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且无碍。”李沛渝忽然顿住脚步,见姜小白不语,才默默前行。
    灯影渐渐隐去,眼前是一个独门小院。门未关,院子四角挂着白纱灯,照得院内霜雪般明亮。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细细的白砂和几块山石。石上布满青苔,石边竹影婆娑,露出丹枫一角,涓涓细流自竹槽流入八角井中。井水清澈,浮着几片红叶。一条石板小径蜿蜒到木屋前,屋檐下盘膝坐着一位青袍老者,正摆弄着一盆碧绿松针。他头发花白,身子佝偻,满面皱纹,只有那双手,干净光滑得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样。姜小白见了,心头一热,眼前模糊,喊了句“师父”,便冲过去,跪在阶上,嘭嘭嘭磕了三个头。
    这老人,赫然是失踪多时的丐帮帮主袁池明。
    李沛渝走近,将遇见姜小白的经过大略说了。袁池明长叹一声,轻抚姜小白鬓角,神色微动,继而眼中透出欣喜之色,却哀哀道:“我的十二个弟子,大丰,万和,小广……”老人缓缓念了七个名字,眼中泛起一片轻雾。
    半年前死在桃花潭镇万家酒店中的七个弟子,本都是江湖中响当当的英雄,现在尸骨却已化作了微尘。姜小白流泪咬牙:“师父,弟子来晚了,弟子这就救您和大师兄、三师兄、九师弟出去,给咱们丐帮报仇。”
    袁池明不语,沉默片刻,对李沛渝道:“沛瑜,把程洛、卢允带来,我有话交代。”李沛渝应了一声,转身出去。袁池明看了看沈珞晴,手指一弹,一颗松子电射而出,沈珞晴无声无息地倒下。姜小白大惊失色,但见沈珞晴只是穴道被封,放下心来,又不禁狐疑满腹。
    这时李沛渝已带两人回来。其中一个身材高大壮硕,另一个矫健干练,正是丐帮大弟子程洛和三弟子卢允。两人注意到一旁的沈珞晴,脸色都变了变。卢允一步跨过去,举刀便砍,口中骂道:“贱人!”
    嗤的一声,雪蚕丝卷上刀锋,姜小白腕上运力,道:“三师兄,别动她。”
    卢允跺脚道:“这贱人害九师弟变成疯子,你怎么拦我!”
    他说得云淡风轻,姜小白听得晴天霹雳。
    阿晴怎会做这样的事?那静静的、温柔的、家一样的阿晴,怎会做这样的事!
    李沛渝劝解道:“三师兄,师父有话交待,至于沈小姐的事,以后再说罢。”卢允怔了一怔,见袁池明不发话,悻悻收起兵器。
    袁池明道:“你们都过来。”四人依言上前,分坐两侧。袁池明左右看看,长叹一声道:“天绝我丐帮。”
    姜小白忍不住道:“师父,如今咱们在一块了,还怕什么。”
    卢允捅了捅他,道:“小白,好好听师父说话。”
    姜小白见袁池明一脸严肃,也不敢再多说。
    袁池明吐了口气,缓缓道:“为师这身武功,已消磨得差不多了。”一面说,一面撩起青袍。
    青袍下是厚厚棉纱。棉纱下,竟是森森白骨。袁池明的双腿,竟已被剜去七八成血肉,腿骨也被四根尺许长的钢钉钉在铁索环扣中,锈渍已爬上腿骨。姜小白双腿一寒,几乎跌倒。
    这是多大的痛楚!
    铁索另一头,连着一根金黄色的齐眉短棍,泛着熹微光泽,非金非银非铜非铁,不知什么材料铸成。棍身满布五爪金龙图浮雕,龙眼赤红,形态逼真,一望之下,几有飞去之意。
    “盘龙棍!”
    程洛忍不住轻呼。
    盘龙棍便是丐帮帮主随身兵器,更是帮主权威的唯一信物。据说这盘龙棍是宋太祖感念丐帮弟子救命之恩所赐,丐帮中人都以此为荣。
    卢允目光闪动,左右看了看,没有言语。李沛渝却视若无睹。
    袁池明轻轻摩挲着盘龙棍,道:“时间不多,为师也不与你们解释,你们要好好记下这十二打狗棒。”说完两指并拢,钳住一枚钢钉,将它生生拔了出来。
    “师父!”姜小白听到那刺耳的声音,仿佛痛在己身。
    袁池明两指不停,一口气将四枚钢钉尽数拔出,双掌按地,身子拔地而起,掠过竹丛,带起喀拉喀啦两声响,八角井台边留下一串血迹,人落在白砂地上,手中已多了两杆青竹。
    他双腿血肉十去其八,腿骨又被穿了四个洞,已无法支撑身体,只能靠一杆青竹,勉强站稳。另一杆横陈胸前,饶是如此,骨节仍咯吱作响,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你们看好。”
    袁池明手腕一抖,青竹陡然画圈。白砂上起了一阵旋风,细砂当空兜了个圈,才落在地上。就听袁池明道:“流星赶月护侧间。”接着右腕一动,竹竿一连画了两个斜圈,交于左手,又是两个斜圆。姜小白等人只觉面前一道竹影屏风,若攻,不知破绽;若守,竹尖遥指全身,完全腾不出手。
    “左右逢源攻守兼。”
    青竹连点三下,袁池明腋下青竹闪电般甩出,身形转动间,两杆青竹交替攻出,白砂地上留下一串弯弯足迹,混着点点鲜血。
    “毒蛇吐信背侧翻。”
    青竹转到袁池明背后,应力荡起,飞至身前,袁池明倚着另一杆青竹,伸手一捉,应荡回之势,身形陡然翻转,青竹环肩再荡,啪的一声抽在地上,激起白砂无数,八角井上漂浮的红叶亦随之轻颤。
    “苏秦背剑跨千山。”
    话音未落,就听喀嚓一声,袁池明左腿迎面骨崩裂,身形晃了三晃,连退四步,靠两杆青竹撑地,才勉强站稳。
    姜小白泪流满面,跪地喊道:“师父,不要教了。”
    袁池明哈哈大笑,褪下长袍,将两袖煞在腰间,大喝一声,当空舞起青竹来。院中登时白砂激飞,竹影凌乱,八角井中的红叶已沉入水底。袁池明口中念念有词,状似疯癫,腿骨接连不断崩裂,喀嚓喀嚓的声音仿佛激昂战鼓,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在令人几乎昏厥的时刻,收于嘭的一声大震。
    凉风习习,流水潺潺,红叶浮于水上,竹影也不再摇晃。
    “痛快,痛快!老子已经八个月没有如此痛快。”血将白砂染红一片。袁池明坐在地上,盯着散落一地的碎骨,放声大笑。笑够了,才恨恨道:“可惜老天不给我多一点时间,哈哈哈!”
    姜小白手脚并用着冲过去,大哭道:“师父,您为什么,为什么!”李沛渝三人也跟了过来,见袁池明这般景象,都是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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