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轻清尖叫一声,踉跄奔到任逍遥身边,颤声道:“少爷!少爷!”未几,眼泪便泉涌而出。任逍遥却对冷无言笑了笑:“这丫头,教冷兄见笑了。”
    冷无言道:“今日一战,你我仍是不分胜负。”他语声冷淡,神情却温润,片刻又道,“得一对手如你,幸甚至哉。”
    任逍遥道:“彼此彼此。”
    冷无言一笑。
    他很少笑,但只要笑,便很好看。胸前虽是血流如注,却似乎完全无碍,一拱手,转身缓步下山,消失在云海之中。
    既然上官燕寒绝不是任逍遥所杀,那么他大约也不会与倭寇有什么往来。不知为何,冷无言竟有一丝欣慰。
    任逍遥目送他离去,微一颔首,便仰面栽倒,倒在梅轻清怀里。
    冷无言急于知道翡翠谷一战的结果,顾不得包扎伤口,一路疾行。他本以为流点血不算什么,然而任逍遥那一刀劈入极深,已伤到他的经脉和胸骨。到了百步云梯时,只觉锥心剧痛自骨缝渗出,再蔓延到四肢百骸,一阵晕眩,只能倚着山岩坐下。
    自己急于知道战事结果,强撑赶路,反倒耽误了更多时间。冷无言只能苦笑。
    然而他这笑容还未完全绽开,便听到百步云梯下方传来一阵刺耳的刀兵声,夹杂着数声叱骂。他忍痛起身,穿过百步云梯一望,不禁皱眉。
    百步云梯在莲花峰西北峭壁上,乃是黄山前后山的咽喉要道。凿在石壁上的百余级橙道穿山而行,上仅可见一线青天,下临万丈深渊,犹如靠在峭壁上的长梯,险峻异常。此刻窄窄的山道上拥挤着七八十人。华山、点苍、崆峒三派人马与合欢教卷裹在一处,杀得难解难分。再往远看,是神算帮、飞环门的人,只不过他们俱已身负重伤,莫说上前助阵,恐怕连下山也难。
    山道两侧草木皆毁,石屑纷飞,鲜血几乎染红了地面,人人好像都进入了癫狂之态,不仅合欢教的人凶狠异常,就连这些平日端庄朴质的名门弟子,也双目溢血,睚眦欲裂。不时有人站立不稳,跌下悬崖,连一声呼救都来不及发出。
    即使呼救,谁又能抽身来救?
    冷无言不禁暗叹:“任兄,你何苦制造这等杀戮!”他目光落在血影卫身上,见这些人出手如任逍遥一般狠辣,有的虽已负伤,却似浑然不觉,如一群发了狂的虎狼。这股煞气似乎传染给了合欢教每一个人,挡着顾陵逸和云鸿笑等人,不死不休。顾陵逸、云鸿笑和杜家兄弟也看出血影卫是这群人的主心骨,全力与之拼斗,谁也没有发现文素晖已是险象环生。
    缠住文素晖的是一男一女。女的身着银披,男的一身金纱。女的身材高挑,男的却是个矮冬瓜三寸丁。女的手中一把亮银色的剪子,男的却用一根通体金黄的二尺细针。两人都戴着描金绘彩的面具,看不出长相,可这身打扮和兵器却是赫赫有名。
    金针银剪,专做人皮锦衣,是江湖上要价最高、杀人最狠的金童子、银娘子夫妻。据说他们杀人之后,会将人皮剥下,制成衣服拿来炫耀。
    文素晖自然知道这些,只觉面具后的四只眼睛阴冷异常,仿佛在看着一身上好的人皮锦衣,心中打颤,一不留神,长剑被金童子一针挑飞。银娘子咯咯笑道:“妹子,姐姐一定将你制成最漂亮的嫁衣。”说着,亮晃晃的剪子往她心口铰来。文素晖无路可退,惊呼一声,就听唰地一声,剪子被一道白光钉入地下。
    银娘子定睛一看,却是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承影剑。可惜她不识剑,只怒道:“相公,你是死人呀,就让别人这样欺负我!”说着,手中突然变戏法似的多了一只匕首,往文素晖脸上划去。文素晖情急中顺势拔起承影剑一格,匕首咔地一声断为两截,将银娘子和她自己均吓了一跳。
    金童子注意到了冷无言,见他脸色惨白,青衫尽被血染,便没把他放在眼里,冷哼着一针刺了过去。冷无言二指并拢,夹住金童子针尖,使他刺进不得。二人虽是僵持不下,然而他已满头大汗,运力之下,伤口又迸出血来。
    所幸承影剑已经飞了回来。
    文素晖一剑削断金针,挡在冷无言前面。
    金童子先是一怔,然后便嘻嘻笑道:“怎么,大英雄展世杰尸骨未寒,他的未婚妻就有新相好了?”
    冷无言闻言一震,才知自己无意中救的这个女子是文素晖。展世杰曾经给他说过无数次未婚妻的贤淑秀慧,如今见她一身麻衣,知她是为展世杰而穿,心中不觉暗暗叹息。
    文素晖怒道:“住口!”一剑刺出。
    金童子身子一撤,银娘子长袖一甩,一片银粉劈头盖脸地袭来。文素晖不防之下吸入一些,立刻一阵头晕。金童子阴阴笑着,半截金针打在她腰畔。文素晖便从山崖上滚了下去。
    还有承影剑!
    冷无言大惊,一抓之下,手掌登时被剑刃划破。文素晖悬在半空,感觉剑上流来一股热热的东西,抬头便看到冷无言,眼中忽然涌出一丝平静的笑意,说了句“谢谢你,剑还你”,然后竟然松开手,任由身子飞坠下去。
    “文姑娘!”冷无言手中一轻,脑海中猛地出现了展世杰的影子,竟然跳了下去,把身后的金童子和银娘子吓得呆住。
    他岂能眼看着自己最好朋友的未婚妻死在自己眼前。他也不会傻到摔死自己。而是将承影剑交于左手,一剑刺进了山壁,右手抓住了文素晖的衣领。她不知中了什么毒,已经昏了过去。两人的重量加上飞坠力道,承影剑顺着山壁飞速下滑,泥土碎石迸射,溅得他睁不开眼,突听咔地一声,飞坠之势猛然顿住,冷无言手腕几乎脱臼。抬头看时,见是一块巨石卡住剑身,再一望,离崖顶已有十余丈,连喊杀声都已听不见了。
    此处云雾缭绕,只可见丈许内事物。冷无言四下张望,见一株海碗粗细的松树旁逸斜出,腕上运力,将文素晖横放在松枝上,再慢慢挪过去,最后拔出承影剑。
    松树受他二人之力,咔咔作响。他又向四周望去,见下方绿蒙蒙一片,心知那是一片松树,便背起文素晖,慢慢向下攀援。此处的松枝上挂着许多带血的衣衫碎片,有的松树还拦腰折断。冷无言心知这是从崖上掉落的人所留,心中郁郁。然而走了一阵,却又暗暗心惊。
    这一片松树越来越密,枝叶交错,山藤缠绕,如一条栈道蜿蜒向下。云雾中看不清谷底深浅,他正在犹豫,栈道却已到尽头。
    一个方圆七尺的洞口,在雾中看来幽深恐怖,山风吹过,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冷无言握紧承影,一矮身钻了进去。
    洞里长满青苔,弥漫着一股青草味道。洞内不高,冷无言无法站直身子,猫着腰走了不到两丈便顿住。原来这里是个死胡同,不觉自嘲地笑笑,将文素晖轻手轻脚地放下,见她气息均匀,宛如熟睡,脉搏也无甚异样,猜那银烟只是普通迷药,遂放了心。
    紧绷的神经一松,冷无言立刻虚脱一般,靠着冰冷的岩石坐下来,眼前阵阵发黑,看来他的确流了太多血。文素晖却醒了过来,先是一惊,继而看到冷无言一身的血渍,坐在自己身边,张了张口,想要问些什么,却没出声。
    冷无言察觉到她的不安,道:“在下冷无言。”他不想说太多话,以他现在的情形,说话也是很费力的一件事。
    文素晖面露惊讶。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浑身是血的人便是冷面邪君。虽然她无数次在展世杰的书信和别人口中知道这个人的许多事,但乍逢之下,还是觉得局促和意外。
    宁海王府的表少爷,居然是如此淡薄出尘的人?
    她低头瞧见自己一身麻衣,忽然感到有些失礼,不自觉地紧了紧衣角。
    冷无言只当她又想到了展世杰,本想说些节哀顺便之类的话,最后却只是冲她点了点头。文素晖见他眼中神色,明了他的意思,报以一笑。两人沉默许久,冷无言才道:“你们是如何到百步云梯来的?”文素晖便将翡翠谷的经过说了一遍,冷无言听完,立时明白了任逍遥的意图。
    任逍遥不想与九菊一刀流结盟,便将他们骗入翡翠谷,又将机关消息泄露给云鸿笑,借正道之手除去帅旗、紫幢两组人马,实是帮了自己大忙。想到此,冷无言不觉露出一丝笑意,暗道:“任兄啊任兄,你行事乖张至斯,倒也前无古人。”
    文素晖忍不住道:“冷公子,你笑什么?”
    冷无言一惊而醒,信口道:“云少侠智勇过人,无怪展大哥常常称赞于他。”说完他立刻后悔,略有歉意地看了文素晖一眼。
    文素晖却淡淡道:“云师兄的武功、才智其实还在展师兄之上。”
    她神情舒淡,目光中透着平和的味道。冷无言便觉自己小看了这个女子。她看起来温柔娴静,其实要比寻常女子坚强得多,根本不需要别人小心翼翼照顾她的伤口。冷无言放下心来,又想到了任逍遥,暗道:“任兄伤得不轻,此刻若被武林同道围堵,怕是很难脱身。”
    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是文素晖先开口:“冷公子,你的伤,如何了?”
    冷无言道:“不碍事。”
    文素晖见他并未瞧自己一眼,不知哪来的勇气,道:“我帮你包扎。”说着撕下裙角,仔仔细细在他身上绕了两圈,打了一个结。这个结打完,她突然想到了展世杰,想到自己也曾为他如此包扎,不觉流下泪来。
    冷无言不敢看她,只道:“怎么了?”
    文素晖仰起头来,轻声道:“其实冷公子不必救我。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该去陪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眼中泪光晶莹。
    冷无言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叹息一声,道:“他的确常常提到你。”说完他又后悔,这么说岂不是劝她去死?
    文素晖果然怔了怔,低头道:“可是刚才从崖上摔下来,我真的很怕,觉得自己很没用。”
    冷无言不觉道:“我也怕。”
    正在这时,洞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眨眼已到洞口,一点红光蔓延进山洞,红光后,竟是一只长满白毛的手。文素晖吓得尖叫一声,那手便立刻缩了回去。然而电光石火间,一团白影猛扑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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