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有身孕以来,大半时间都在逃亡,心中忧愁愤恨,再加上害喜什么也吃不下,早已虚弱不堪。方才运力使剑,此刻大悲大喜,一撞之下,孩子已保不住了。
    陆志杰见她脸如金纸,雪地里一片殷红,听她说什么“孩子”,吓得脸都白了,紧紧握着她的手,却束手无策,只能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
    忽然一个柔柔的语声道:“陆公子,快把尉迟姑娘抱到屋里来。”
    是岑依依。
    她与尉迟素璇性子接近,多日相处,两人已十分熟络,常常躲在一处说小话,连徐盈盈都听不得。此刻见她晕倒,已猜着了七八分原因。陆志杰也不去想岑依依身份,一面谢,一面抱起尉迟素璇,紧跟着她上楼去,只剩院子里大雪独飞。
    棺材上已覆了一层霜雪,雪地中却多了一个人。
    红丝线锁边的黑色皮裘,帽子褪下,雪花静静落在他头上、肩上,他却似很享受这种凉寒的刺激。
    这个人居然是任逍遥!
    他看着那口打横的棺材,道:“姜老弟,出来吧。”
    棺材板喀地一声挪开两尺,姜小白露出头来,嘿嘿笑道:“好说,好说。天涯何处不相逢,想不到我们会在棺材里相逢,着实,呃,这个那个的,嘿嘿。”他本待在冷无言房里,又害怕李沛瑜趁着喜宴混乱找来,索性躲到棺材里。方才一撞之下,差点把他从棺材里倒出来。此刻见了任逍遥,姜小白也不示弱,冷着脸哼了一声,单掌一撑,身子跃出,本想漂漂亮亮落地,谁知忽然脚下一软,扑通栽倒,啃了一嘴雪。
    任逍遥不冷不热地道:“姜老弟身体似有不适。”
    姜小白一骨碌爬起来,呸呸几声吐掉嘴里的雪,骂道:“都他妈拜你手下所赐,你还好意思说!”
    任逍遥不动声色:“你虽杀了血蝠堂堂主,我却不打算找你麻烦。”
    “我倒是打算找你麻烦。”姜小白挺了挺脊梁,“你在这里,外面那个任逍遥又是谁?”
    “血影卫统领,宁不弃。”
    宁不弃身形本就和任逍遥相似,远远站在一群人中,又极少说话,任谁也分辨不出。
    任逍遥又道:“我若说,袁池明不在我手中,万家酒店的局也不是我设的,你可相信?”
    姜小白一怔,哼道:“我怎知你没扯谎?哼,任教主现在可不比从前。你不是一心想灭丐帮,就为了那个姓梅的丫头……”
    任逍遥眼中寒光一闪,不容他说完,一把攫住他的衣领,恶狠狠道:“对,丐帮已经不堪一击,只要我高兴,随时都能毁了它!”
    他牙缝中都是刀光,姜小白竟不敢与他对视,赶紧低头,认错服软:“唉,我这两天吃的太差,嘴也臭了,任兄小心熏着自己。”任逍遥放开手,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姜小白张了张嘴,讷讷道:“那个,我师父……你倒是先说来听听,若你说的有理,小爷信你就是。”
    任逍遥眉梢一扬:“是么?”
    姜小白窘迫地点点头:“不管江湖上有什么事,你总是没骗过我,也没害过我,反倒救过我,救过……救过翠翠。只要你不对丐帮下手,不对我师父下手,我绝不把你当敌人。”
    任逍遥听了,忽然有些寂寥之意,定了定神,才说起整件事来。于是姜小白知道九菊一刀流的目的,是利用合欢教钳制武林各派的抗倭力量。起初,他们派帅旗、紫幢拉拢,没想到反被任逍遥全部除掉。于是他们便派蜜珀菊刀擒了袁池明,再用美人图为饵,挑起合欢教与九大派冲突,使中原武林无暇沿海匪患。“万家酒店里的陈景杭虽是假的,‘红烛莲子’却是真的。真的丹青毒圣也必定在九菊一刀流中。”
    姜小白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
    陈景杭虽号“毒圣”,但丹青之妙更在毒术之上,美人图便是他的杰作。但出现在万家酒店的那张图,却是绣品,所以任逍遥一看便知是假——即使是真的,九菊一刀流也不可能进入大明疆土大张旗鼓地寻宝,即使寻到,也难以运出海去。美人图对他们来说,根本是废纸一张。与其如此,还不如抛出去,不管任逍遥接不接,这罪名是给他安定了。
    但任逍遥不怕,不但接,还接得大大方方,干净漂亮。一个转手,就让九大派互生嫌隙,为合欢教大大减轻了压力。表面上看是合欢教吃了亏,实际上真正吃亏的是蒙在鼓里的江湖各派。
    姜小白捶了捶头,又晃了晃脑袋,气咻咻地道:“你,你真太狠毒了!我要把这事说出去!”
    任逍遥冷笑:“你试试看。”
    替合欢教开脱,还是由一个被丐帮驱逐的弟子来做,的确无法取信于人,何况毫无凭证的情况下。姜小白白眼一翻,几乎气破肚子。半晌才悻悻道:“照你这么说,我师父在九菊一刀流手中?”
    “不一定。”
    姜小白心中一动,立刻眉开眼笑地道:“任兄,任教主,任大侠,我知道你这个人很讲义气,嘿嘿。你心思缜密,一定早就想好了怎么救回我师父,对不对?”
    “袁池明是合欢教仇人,我怎会救他。”
    姜小白面色微愠,双拳紧握,闭上了嘴巴。
    “但是,你可以救他,我也可以帮你。”
    姜小白大喜道:“果然任兄是讲义气的,果然你这朋友没交错。”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姜小白再也忍不住,跺脚道:“你他妈能不能把话一次说完?耍小爷很好玩吗!什么条件,你说!快说!”
    任逍遥笑了笑,正色道:“我要与袁池明公平一战,生死各凭本事,丐帮不得插手。”
    姜小白一怔,旋即苦笑道:“任兄,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丐帮的事情,我怎能说上话。那几位长老,恨不得剥了我的皮。”
    任逍遥一字一句地道:“你做了帮主,这件事便很容易了。”
    姜小白愣了片刻,忽然捂着肚子大笑,躺在地上打滚:“哈哈,哈哈,这年头,怎么都要小爷我做帮主?这就是他妈的众望所归不成?哈哈!翠翠,翠翠,你看见了么,江湖中最有本事的两个人,都求着小爷做帮主呢!丐帮帮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哈哈!哈哈!”
    他曾说要混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给云翠翠看,可如今云翠翠已不知身在何方,他该哭,还是该笑?
    任逍遥早料到他的反应,等他安静下来,才淡淡道:“我派人查过,从万家酒店到九华山,死的都是丐帮总舵弟子。你们虽在九华山杀了三十个蜜珀菊刀的倭寇,他们却还有二十个,若蜜珀派人冒充四大长老,天下除了袁池明,谁能识破?。”他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你若不信,便仔细想想,离开九华山后,他们展露过丐帮武功没有。”
    面容可以假冒,声音可以假冒,唯有武功假冒不来。
    “蜜珀若想用李沛瑜的身份控制丐帮,不可能永远不展露丐帮武功。”任逍遥悠然道,“所以他一定还没有杀袁池明,囚禁的最佳地点,就是荆州分舵。”
    谁能想到,袁池明是被自己的亲传弟子“李沛瑜”囚禁在自家分舵?别说十万丐帮弟子,就是全天下的人加起来,也休想找到袁池明。
    姜小白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虽不知四大长老是不是冒充的,李沛瑜却是假冒的无疑。想到昨夜冷无言一番理论,姜小白已完全信了任逍遥,霍然抬头,急道:“我现在就去荆州,你帮我!”
    任逍遥冷笑:“现在?若不拆穿蜜珀,你以为九菊一刀流会让你活着进入荆州分舵?”
    姜小白倒吸一口凉气,摊开手道:“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做?”
    咱们!
    任逍遥心中一热,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竟然笑不出来。
    “外面正在比武,你若当着普祥真人、尉迟昭、冷无言、陆千里和沈西庭得面,逼李沛瑜使出本门武功,就有了人证,即使四大长老全是冒充,十二分舵舵主也要仔细掂量掂量你的话。”他拍拍姜小白的肩膀,“到时候该怎么做,以姜老弟的才智,不用我教罢?”
    姜小白似懂非懂,沉默片刻,忽道:“任兄,你本意也不是想灭威雷堡罢?”
    任逍遥不语。
    若不是九菊一刀流的人在此,而姜小白也在此,他的确不会来威雷堡。但蜜珀若要杀姜小白,要杀他本就不多的朋友,他绝对会翻脸。
    既然翻脸,那便翻个彻底。他帮姜小白成为帮主,约战袁池明,无论胜败,都不会失去姜小白这个朋友。最重要的是,从此以后,丐帮不可能与合欢教为敌。所以他临时改变主意,让徐盈盈把尉迟素璇装扮成沈珞晴出嫁,把婚礼搅乱,再让血影卫趁机侵入,逼迫对方比武定高下,而自己则趁机与姜小白见面深谈。
    这番心思,他不会明说,也不愿扯谎骗姜小白,唯有沉默。
    不是真正的朋友,剖白解释也无用,反倒落人笑柄。反之,剖白解释更显多余。
    姜小白迟疑了一刹,肃然起身,抱拳道:“等我救回师父,一定说服他老人家,让你们公平打一场。无论谁胜谁败,谁生谁死,你我总是好兄弟。”
    任逍遥笑了笑。
    姜小白脸色微红,道:“呸呸呸,我说话怎地也酸溜溜起来。”
    话音未落,就听文素晖的声音遥遥道:“小师妹,陆公子,你们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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