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时沉默下来,只有红葵呜咽的哭声。不知过了多久,藤原村正忽道:“逍遥君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任逍遥笑了笑:“担心什么?”他把玩着天丛云剑,长长出了一口气,“我与唐薄霄打交道,算来已经三年。不管是无心还是有意,他帮过我,我也帮过他,我不会杀他,他也不会杀我。”一顿,又如释重负般道,“不过,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他拉拢我是为什么。”
    藤原村正忍不住道:“为什么?”
    “他要离开高天原。”任逍遥语声中竟有些惋惜,“离尘草须在采摘三日内服用,远海荒岛,不是三日内可以回转,他须带那位夫人同去取药。他是昭信的对手,孟威他们却不是。一旦他离开,新党必败,南朝必乱。他需要有人帮他坐镇南朝,”任逍遥目中忽然泛起冰棱寒光,“帮他再杀一批人。”
    藤原村正满面疑惑:“他为什么选你?”
    任逍遥看着藤原村正,似在斟酌,半晌才淡淡道:“因为那位夫人,正是家母。”
    藤原村正惊得合不拢嘴,良久才道:“你不该告诉我。”他直直望着任逍遥,缓缓沉沉地道,“如果逍遥君掌管了南朝,你我就是敌人。为了大日本帝国,为了光明天皇和足利将军,我应该现在杀了你,让南朝不攻自乱。”
    任逍遥只是微微一笑。
    “可惜,我不是你的对手。我更舍不得南朝。”藤原村正重重叹了口气,“或许藤原村正这一生,注定在两难中苟活。”
    南朝是不折不扣的世外桃源,后龟山天皇拥有真正的三神器,藤原村正维护北朝之心本就削弱许多。任逍遥又曾救过他的命。于情于私,他做不出伤害二者之举。
    任逍遥忽道:“藤原兄可以两不相帮。”
    藤原村正苦笑:“事情到了这一步,难道我可以安心留在这里?”
    “有何不可?”任逍遥看了红葵一眼,“藤原兄可以帮她处理掉这些毒尸,若再有暇,可以将进出天之香山的人都留在这里。”
    藤原村正重重道:“逍遥君冷酷自私,却不令人讨厌。”
    任逍遥哈哈一笑:“我只不过把自己想说的想做的,直接说出来做出来而已。别人若不按我说的去做,通常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唐薄霄虽然不会杀任逍遥,但若要与他谈条件,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此期间,最好没有任何人来打扰。红葵等人的居处是天之香山两峰之间的山门,而她们已不能御敌。由藤原村正把守,再好不过。最重要的是,整件事情受益的只有任逍遥,藤原村正算不上直接相助南朝,更与北朝兴衰没有半点影响。
    藤原村正看着失魂落魄的红葵,点头道:“我答应你。但要提醒你一件事。”
    “请说。”
    “不要轻敌。唐薄霄可以了结了昭信,再出海取药。他不这样做,一定有别的隐情。若有变故,你的处境凶险。”
    “不错。”任逍遥道,“可惜他已没有时间了结昭信。”
    藤原村正不解:“为何?”
    “因为黄泉国毁了,家母已经等不了。”
    碧琯恨唐薄霄负心薄幸,投靠昭信,又借丐帮和宁海王府之手毁了黄泉国,等于断了水柔凤的药。唐薄霄一定精确计算过出海所需药物的数目,结果一定与他手中留存的药物数目勉强相等。否则,他没有必要毒死红葵等人。
    藤原村正想通此理,只说了一句:“お大事に。”
    任逍遥嘴角翘起,轻快地笑了笑,便转过身,大步走出石屋。
    屋后仍是明澈的溪水和妩媚的樱花,接天连地,无边无际。两峰之间没有岔路,笔直向前。忽地,樱林中掠过一只冲霄隼,劲风震落樱花,停在任逍遥身畔,不住点头,似在迎人。任逍遥熟知此物秉性,抬手划了几个圈。冲霄隼抬起右脚,脚环内果然塞着一张短笺,待任逍遥取出,便振翅而飞。
    短笺上只有一句话,六个字:挂剑山,弹指楼。
    前方是一片竹林。
    碗口粗的青竹遍布山谷,竹枝高大杳深,枝叶交叠,仿佛一条浓绿毯子挂在半空,染得日光冷翠。林中石径矗立一座石牌坊,楹联上的字被苔痕染成淡青,透出一丝绿意,写的是“君子固穷须傲骨,竹胎初节即虚心”。匾额位置题着“挂剑山”三字,笔意飞扬,锋芒潇洒,字迹与短笺一样,却并非写就,而是以指力镌在石上。镌字之人内息精纯,虽是阴柔一路,却柔中带钢。
    这个人非唐薄霄莫属。
    任逍遥心中冷哼,沿石径入林。沿途不见一人,风吹过,只闻竹叶婆娑,林中静得连阳光也温柔如月色。
    叮、叮、叮。
    林中传来金石之音,清灵如乐。任逍遥循声望去,就见前方数百根海碗粗的竹枝被铁锁盘拗扭曲在一起,垒成一座巨大高台,仿如鸟巢,又似莲座。高台四周的竹枝藤条被编成数个走廊,通往四面八方,灵蛇一般穿行在竹林半空。廊上挂满刀剑,闪着寒光,有风吹过,竹廊轻摆,刀剑声声,金石激越,仿佛一条盘踞在竹台周围的蛟龙。
    披刀佩剑的蛟龙!
    挂剑山之名,原来为此。
    任逍遥不得不佩服唐薄霄的奇思妙构。也唯有如此鬼才,才制得出观音泪那般奇毒。
    高台上是一座四开间的竹楼。楼门两侧挂着一对木联,“说剑风生座,题诗月满楼”,横匾上是“弹指楼”三字,依旧是唐薄霄手笔。楼内满溢书墨香气,地板明光锃亮,书案书架一尘不染,整洁得令人不忍踏入。任逍遥看了看自己,不觉苦笑。
    昨夜拼斗,他全身都被鲜血湿透,过前山兵器锻造场时,又出了一身大汗,此刻血迹汗渍腻住衣衫,皱巴巴不说,还散着一股酸腥味道。任逍遥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这样狼狈。他不愿让唐薄霄见到自己这般狼狈,何况,母亲或许也在。
    踌躇片刻,不见人来,任逍遥略觉不耐,迈入楼中,四下一望,见墙上挂满山水字幅,画里字中无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狂傲意。最引人注目的,是占了整面西墙的一篇长文。文章题为《答军户制并勇武堂兴废书》,每个字皆是笔迹歪斜,四面连结,仿佛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任逍遥努力辨认,也只看出“明明如月,堕为渠雪”、“何以解忧,举刀刺邪”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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