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珞晴一直没有发火,因为她越来越了解姜小白。她已经可以底气十足地说,姜小白是个又脏又臭、又粗俗又嘴馋、又懒惰又卑微的叫花子,可也是个又倔又硬、又善良又狡猾、又聪明又高傲的男子汉。与这些了解比起来,受点委屈简直不算什么。
    直到有一天,她突发奇想,换了一身翠绿色的女装,戴上一串沈家最好的工匠雕出的绿松石项链,盛了一大碗香喷喷的腊味饭,俏生生地站在姜小白面前。
    从小,她就认定绿松石是最好的玉石,绿松石的颜色是最漂亮的颜色,沈家的绿松石雕是天下最精美的玉器,任何人见了都会喜欢。所以她也认定,姜小白看见了一定会开心。
    然而姜小白看了以后,只说了一句话:“你学什么不好,非要学那个婊子!”
    沈珞晴就像迎面被人打了一拳,鼻子里酸酸的,心里面涩涩的,喊道:“难道天下除了她,别人就不许穿绿色、戴绿色吗?”
    姜小白撇撇嘴道:“许,怎么不许,你都不嫌丑,别人又能怎么样。”
    沈珞晴二话不说,举起那碗腊味饭,重重扣在姜小白头上,看他一头一脸的饭粒,只觉多日来的晦气一扫而光。
    谁知姜小白竟默默把碗拿下来,又把头上、身上和桌上的饭粒捡一捡,吃了个干干净净。他是乞丐,莫说一大碗又加肉又加蛋的腊味饭,就是一碗稀粥,他也很珍惜。
    沈珞晴气得半死,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自己要饭要到威雷堡去吧!”说完摔门就走。
    是真的走,除了绿色的东西,一样不留,包括惊风。
    接下来的日子里,姜小白便重新回到了捉鱼摸虾,自己养活自己的日子。没过多久,他的伤口就开始溃烂。其实,他知道伤口早晚会烂,可是他宁肯叫伤口烂掉,也不愿换掉旧衣服。
    因为这身衣服是翠翠买给他的。
    全身上下,除了回忆,他再也没有一件翠翠留给他的东西了。
    可是他不敢也不想去找翠翠。走在生死之间,他已经想明白,既然翠翠选择离开,找到她又能如何?他只能违心地对自己说,只要翠翠开心,那就很好很好了。
    至于沈珞晴,他只能默默说对不起了。
    他又不是木头,怎么可能不明白沈珞晴的情意,想当初,他为翠翠做过的事、赔过的笑脸又何止这些。可是这份情意他不敢要,也要不起。
    云翠翠是妓女,是飞贼,他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更养不起她,何况是家境殷实、声名赫赫的威雷堡大小姐。何况,她已与陆家公子定亲了,而自己,生死都还要看老天脸色。
    即使这些沈珞晴都不在意,他心里还有一抹绿色的影子,如何抹得去?
    姜小白暗暗发狠,就让她对自己那点好感,随着伤口一起烂掉吧!
    沈珞晴走了几天,六翼雪蝠的阴毒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从两天一次,变成一天两次,他想苦撑,却还是在一天发作四次的时候昏倒在路边。
    朦胧中,有人喊他名字,喂他汤水,那么轻柔,那么温暖。
    是翠翠吗?
    “翠翠!”他猛地大叫一声,紧紧抱住眼前人影,再也没有知觉。等他醒过来,只觉得半边脸冰凉,鼻子里满是药香,身体好像陷在软软的云朵里,不住地摇晃着。睁开眼睛,四周果然一片雪白。
    干燥、温暖、松软的被子,像蚕蛹一样裹着他。灯光静静流淌,像轻柔的手,捧着满满的叮咛。姜小白瞪大眼睛,惴惴不安地发呆。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像苦与甜交织的蜜糖,像春天的花包裹着冬天的寒冷,像明亮的晨冲淡黑暗的夜,像暖暖的风抚平弯弯的路,像淅淅雨中投来的一道阳光,像……
    他突然流下泪来。
    这是,家?
    他从来都没有过自己的家,可是现在他觉得这一定是家。
    有人对他说:“小白,喝药。”然后一股暖暖的热流便从喉咙流到腹中,再扩散到四肢百骸,就像在家中刚刚午睡醒来般惬意。他又朦朦胧胧地睡了一阵,才心满意足地睁开眼睛,冲着沈珞晴笑了笑。
    他第一次细细打量沈珞晴。
    她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裙,套着纯白色的金丝掐边兔毛背心,衬着圆圆的脸和微微上挑的眼,虽然比不上云翠翠的娇媚流丽,却像灯光一样充满静静的温柔。他喜欢这股“家”的味道,竟瞧得有些痴了。
    沈珞晴害起羞来,低下头,自言自语地道:“我看了许多医书,蝙蝠毒属阴,当以雪参解之。幸好我家里有,你的伤口都好了一些呢。”
    姜小白微微蹙眉:“这里是你家?”
    沈珞晴起身轻巧地转了个圈,道:“对,你不是想见任逍遥么,你安心养伤,再……”
    姜小白截口道:“沈堡主同意?九大派的人知道吗?”
    沈珞晴坐下道:“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你在这里。”
    姜小白一怔,向四周望去,发现这里是一座阁楼的顶层,四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架。心中稍安,忽又道:“你不是一个人走了么,怎么把我弄到这里来?”
    沈珞晴有些幽怨地道:“我可不像你那样没义气!我……”话未说完,外面突然传来“梆,梆梆梆梆”一慢四快的更声。沈珞晴有些失落,喃喃道:“五更了,我得走了。你要是早点醒,还可以多说几句话。”
    姜小白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忽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沈珞晴道:“十月三十一。”
    “还有十五天,你就要嫁人了。”姜小白淡淡道。
    沈珞晴一怔,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语不发地系上黑色披风,吹熄蜡烛,走了出去。
    姜小白陷在寂寂的黑暗中,望着屋顶模糊不清的檩条,长长吐了口气,道:“对不起。”
    窗外,冷浸溶溶月,无花只有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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