双手比比划划。唐薄霄便道:“她说,茶须热饮,请。还有,这是大唐茶道,你是第二个品鉴的汉人,她很高兴。”
    任逍遥饮过茶,道:“唐星主处处匠心独运,谈交易的地方选得更好。”
    唐薄霄道:“八重樱潭山色秀丽,又有佳人美食,无论谈什么事情都合适。何况,”他放下茶盏,眼中浮起一丝笑意,“我离不得女人,你又不喜欢带女人谈正事。”
    任逍遥扬眉道:“你了解我?”
    “我了解任独。”唐薄霄话锋一转,“他可好?”
    任逍遥胸中一热,却不领情:“没有你好。”
    唐薄霄洒然一笑:“我羡慕他。”
    “你不像个话多的人。”
    “人老了,话便多起来。”他看了任逍遥一眼,“我看过你的信。”
    “如何?”
    “字丑。”
    任逍遥不语,亦不怒。
    唐薄霄继续道:“话却说得漂亮。”
    任逍遥毫不客气:“过奖。”一顿,紧接着道,“你我之间,没有必要兜圈子。南朝之事……”
    “那都是小事。”唐薄霄淡淡打断,接过优子斟来的第二盏茶,道,“在这之前,有些往事,你该知道。”
    永乐四年,唐薄霄带水柔凤漂泊到此,假称其为天照大御神转世。后龟山天皇信以为真,奉唐薄霄为护国大法师。唐薄霄为积累财富、购置珍贵药草医治水柔凤,一反千百年来重农抑商的旧俗,竭力发展海外贸易,甚至动用军力为商队开埠护航、抢占港口、逼迫别国通商,又制订一系列国策,允许商人从政。十年后,南朝国库充盈、富甲四海,许多由商入仕之人成为朝中栋梁,越来越多的巨富豪绅举家来投,成为名副其实的海上强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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