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心试着解开任逍遥的心结。
    任逍遥迟疑一瞬,道:“盖住污浊,自然是好的。”
    冷无言摇头:“但洁净与污浊一同被掩盖,混淆了是非,却是坏的。”
    任逍遥眉尖一挑:“什么意思?”
    冷无言道:“你只觉得梅姑娘冤屈,可是你也害死了很多人,别人恨你,恨合欢教,是你连累了梅姑娘,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是你不敢承认,因为你想为自己的野心找一个借口……”
    “住口!”任逍遥霍然起身,右颊上的伤疤几近扭曲。
    冷无言有些不忍。
    他分明知道梅轻清的死对任逍遥来说是多大的一道伤。这伤本就还未结痂,作为朋友,却要将这伤疤连皮带骨地揭起。冷无言终于体会到了普祥真人和那些违心进攻快意城的九派弟子。可是他不得不说下去:“你若继续与整个江湖作对,只会令人更恨你,你失去的会越来越多。”
    “是么?”任逍遥眼中光芒扬厉,“你可知我为何不问依依和盈盈如何了?因为我知道威雷堡的人不敢伤害她们,因为合欢教的势力已越来越大,武当派保得沈西庭一时,保不得威雷堡一世。这就是权力的妙处。若我把江湖握在手中,什么金钱、身份、仇恨、性命,喜怒哀乐,全都不值一提。任凭我要如何,别人都只能听命。你知不知道这感觉有多妙?”
    冷无言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你疯了。”
    任逍遥狂笑:“对!”他慢慢拿出多情刃,冷冷道,“处境不同,想法便不同。你这样的出身和荣耀,哪里失去过什么!你哪里知道,失去最珍爱的人,是什么感觉!”
    冷无言瞳光一闪,心口传来一阵隐痛。
    任逍遥眼中却全是轻蔑:“就算你的道理都对,那又怎样?在我眼里行不通,便是不对!朋友相交,原本也不是为了讲道理,冷兄以为呢?”
    冷无言沉默半晌,终于道:“你说的对。”
    任逍遥展眉一笑,手指轻弹刀锋,多情刃嘤地一声清响。“我们很久没切磋了。”
    刀尖慢慢划过一道血线,凝在冷无言眼前。冷无言一语不发,拿起承影剑,走进雪夜。
    雪花如盖,娉婷盈舞,四野沉寂,素色空明。
    任逍遥看着前方淡青色的身影,手指忽然握紧。
    这个人无论剑法与心思,都是自己的劲敌,将来很可能是个大麻烦。此刻他背后空门大开,如果给他一刀的话……
    多情刃又发出那种极轻极轻的嘤声,竟在微微颤抖。
    “我本就不是正道中人,何必管手段光彩不光彩。就算我正大光明,难道就会有人夸赞我?”
    嫣红刀光劈开黑夜,劈开白雪,直奔青色衣衫而去。
    剑光只一闪。
    承影剑斜斜划过夜空,剑锋转出一个圆,夜风激荡,雪花逆扬,叮地一声,弹开多情刃。
    任逍遥冷然道:“你早就防备着我。”
    冷无言摇头:“我只是感到一股杀气。”他忽然一笑,“若你出手时毫不犹豫,或许我便躲不开。”
    任逍遥心中有些异样感觉,似乎出手偷袭的不是自己。他非常不喜欢这种受控的感觉,但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控制自己?“方才我偷袭你,如今我让你三招。”
    “不必。”冷无言淡淡一笑,“你虽然偷袭我,我却用你的招式反击,这便算两清了。”
    任逍遥一怔,才忆起他方才使出那招,正是光明顶醉中所得“山色沮丧”,微一点头,多情刃画出一个精致的波形,倏然隐没,突又飞出,直取面门。
    沧海横流!
    冷无言创出的招式。
    刀剑相交,龙吟声声。承影剑在雪影下莹白如玉,多情刃却被白雪映得更加娆媚。二十招一过,冷无言便感到了压力。任逍遥不仅是他平生罕见的对手,甚至已动了杀机,自己的处境实在有些危险。
    更危险的是,任逍遥突然变招。
    血影刀法本是招招黏连,快狠决绝,戾气冲天。可是现在,多情刃却慢了下来。不仅慢,就连招式也可看得清清楚楚,却又并非真的古拙缓慢,而是将以往的暴戾小心翼翼藏了起来,犹如一个嗜血的洪荒巨兽,在择人而噬前的一丝迟疑。
    那种令人胆寒的压力,正是来自这一丝迟疑。
    冷无言手心有汗。
    凌曦剑法以“尊雅”二字享誉武林,最不怕的便是以快、狠为特点的武功。可是现在血影刀法摒弃了快,只剩下骨子里淡淡的狠,他完全想不出破解之法,只能以剑圈护住全身,且战且退。
    任逍遥出刀越来越慢,刀圈却越缩越小,数次都堪堪划破冷无言的衣角。冷无言忖道:“杀招引而不发,对自身气力耗用极少,却对对方压力极大。我内力虽略胜于他,如此下去必定吃亏。”一念及此,忽然以剑为笔,凌空虚画,赫然在写“囷囤团圆道连达跌”八个字。
    他虽只见了真武荡魔剑阵一次,却比划得有模有样。任逍遥眉尖紧蹙,七八招后果然有些烦躁。冷无言小心应对,只觉得他的招式虽然快了,却仍然引而不发,正在思忖下一步,猛然瞥见任逍遥的眼睛,不觉“啊”了一声。
    任逍遥双眼竟已变作血红。
    这声惊呼仿佛炸开堤坝一般,平静如湖水的刀圈倏然自溃口冲杀而出。冷无言处乱不惊,长剑连振,化解七刀,身子亦后退七步。多情刃红光暴涨,鬼魅般紧贴冷无言百会、神庭、膻中、鸠尾、巨阙、气海、曲骨、期门、章门、商曲、心俞、命门、志室、肩井十四处穴道,快得不可思议。冷无言眼前全是红色线影,大雪一般铺天盖地,不知哪一刀是虚,哪一刀是实,出了一身冷汗。猛然想到普祥真人,立刻运尽全力大喝一声,四面八方的山跟着响起回音。
    任逍遥果然迟疑片刻。
    冷无言要的就是这片刻。
    呛地一声龙吟,承影剑迎上多情刃,激荡的气浪拍起积雪,雪中的枯枝败叶沙沙作响。
    任逍遥连退三步,冷无言揉身出招,剑剑攻向任逍遥太渊穴。任逍遥手腕被剑锋封死,招式无法施展,眼中血色更浓,气概也从隐忍冷静转向暴戾逼仄。
    冷无言却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又被刀圈困住。惊讶之下,断然变招,剑芒吞吐明灭,一阵金属交鸣声如暴雨来过。
    哧地一声,衣角割破,人已掠出丈许。
    “任兄住手,你有些不对。”冷无言以内力将声音送入任逍遥耳中,持剑护在身前,凝神戒备,防他再次突袭。
    任逍遥默然立在雪中,良久,才吐了口气,道:“多谢。”
    他眼中的红色已不见。
    冷无言放了心,道:“这刀法招式奇诡简洁,杀气含而不露,先于气势上赢了三分,令人佩服。任兄是如何参悟的?只是,”他眉头紧锁,“任兄为何眼露红光?”
    任逍遥想起那日凌雪烟被自己吓了一跳,又想到方才偷袭冷无言时身不由己的感觉,心中一沉,迟疑道:“或许,是我招式还不够精熟,出了纰漏。”说完,便将混沌所见说了一遍。
    冷无言静默片刻,道:“普祥前辈本想助你去除血影刀法的戾气,可惜功亏一篑。照你方才所言,这路刀法,怕是脱生于你的戾气。”
    任逍遥愕然:“你的意思是,这刀法是我所创,不是血影刀法第三重?”
    冷无言温然道:“任兄对刀法痴迷,日思夜想,妙手偶得,亦未可知。”一顿,又无奈地笑笑,“我破不了。”
    任逍遥望着雪夜,若有所思,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冷无言又道:“只是,任兄今后如无必要,还是少用这一路刀法为妙。以我所见,这刀法虽然高明,却对你伤害极大。否则你的眼睛怎会……”他忽然住了口。任逍遥完全沉浸在自创的刀法中,根本没听见自己的话,只能苦笑,又正色道:“但愿今后,你我不要成为敌人。”
    任逍遥双眉微挑,转身看向大雪深处:“江湖正道容不下我,我只好杀出一块地方来。”
    冷无言望着他黑衣上的雪花,暗暗叹息:“这世上从来也不准备容下任何人,每一个人,都只是前人的延续罢了。”
    他忽然发觉,一个人的出身竟如此重要,重要到决定了一个人一辈子不得不走的路。对平凡的人如是,对不平凡的人亦如是。自己若非身在宁海王府,又机缘巧合学得凌曦剑法,怎能在这般年纪令整个江湖诚心佩服?这份荣耀里,究竟有多少是靠一己之力得来?想到这里,冷无言大感汗颜,手足刹那间变得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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