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妈妈愣了愣,又摇了摇头。
    “我和他完全不熟。即使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更不知道要用什么心情去面对他了。是该拥抱他?还是给他一巴掌?抑或是普通地打个招呼?我不知道,只能指望见到以后能想起点什么吧。”
    她摸着后颈比刚刚更加难为情。
    “杜朗先生说他可能是死了。”我说。
    “我明白。受了那么重的伤,又从山崖上掉下去,只有小说和电视剧里才死不了。所以我也完全没在期盼什么,毕竟,根本就不熟。说出来可能也很没良心,那是珍珠认识的人,又不是我认识的人,我是安妮妈妈呀。”
    唔,和安妮完全不同的做法。
    安妮面对一个从不认识的母亲,最终选择的是去接纳。而安妮妈妈对故人的态度却是选择排斥与逃避。但我也没办法斥责她。因为如果是我,也许也会和她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把自己放在一种被动的姿态上。
    先看对方的态度,倘若对方特别有耐心,我会试着让自己去接纳。若对方迟迟不出现,我也不会主动去找。不管是有血缘的亲人,还是没血缘的朋友,都注重一个情字。
    “只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她静静地说:“假如他还活着,像个路人一样擦肩而过,偷偷观察着我的生活;或者是死了,变成幽灵飘在我身边。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心情,什么看法来看现在的我。”
    她摇着酒杯,目光失了神呢喃自语:“我感觉很对不起那个人。我连他的名字和样貌都不记得,要不是有人提起,我甚至根本都不记得有这号人存在。”
    “这怨不得你,要换做是我,日子过的好好的突然空降一两个女友或是父母过来,那我也挺苦恼的。这就好比你好端端的突然被人告知在哪里欠了一大笔债,你还从没听说过。”
    安妮妈妈沉默着,点了点头又伤感地叹了声气。
    “哎……可惜他把我看做是他的命中注定,他的真爱呢……家里还留着他以前给我写的情书,我看了,还挺肉麻的……”
    “呵~”
    听到这我不禁冷笑:“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真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似乎有些不满?我摇了摇酒杯,盯着里面半融化的冰块说:“如果你清楚人类的繁殖战略,你就会明白,这世界上不存在什么真爱。原因在于人类的天性本就是很混乱的相处模式。”
    “我不明白你说的意思。”
    “这就要从…”
    话在嘴边欲言又止。我要说的那些生物学知识太过粗犷,直接说出口基本就等同于性骚扰,更别说内容本就生硬,说了她也不一定听得懂。
    我苦思着如何委婉地向她解释,却死活想不出个思路。愁得我一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全喝完。放下酒杯摆了摆手,换个方式糊弄她:“总之,根本不存在什么命中注定,不存在。你想啊……嗝…假如,某个人的真爱,生活在南半球,从不出门旅行的她是不是就此失去了爱上一个人的能力?”
    她歪着脑袋一副没听懂的模样。
    “假如我的唯一生活在七百年前的露比星?或是几千年后的莎菲雅星?也可能是生活在几万年前地球母星上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苏美尔人,或是遥远宇宙另一端的人工智能ai?生于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我们,是不是就此失去了爱上一个人的能力呢?并不是,只要基因差异够大,两人之间能诞下强壮的后代,身体就会引导我们相互吸引,喜欢对方的长相,喜欢对方的声音,喜欢对方的气味,爱上对方!爱情完完全全就是受大脑里产生的荷尔蒙所控制的东西,在命运面前更是不堪一击。你,安妮妈妈,会和许许多多、千千万万个人有千千万万种可能性。但这一切都受你的「活动地区」和「活跃年代」所限制。我和春在一起不是因为我俩是命中注定,而是因为她是我邻居,如果她小时候搬家走,或是我没搬回去遇上她,那我到了十几岁就会和其他女孩‘命中注定’到一块儿去的。”
    “嗯……也不能这么说吧。”她凝望草地细声轻语道:“生活在哪里本身也是命运的一部分。因为你们是命中注定,所以她才会出现在你的世界里,才会跨越时空从茫茫人海中来到你的面前。是这么个因果关系才是。”
    “若要这么解释,我们分开也是命运里注定好了的事。”
    她轻叹一声,抱着膝盖沉默了。
    还会再重逢吗?她会这么说吗?呵,谁知道呢……我继续喝着酒。
    过了片刻,她细声开口:“我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的那番话,「光从莎菲雅走到露比要花上近一秒的时间。绝大多数星星都距离我们很遥远,光要走上几千年几万年甚至几亿年。」我觉得距离还是太远了,身为人类的我永远也不可能到达宇宙对岸,永远也不能。离去的人就像擦肩而过的光子,在你人生中划过一道轨迹,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所谓的无限种可能性在这里也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实际上不能就是不能,我们最终还是受地域和年代的限制,被囚禁在这个牢笼里。”
    “宇宙不是牢笼,宇宙就是宇宙,一直都在那里。你应当翻过来看待才是。”
    或许是酒精作用,我略微有些不满。
    “翻过来看待?”
    “对,把手提袋的内里给翻到外面那样来重新审视。宇宙的中心点是你自己,以你为圆心的有限空间和千年时光才是可观测宇宙的意义所在。”我抬起头指着夜空:“你看那些星星,它们有的可距离我们几百亿光年远,它们发出的光被同一角度叠加的星体尘埃层层过滤,再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巨型天体和黑洞给捕捉着扭曲了方向,最后只有极少数的光子能够越过虚空避开尘埃,来到这一刻与你相遇。也许你觉得这是幸存者偏差,无数的光,总会有几颗会逃离到这里,像千万个人买彩票总该有一个中奖;也许你会想,自己不是这些光的终点站,只是它们旅途中的过客,就如同其他遮挡路线的天体一样碰巧被你捕捉住了,但
    “呵!反正每个人都有以自己为核心的可观测宇宙!划过的流星就算再也见不到了,今后也还会遇见其他流星。何必大费周张地去理解得那么感性?什么流星费劲了千般努力出现在你面前……最后不还是从夜空中‘咻’地划过消失不见吗?多么讽刺!”
    “所以反过来说呀!你也是那颗翱翔太空穿越星际间的流星能遇到的极少数人呀。就算你再怎么否认‘唯一性’,他就是确确实实穿越了一切障碍,从宇宙的另一头来到了这里,被你遇见,成为了你记忆中的一部分。因为你自己本身也是翱翔在太空中不断邂逅离别各种各样人的那颗流星,无论穿越多少虚空,你最终还是从宇宙尽头来到了这里。”
    “………………即使……,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
    “即使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
    安妮妈妈注视着我,眼瞳里闪着穹顶的月光。
    “你这是不是表示有命中注定?”
    “这是两码事,没有命中注定。但是有被筛选存活下来的可能性。和为了一个个体不断去努力的可能性。”
    “比如穿越平行时空什么的?”
    “更像是努力躲开无数个星体,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引力抽丝剥茧,又被尘埃撞地千疮百孔四分五裂,在即将分崩离析之前带着最后一丝微光来到你面前。”
    “呵,油嘴滑舌。”
    “这可是很基础的天文知识!”
    我拿起酒瓶,却被她一把抢走。
    我和她赌气般抢着酒喝,瓶子里的酒很快又要喝完了,我把剩下的酒分了,刚好一人满满一杯。她迷迷糊糊地举起杯子又要喝,我赶紧拦下她,说这杯要留着慢慢喝。她不满地推开我,举杯一口全灌下去。
    这人是真的猛啊…
    我悄悄把自己那杯藏到身后,手撑在身后的草地上挡着,她没发现。
    安妮妈妈随着卡带机里的音乐陶醉地晃着。夜风翩翩吹起她的头发。温柔的月光洒在身上,她跟着音乐一起哼起来,哼着悠扬的小调,越过遥远的大海,越过天边。
    她像突然察觉到身边有个人似的,被半步没挪过位的我吓了一跳,又爬过来在我耳边轻轻细语着,是我听不懂的语言。
    “你说的,是什么?”
    “我故乡的语言~”
    “是什么意思?”
    “嗯……骂人的,哈哈哈!”
    她红着脸笑的咧出小虎牙,抽出一杯满满的威士忌,仰头一饮而尽。
    我急忙转过身一看,藏在身后的酒居然被她偷走了!
    我在脑海里搜寻着有没有她听不懂的家乡话,想了想似乎没有,便作了罢。突发奇想又问她:“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没搞明白。”
    “嗯?什…什么问题?”
    “安妮妈妈到底多大了?”
    “啊?这个?我算算啊……”
    她放下酒杯掰出手指认真算着。
    “搭上飞船的时候我刚过完5岁生日没多久…在太空中低温休眠了122年,这是已经换算过飞船速度的时间……来莎菲雅时5岁,18岁的时候被帝国追兵的杜朗船长抓走,5到18就是13年,在莎菲雅住了13年……太空中往返各5年,合计又低温休眠了10年。这些加起来的话……………………大概是150岁!”
    “哇!”
    我大吃一惊:“这么算的话……哎!你差不多是我出生的那年来到海岛星球的!我今年23岁,算实际年龄的话却是比你还大5岁呢!”
    “可是……当你呱呱坠地降生到这个世界时,我早已独自在这等待了一百二十七年了呀…”
    “对哦,要这么算确实是你比较大!”
    我突然想起来女人的年龄可不能问。不过安妮妈妈似乎没有生气,她抱在膝盖上侧着胭红的脸看向这边,而后慢慢沉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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