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津姬见他神色变化,道:“是不是觉得似曾相识?这也难怪,高天原城是大法师仿唐都长安建造的,汉人第一次来,都会吓一跳。”
    任逍遥简直有些欣赏唐薄霄了。
    长安虽已不复盛唐繁华,然而它的绮丽与尊荣,早已深深烙进每一个汉人的骨血。
    岛津姬又道:“高天原城有一百零八坊,虽比不上长安城,却比平安京宏大得多。大家希望离天照大御神更近,便都住在北城,南城还是空的。我们私下都说,若是南城也住满了人,陛下收复河山后,恐怕要定都在此了。”
    任逍遥闻言忖道:“长安城一百一十坊,按此推算,即使只住满半座城,也有四五十万人。”一念及此,不禁心头郁郁。
    这数字第一次让他感到力不从心。
    无论九菊一刀流如何强大,也只是一个江湖门派。然而现在摆在任逍遥眼前的,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海外大国,一个都城便有四五十万人的强国。
    四五十万是什么概念?那几乎已是大明精锐军力的两倍。自己孤身一人,究竟能做什么?所谓的永王宝藏,真的能打动唐薄霄么?
    大道尽头,是一座巍峨皇城,形制与古书所载的大唐皇城分毫不差,便连城门也题着“朱雀门”三字。岛津姬将竹篓交给海女,吩咐她们向东去,又道:“你们来,我便不去市集了。”说着向西穿过兴禄、太平两坊,便到延寿坊。坊间行人对岛津姬格外恭敬,这叫任逍遥颇觉意外。
    海女的身份并不高,何以延寿坊的人视她如上宾?
    岛津姬在一处大宅前停了下来。
    任逍遥一路走来,所见皆是坐北朝南的和风木屋,这座大宅却砖石为构、坐东北而朝西南,院墙四周配着青石角碑和白石石础,墙身腰线一溜整齐的红色清水砖,砖上雕花。细看时,竟有梅花砖、卍字砖、龟背砖、古钱花砖、葫芦花砖五六种之多。越过这极尽美饰的外墙,隐约可见一排排凹形屋顶,两端挑着飞扬的燕尾脊,铺着火红屋瓦,映得整个延寿坊都热闹起来。大门虚掩,顶角挂着门牌,任逍遥定睛一看,见牌子上写的是“定海将军孟”五个字,不觉心中一动。
    吱呀一声,门开一线,一个着吴服的老妈妈迎出来。岛津姬交代了几句,回身道:“我丈夫的家乡在泉州,大法师体恤他思乡之情,特别准许按泉州风俗修建了这宅院。”
    竹取小枝听得吐了吐舌头:“这么说,孟将军的本事一定非常大了。”
    岛津姬脸上漾出一片幸福光辉,笑道:“是。我丈夫在大明朝,是位了不起的将军。有一次,他随朝廷大员出海,遇上海盗,杀得天昏地暗。所有的兵士都死了,他也不逃、不降、不退,这样的勇士,让人好生佩服。他到高天原以后,打败了许多人,又精通海战兵法,大法师和天皇陛下都很欣赏他。我们成婚四年了,可是,我一想到他,心还是会怦怦跳。”
    她说得忘乎所以,似乎她的丈夫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大英雄、大豪杰。任逍遥却听得不对劲:“他叫什么?”
    “孟威。”
    任逍遥心中一震。
    孟威?前任大明泉州卫崇武守御所总兵、定海神针之一,恶战倭寇,壮烈殉国的孟威?
    大门内是一座下厅,接天井,两侧建着走廊和厢房,墙上嵌着精致的花鸟木雕透镂窗。院里种满樱树,樱花盛开,雪白花瓣落在地上,与红色方砖漫成一地醉人的绯红。院子正中是一座四柱三开间的主屋正厝。厅上坐着一个吴服少女,正聚精会神地做针线活儿。檐下石井边,一个蓝衣少女拿着长柄水舀洒地。樱树下,一个粉衣少女抱着一捧娇嫩樱花,正在插瓶。
    她们都只十五六岁,正是泉水般清澈、阳光般纯洁的年纪,却没有寻常女子聚在一起时那般聒噪,院子里异常安静,仿佛害怕惊扰了飘落的樱花。人在其中,不但会忍不住将脚步放轻,连呼吸也不自觉地轻柔起来。
    插花少女一转身,看到任逍遥,惊叫一声,花枝掉在地上。其余少女也停下手里活计,皱眉看着他。但过了一霎,又齐齐跪地拜迎,莺莺燕燕的声音,在飘满花雨的院中听来,简直能把任何男人的心融化。
    岛津姬走近任逍遥,捂着鼻子笑道:“你的伤口再不清理,这些丫头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任逍遥知道自己的伤口仍在溃烂,即使竹取小枝用口舌帮他清理过,也只能延缓,不能根治。
    岛津姬将任逍遥安顿在客房,吩咐三个少女烧热水、煮汤药。任逍遥道句“多谢”,转目看着四周。
    客房内陈设朴素清雅,竹屏风,木条案,织锦面榻榻米,红木刀架,角台上摆着一只浓绿色矮颈大肚瓷瓶,瓶中插着盛放的樱花,花瓣柔润,仿佛还带着晨露。阳光被重重纱帐阻隔,只投下一片柔和的白,透着恰到好处的温暖。
    竹取小枝褪去任逍遥外衣,将伤口擦洗干净。众女见他脊背和腰腹已没有一块完整皮肉,有些地方甚至透出森森白骨,不禁惊叫起来。
    任逍遥道:“这间屋子,倒不是泉州风物了。”
    岛津姬轻轻一笑:“你们汉人有句话,男主外,女主内。我是这里的女主人,屋子里的摆设自然要按我的意思。”一顿,又道,“你很厉害。当初,我丈夫伤得很重,他像你一样,也是一声不吭。只是他疼得满身汗,还打冷颤。你却还能与我说这些闲话。”说着,便叫女孩们给任逍遥上药包扎。女孩们正要动手,竹取小枝却重重哼了一声,将绷带死死抱在怀里,别过脸去,一语不发。
    无论什么年纪的女人,只要遇到一点点侵犯她爱的领域的情况,立刻就会从一只又乖巧、又温柔、又胆小的小花猫,变成一头又果断、又霸道、又不讲理的母老虎。
    岛津姬叹了口气:“当初,我也是这样子,不许别人照顾他。”她站起身,温柔一笑,“好好照顾你的大将军罢。”说完,便带着三个少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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