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黎披着一张秀致平淡的青年脸容,在乌桓族中,大抵养了半个月的伤,在这段时日里,他一直极为安分,只素日里喜好下厨做些简单的吃食,倒是极为合乌桓族众人的口味。
    故此,单朝夕几乎一顿三餐,都让人找来燕黎。
    乌桓族到底不如外头万千世界,故而此地的膳食皆是不那么周全,如今燕黎的到来,也算是让乌桓族族人有了几分口福。
    莫长安一直困在单朝夕的身子里,她亲眼见着燕黎熟稔的生火做饭,熟稔的洒扫整理,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一丝太子爷该有的矜贵之气,哪怕是单朝夕,也很难探究到一丝不同寻常。
    如此平静无波的日子过去,直到某一日,听人说燕军已然全数退去,大将军便班师回族中,准备参加这场宫廷盛宴。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那人在宴会之前便率先找上了单朝夕。
    彼时,单朝夕正坐在后院之中,一边看着燕黎喂兔子,一边儿百无聊赖的听着他说起外头的故事。
    这只兔子是前两日单朝夕狩猎时狩到的,当时本是打算带回族中烹煮了去,她们乌桓族的姑娘,大多数时候与草原的姑娘相似,皆是骁勇而直率,不像中原女子,文文弱弱,心思胆怯。
    故而,谁也没有觉得,这兔儿杀不得、吃不得,唯有燕黎瞧着,竟是秉持着一分医者父母心,将兔儿豢养起来。
    当时,单朝夕还尤为不解,只道:“这兔儿不过是猎物罢了,你如何这般小心翼翼?”
    而燕黎却是温温柔柔的抱起兔儿,顺了顺那光滑的茸毛,笑道:“这兔儿怀了身子,虽不甚明显,但大抵要些时日,就会产下小兔儿……”
    单朝夕不信,毕竟那兔子瞧着呆呆愣愣,身子也是瘦小的厉害。可没有多久,那母兔果然产下两只的小兔儿。
    自那以后,几只兔子便由燕黎照顾,而单朝夕也时不时便过来瞧瞧,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她习惯了每日里一抽空便望着燕黎,习惯了听他说起外头的趣事儿,习惯了看着他忧郁而又满是温柔的笑脸……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单朝夕生平头一次,衍生出来的难以控制。
    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种亲近之意,是因着乌桓族自来皆是爽朗的男子,极少有这等子文质彬彬,温柔善意之辈,还是燕黎这人,的确有其吸引人的地方。
    可世上的情意皆是如此,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那为人称道的大将军踏入院子时,单朝夕还侧着站在篱笆前,甩了甩手中的红鞭,笑意阑珊。
    只是,她还未回过神的时候,便深觉一阵刀锋锐利而来,朝着篱笆内正喂养兔儿的燕黎,直直劈了过去。
    惊涛骇浪掀起,单朝夕笑容一滞,顿时挥舞着红鞭,紧紧缠住大刀。
    银铃清脆,叮叮当当响彻四下,燕黎微微一怔,整个人往后倒了过去,一屁股摔在地上,尚未痊愈的左右意外拉扯之下,令他疼的顿时脸色苍白。
    “你做什么!”单朝夕死死盯着眼前身披银色甲胄的伟岸男子,一时间心中愠怒:“疯了吗?”
    “公主才是疯了罢!”那男子声音嘹亮,带着一股子熟悉之意,翻滚而来:“这人是奸细、是暗探,公主竟是也敢留着?”
    似乎这话触怒了单朝夕,就见她冷笑一声,仰着头道:“蓬莱,本公主已然可以确定,他不是什么奸细,更不是什么暗探!”
    蓬莱?
    那铃铛的响声,将莫长安惊醒,就见她眸光一顿,视线很快便落在了那将军的脸容上。
    青年生的很是俊秀,唇红齿白,眉眼生香,他不再是那个咧嘴冲着她笑的憨厚的傻小子,而是满面怒容,失去了几分理智的青年将军。
    那一瞬间,莫长安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是庆幸蓬莱所说的姑娘皆是虚无,还是责怪他的目的不甚纯粹,就见她叹了口气,终归没有再深入去思索。
    蓬莱曾说过,他被乌桓族俘虏,辗转才逃离此地。可实际上,他却成了乌桓族的将领,与乌桓族同仇敌忾……
    她看的出来,蓬莱望着燕黎的眸子,有凶恶,有杀意,更多的却是慌乱与不安,他啊,就像年少时候那般,一旦害怕失去什么,就立刻变得执拗而不顾一切。
    “不是奸细又是什么?”蓬莱手中大刀挣脱那红色马鞭的牵制,即便是暖阳之下,也依旧泛着冷光:“公主,如今燕军方退,咱们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就像是忠诚无比的侍卫一般,守护在单朝夕的身边,誓死不愿她受到一丝伤害。
    “蓬莱,本公主已然确认,你又为何如此凶残?”单朝夕看了眼依旧坐在地上,有些无措的燕黎,继续道:“何当归不过是偷药之人罢了,他左臂被猛虎啃食,不是作假,他险些丧命虎口,也做不得假,如此你还要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江湖郎中吗?”
    分明知道,自己的说词皆是维护燕黎之意,可单朝夕做不到就这般让燕黎死去,她就像是方方染了曼珠沙华的毒一般,欲罢不能。
    蓬莱闻言,眸底神色愈发深了几分,就见他深吸一口气,道:“好,就算他不是细作,那他偷盗火灵芝,按照族中规矩,难不成要饶恕了他?”
    素来偷盗灵药之人,皆是被族中处以极刑,毕竟火灵芝被外人垂涎,为防细作入内,只能以族中最严酷的刑罚处置,以作杀鸡儆猴之意。
    燕黎现在即便不是细作,也是一样难逃一死。至少在蓬莱看来,眼前的青年,必死无疑。
    “蓬莱,他死里逃生的那一次,已然算是一死。”单朝夕冷下脸来,火红的衣裳平添艳丽:“今后他只是本公主的御用厨子,再不是什么郎中!”
    为了名正言顺的让燕黎活下来,单朝夕已然给了最佳的借口,她说燕黎是厨子,今后只是厨子,其实意味着,往后燕黎成了乌桓族的一员,她不会让他再出去。
    乌桓族素来处置偷盗之人极为严酷,就是生怕那些人出去之后,将乌桓族的机密泄露……从此乌桓族千年基业,也就毁于一旦了。
    “公主,你是真的疯了!”蓬莱神色一凛:“既然公主下不了手,那就我来!”
    他话音一落,手中大刀顿时朝着燕黎的方向挥舞过去,燕黎似乎吓了一跳,往后又退了两步,他就如没有武艺傍身的文弱青年那般,若非莫长安一早知道燕黎的身份,恐怕亦是同单朝夕一样,难以分辨出其中真假。
    “蓬莱,你好大的胆子!”单朝夕挡住蓬莱的攻击,两人顷刻之间,便大打出手起来。
    莫长安看的出来,蓬莱对单朝夕,情意许多。即便他从不透露,可过招之际,他多次让步,生怕伤到她的小心翼翼模样,任谁看了都有几分明了。
    可当事人的单朝夕却丝毫没有知觉,她一步步护着燕黎,一直到与蓬莱僵持住了,才停下动作。
    “好,我与公主多年感情,原来还敌不过一个细作?”蓬莱刀尖发颤,一如他此时压抑的怒火一般,恨不得撕碎了燕黎。
    如此重的话一落下,单朝夕便忍不住皱了皱眉,语气到底是软下了几分:“蓬莱,我并不是要与你为难,只是何当归并非细作……”
    “公主欢喜他?”蓬莱打断她的话,只直直问道:“所以才如此护着他?”
    本是观战无言的莫长安,被蓬莱这极为耿直的话,听得错愕不已。单朝夕此时并未意识到自己对燕黎的感情,他如此挑明的话……岂不是间接给了单朝夕一个自我‘探究’的机会?
    不得不说,蓬莱依旧与年少时一般,没有多少长进……
    “蓬莱,你休得胡言!”任由多么明媚大胆的女子,情窦初开之际,都由不得旁人如此明目提及,即便是单朝夕,也一般无二。
    可那绯红的脸颊,不论是羞红还是觉得气恼,都让蓬莱心中郁郁而不欢,有什么苦涩的情绪,蔓延开来。
    他没有再与单朝夕争论,没有再试图斩杀燕黎,而是兀自沉默着转身,很快消失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在那之后,单朝夕便带着燕黎寻了一趟巫医。
    燕黎因着那般牵扯,伤口裂开,染红了雪色的袖摆,这一病,又是三日过去。
    而这一次,单朝夕照顾的很是妥帖,她几乎也算是日夜守着,直到燕黎醒来,她才松了口气。
    可有些情意,哪怕她绝口不提,该来的终归还是会来。
    燕黎醒来的第一时间,便见着单朝夕坐在床榻的一侧,她手中捧着药膳,似乎正打算喂给他喝。
    可这个节骨眼,燕黎苏醒了,她自是万分欢喜,将碗置在一旁,便打算寻来巫医。
    “公主……”燕黎眼疾手快的抓住她的胳膊,脸色苍白依旧:“当归不配让公主如此照顾。”
    他迷迷糊糊之间,是有些知觉,知道这女子一直照顾在他的左右,她衣不解带,整日里询问着巫医……这些所有,他都听得见,只是无法醒来罢了。
    “什么配不配的?”她挑眉,艳丽的面容染上三分笑意:“你是还在意那日蓬莱说的?”
    她指的是什么,他心知肚明,蓬莱说她欢喜他,燕黎就算是想要装傻充愣,这会儿也未必能够。
    “公主,我……配不上公主。”他扬了扬唇,大约是想起建康城中,无数女子为他痴狂,神色看起来有些复杂。
    他其实不明白,从很久之前开始便不甚明白,单朝夕……究竟看上了他哪一点?
    是这丢到人群中也挑不出的面容,还是这怯懦而卑微的身份?
    “蓬莱说我欢喜你的时候,我觉得有些羞恼,我素来没有这等子欢喜的情绪,总是参悟不透。”她歪着脑袋,借着一缕明媚的光,笑容艳艳:“这两日你病得厉害,巫医说你若是醒不过来,便会因这热症而死,我才恍然明白,我其实是欢喜你的。”
    如此坦荡的女子,笑意如春,她没有丝毫扭捏,就这般淡淡的表明了心迹:“所以,我便想啊,你千万不能就这么死了,哪怕是醒来一刻,回我一句欢喜与否,也足够了。”
    这样的单朝夕,直率而娇艳,她心中躁动不安,可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就像是问着今日外出狩猎与否那般,明眸善睐,直直视着燕黎,几乎穿透人心,融入血液。
    “抱歉,公主。”他垂下眸子,淡淡说道:“我家中有待我归去的妻子,恐怕……不能再留下。”
    “妻子?”单朝夕错愕:“你说的妹妹……其实是妻子?”
    她没有忘记,他说偷盗灵药才上到这乌桓族,为的就是寻了火灵芝与家中妹妹入药……
    可如今,他说不是妹妹,而是……妻子?
    心下微微叹息,燕黎还是点了点头:“与公主想的一般无二,我骗了公主。”
    谁也不知,这一刻,燕黎究竟存着怎样的想法,可莫长安猜着,或许燕黎此时……动了恻隐之心?
    “那便罢了。”单朝夕望着他,璀璨一笑,眸底宛若盛满了繁星一样,夺目异常:“你既是有妻子于家中,我便不作纠缠。”
    她是乌桓族的公主,不是那等子为爱甘愿舍弃一切的女子,她的肩上,有整个乌桓族,有子民、有天下,情爱与她,若是求而不得,那便不去求得好了。
    想了想,她继续道:“不过,你我就算没有姻缘,我也不愿你就此惨死,我先前与父上保证过你并非细作,为了打消他的疑虑,你少不得要留在我身边呆上一阵子。”
    她与蓬莱交手的事情,瞒不过她父亲,为此,她父亲多次劝说要杀了燕黎,可一次次都被她挡了回来。
    作为劝服,她扬言燕黎只是她的厨子,她吃惯了他做的膳食,等着哪一日厌倦了,再处置无妨。
    但这……只是她的缓兵之计,她不是那等子执念情爱的女子,时日一到,定然会寻个机会将他放走。
    可这样豁达而空然无物的单朝夕,却是头一次让燕黎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素来不愿女子纠缠,可这一次,女子不纠缠了,他反而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而谁也没有料到,这般情绪在之后,竟是将他和单朝夕都拖入地狱之中,抵死缠绵。
    ……
    ……
    蓬莱的离开,大约是一月之后,那些时日,燕军再没有消息,乌桓族中也一派岁月安好的模样,于是,蓬莱提出要出去外头的世界看看,便辞了将军一职,同单朝夕告了个别,还算干脆体面。
    他本就是世外之人,但因着几年前被单朝夕所救,一直以来都对乌桓族忠心耿耿。为此,乌桓族的王上自是没有多言,给了他通行令便让他离开。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分别,便是天人永隔,再无相见。
    那些时日里,燕黎的伤势一日日转好,他也不知是心中不甘,还是执念于此,一日比一日,对单朝夕愈发好了几分。
    每日里膳食,他为她准备妥当,美其名曰报答单朝夕的恩情,可那双温柔而缱绻的眸子,却是让人一步步沦陷其中。
    乌桓族的男女,大都欢喜轻歌曼舞,即便高高在上的单朝夕,也丝毫不例外。故而,燕黎便自己做了一把笛子,每每单朝夕吟唱之际,他便吹笛相伴……那些暧昧滋生,狂乱不安的情绪,终归一日又一日,让人不可控制。
    一直到蓬莱离开的第三个月,乌桓族都平静而怡然。
    可黎明将至的一个白日里,鸡鸣声断去,被号角声取而代之,乌桓族的天开始弥漫血色。
    燕军不知何时,侵入乌桓族内部,自四面八方,翻滚而来。呐喊声、兵刃声,如此喧嚣而刺耳,不过须臾片刻,睡梦中的乌桓族族人,尽是被斩杀了去。
    哀鸿遍野的那一刻,皇宫大门被破开,燕军踏着铁骑,刀尖滴血,直逼宫闱。
    整个乌桓族,被屠戮殆尽,宫中的禁卫军也一一被斩杀在马下,他们惊慌失措,寡不敌众,在不知名的情况下,便踏上了死亡的道路。
    而彼时,金碧辉煌的深宫之中,单朝夕望着站在燕军身后的燕黎,看着那熟悉而温柔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懵然而不知所措。
    “原来都是你这个细作所为!”率先喊出声的,不是单朝夕,而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单朝晖。
    他怨恨的眸光,顷刻便从燕黎的脸上转到了单朝夕的身上,愤怒而哀怨:“朝夕啊朝夕,这都是你害的,你害的!”
    乌桓族数万人的性命,悉数因她情思而亡,她恍然站在原地,一袭红衣无风而翻动,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她看见人群中,那个唤作何当归的青年撕下面皮,露出一张俊美而郁然的脸容,看着那通身贵气的青年欲言又止,似乎想同她说些什么……可这所有的一切,都幻化成了烟云,消散的如此彻底。
    她认得那青年的面容,不是旁人,正是燕国太子——燕黎!
    “杀了乌桓族的王上!”底下,也不知是谁下了一道命令,顿时有士兵涌上前来,血染琉璃。
    她红着眼眶,竭力想要护住自己的父上,可寡不敌众,哪怕她以一当百,也挡不住数千人、数万人的剑雨疾驰。
    看着父兄姊妹,一个个被屠戮殆尽,血色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忽然笑了起来,痴狂成魔。
    她隔着千军万马,隔着人山人海,望着那如玉的青年,眸底血泪斑驳:“燕黎,你骗我……你骗了我啊!”
    她咬着牙,势必要玉石俱焚,杀了那个唤作燕黎的男子,杀了如此愚蠢的自己。
    “都退下!”可这会儿,燕黎却是不怒自威,低低呵斥着所有人:“都给孤退下!”
    始料未及的场景,来的如此迅速,以至于众人皆是错愕,不知如何是好。
    人群中,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太子殿下,此时不可妇人之仁!”
    那是偃师城的城主,苏茂春。偃师城离乌桓族极近,每每战乱总是被祸及,故而苏茂春要想斩尽杀绝的意图,甚是明显。
    “滚出去!”燕黎眯着眸子,再不是那个怯懦而书生气满满的青年,取而代之的是容色威严冷厉:“违者军令处置!”
    燕国太子,素来威望极高,他执掌军中多年,一直以来都是杀伐决绝,故而临到这个节骨眼,谁也不敢违抗,只一个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齐齐退了出去。
    屋门被掩上的一瞬间,尸横遍野显得那么刺目,那鲜血直流的青石板、琉璃灯上,再没有往昔的辉煌盖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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