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
    “小时候要在陌生人家里过夜的那种不安感。‘这里不是我的世界,不是我应该存在的时空,我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回到记忆里的那个房间里,回到……回到……回到哪,我也不记得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回到哪,只是感觉这里不是自己要待的世界,一切都那么陌生。但我哪儿也去不了,还得继续待在这个牢笼里。可我已然失去了我的世界观,失去了我观察、衡量这个世界的量尺与标杆。我该用什么继续生活下去呢?……我连自己的坐标都找不到!我连自己都找不到了……”
    她激动的话语引得路边的摊贩和行人注意到这。她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控,暗暗低下头,失落的脚尖一下下踢着地上石砖的缝隙,咬着牙小声说:“我要找到一个……能够支撑我继续生活下去的支柱,找到一个……让我在这里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那你找到了吗?”我问。
    “我原以为可以是安妮。可当有一天我开始怀疑安妮是否也是假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失去了做她母亲的资格了。我脸最基本的信任都给不了她,连安妮的存在都否定了,我还怎么全心全意地做她的母亲。”
    她说完恍恍惚惚地向前走着,我跟在她身后走走停停,竟想不出半句安慰她的话。
    我确实,一点话语权也没有,没有她的经历,更没办法夸夸而谈。
    我们穿越大街小巷,走了很久到了一个没人的巷子,她终于停下脚步,幽幽地转过身看了我一眼,又垂下头漫不经心地踢着地上的石子,略带苦笑地说。
    “我不是一直都在睡觉吗?半年前醒来以后,我每天都要花上很多时间来睡觉。可能因为低温休眠后遗症的缘故吧,一睡眠不足我就困得要死,多撑一会儿都不行。”
    她打了个哈欠,又一脚把石子踢进墙缝里:“一感到害怕和不安我就想睡觉,睡觉时记忆就像洗牌一样,忘掉一些近期的事,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忘记一些不开心的事,想起一些幸福的事。也常常会做些奇怪的梦,有时是甜美的梦,有时是噩梦。噩梦我不怕,但我怕……”
    她梗咽了一下。
    “我好怕……我好怕有一天醒来世界又变了个样。”
    她猛地抬起头,眼眶里噙着的泪水滚落下,在她的胸口划下一条细长的淡水印。
    “我怕我又掉到其他不属于我的世界里去,再把自己忘个一干二净。我不想再重新来过了,我已经失去够多了,我真的不想再任何人了!我不记得曾经爱过的男人的名字,不记得他的脸和声音,不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若不是有人告诉我,我甚至连有这号人都不知道。”
    “会慢慢想起来的。”
    “你不懂,博士,就「连存」在这件事本身也忘得一干二净才是最可怕的。我怕有天醒来自己把安妮也忘了,还习以为常不察觉出点什么。然后再把酒桶大叔和香草阿姨也忘了,把老船长和杜朗先生也忘了,把念念和大狗也忘了,把你也忘了!可是我不想忘记安妮不想忘记酒桶大叔香草阿姨不想忘记老船长杜朗先生不想忘记念念大狗不想忘记…”
    她的情绪有些失控。我按着她的肩伏下身安慰她:“不会的!如果你忘了他们,我就把有关他们的事一一告诉你!如果你忘了自己,我就再把你曾经的故事一一说给你听便是!”
    “可现在不就是这种情况吗?!所以我才会苦恼,因为别人对我提过去的事,我是一点都不想知道,甚至还有些厌烦!如果哪天真发生这种事,我不仅会把我女儿忘了,说不定还会排斥她,不想去回忆起有关她的事!安妮从小就离开了我,现在好不容易才和她团聚,如果哪一天她醒来发现妈妈讨厌她了,妈妈不喜欢她,甚至不想记起她,那她该有多伤心呀……”
    她擦着泪水摇了摇头:“你不会理解的,因为你的大脑是属于你的,而我的不是。不仅如此,我还得承受许多不属于我,却又不得不接受的命运。”
    “倘若真发生那种事,安妮那么可爱你一定会接纳她的。你现在是安妮妈妈,不是珍珠,更不是什么艾露妲公主。以前的那些回忆不喜欢的话就不要想起。重新开始,把当下过得幸福起来不就好了吗?”
    “到那时再像现在抛弃曾经的故人一样,把我女儿安妮也抛弃掉再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吗?!这种事我可办不到!而且,我何尝不想抛掉过去的自己,用现在的新身份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可我怕我以前也曾和别人说过同样的话!就像现在一样!一想到这点,虚无感就在心中散开如同梦魇一样紧紧缠着我,怎么也挥散不去!”
    我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安慰道:“假如你真有说过那种话,那也不是你说的呀。”
    “…你在说什么?”
    “曾经在你身体里的那个女孩,她和你共用同一份记忆,但你们并不是同一人格,要我说就是完完全全两个不同的人。你凭什么要背负别人的人生,为别人买单呢?”
    “别人……?”她抬起头:“那可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呀。”
    “那是珍珠公主,不是安妮妈妈。”我说:“假如我们俩灵魂互换了,你进到了我的身体里变成了我,我进到了你的身体里变成了你。那难道我就变成安妮的母亲了吗?即使确确实实是我操控的那个身体生下的安妮。”
    “那肯定不是。”她手背抹了抹眼角,情绪稳定了些。“若是我和安妮互换了身体,我也依旧是她妈妈。”
    “就是这个道理!”我说:“决定一个人身份的不是肉体,而是灵魂。你首先要记得自己做过这件事,你才有办法够证明做那件事的人是不是你。可你都不记得以前的事,要拿什么证明以前那个人是现在的你呢?假如把现在的你克隆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克隆人,你们俩身体相同,记忆相同,性格也相同,她甚至就在你旁边,你看着她说话,看着她走路。你会觉得你的克隆人是你自己吗?”
    “不会……可能会觉得熟悉,但绝对不是我自己。”
    “就是这样,人是会变化的,即使是在同一个身体内,不同时期也是不同的人,听过「忒修斯之船」的典故吧。”
    “书上看过,我明白你的意思,博士。”
    “嗯,随着年月不断增长,新的组件替换掉旧的组件,不单是人体细胞,学识、记忆、人格和灵魂亦是如此。面临同一件事在不同时期也会做出不同选择。小时候那个幼稚的自己和现在长大成熟的自己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两个完完全全不同的人。过去的珍珠公主和现在的安妮妈妈,严格来说也是两个人,只是一起用了一个身体而已。”
    “你这是诡辩,那你要这么说,假如以前我杀了人,现在的我只要不记得就可以逍遥法外了吗?实际情况是我依然要为自己曾经的罪行买单!”
    “那我现在就摆明了告诉你,曾经的你杀过很多人,我知道你不记得,但好几条命案就摆在这里,你认罪吗?”
    “这……”
    “你又没杀过任何人。而且你也说过自己是安妮妈妈,不是珍珠,不是艾露妲公主。既然要重新开始,那就要做好觉悟和曾经的自己撇清关系才是。如果要背负过去的自己,那就堂堂正正地承认自己的过去、自己的身份,为何要躲躲藏藏!”
    “你可真是!哪有你这样说的!”她一把揪起我的领角,咬牙切齿瞪大了眼睛盯着我十分愤怒,随后立刻又焉了下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我的衣领真的是谁都可以揪啊…
    “那总有一天,我也会忘记安妮,再重新开始的……”
    “是的,到那时候,安妮妈妈就死了。你的这幅身躯再被另外一个女人继承走使用着。”
    “那曾经答应的约定,许下的诺言难道也就这么不算数了吗?”
    “是的,包括誓言也会消失,那个信守承诺的人死了,还活着的是一个不讲信用的人。”
    “尽是些歪理,你可…真是个差劲的男人……”
    我似乎是戳到她的痛处了。
    她低头撞着我的胸膛碎碎念着。
    “我都不想和你说话了…”
    “所以!”
    我调高音量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来。
    “所以?”
    “所以几分钟前的安妮妈妈和现在的安妮妈妈已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了!即使她们俩的身体、记忆、人格都很像。”
    “那等下的你会区别对待我吗?不承认现在的我。”
    “开什么玩笑?这才几分钟。”
    “按你的逻辑,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是两个人。毕竟思想产生了变化。”
    我摇摇头“从我认识你以后,你就一直都是你了,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过去发生的事你就继续背负下去吧,熊孩子长大了也不能把以前欠下的债一笔勾销啊。但面对未来,你绝不应当抱有恐惧。你认为遗忘掉曾经是被世界放逐,但在我眼里这何尝不是从旧世界的苦难里脱出的一种救赎呢?现在的你是确确实实重获新生了。你忘掉的也许正是你潜意识里想要竭力忘掉的,你要知道有多少人想甩掉不堪回首的过去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她的视线飘到别处若有所思的样子,又挣脱开我退后一步。
    “到此为止吧,博士,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我不是在生你的气,你的好意我心里明白。只是现阶段你切身体会不了我的感受,全都是假共情,所以我们说再多都是废话。”
    “安妮妈妈……”
    “我真的没怪你,你不要以为我是那种不讲道理的女人。我是很讲道理的,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理解你的好意,理解你对我的关怀。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慢慢接受这些事,好吗?”
    “嗯。我尊重你。”
    她挤出一个微笑:“现在你也知道了我的事了,我也相信你不会对我有偏见,也相信你会像往常一样看待我。因为你这么说了,所以我一定相信。以防万一你还是答应我一句吧,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答应你,绝不会对你有任何偏见。”我竖起手指发誓。
    她开朗一笑,揉了揉眼睛。
    “不说这个,越说越没劲!这才几天你就把我的底细查了个遍!有机会我也要把你的来头查个一清二楚!”
    她说着向我伸出右手。
    我托起她的小手单膝跪下,但一想不对啊:“我哪里需要道歉吗?”
    “烤鱼吃傻了吗?掌心朝上是让你伸出手来,手背朝上才是给与原谅的意思。还有,这套你可别乱学,只有身份地位很高的女性对男性才能这么用。”
    “嗷呜!原来如此!”
    “你怎么变得和大狗一样嗷呜嗷呜的了?”她有些着急拉着我的手腕就走,但不是刚才那般的歇斯底里。“这里的小巷子地形很复杂,没有我带路你自己出不去的。”
    夕阳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已经是黄昏了。
    我们在小巷子里绕来绕去绕了好半天,最后绕回商业街上又买了两串糖葫芦。
    回到码头,大狗在甲板上修理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机械,念念在三楼阳台上陪着老船长和杜朗先生,她也躺在躺椅上,翘着二郎腿喝着果汁一晃一晃地欣赏远方的夕阳。看到我们走来她还向安妮妈妈吹口哨,全然不知自己的裙底都走光走上天了。
    安妮妈妈说上去和老船长聊些事,我在甲板上看着大狗对着一个电机东敲敲西旋旋。
    感情整艘船就只有大狗一个人在干活。
    我捡起地上一个螺丝,邪恶的念头像枯井里冒出水一样从心底被唤醒。
    中学时有个朋友家里是开修理铺的。有时候去找他玩时他正好在修东西,我就趁他不注意偷偷往他拧螺丝的盘子里丢一两颗螺丝进去,然后蹲在一旁若无其事地看着。一个简单的机械能被他反复拆装检查好几遍,修到怀疑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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