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日与温妙柔相见,她曾不明缘由地停顿半晌,说起一个被付潮生救下性命的男孩。
    温妙柔身居高位,从她斩钉截铁认定叛徒另有其人,就能推测已经查清那人身份。
    而她纵使表面看来大大咧咧,实则心机暗藏,有着自己的思忖。
    谢镜辞声称自己来自外界,却并没有任何证据足以证明,如今又恰逢江屠来到芜城,全城加紧戒备,若说他在这个时机又派来一名卧底,那也并非全无可能。
    所以温妙柔不可能把调查出的一切全盘托出。
    但与此同时,她也留了个似是而非、暧昧不清的小勾,或是一个悄然的提示――那个被“不经意”提及的男孩。
    他出现的时机过于古怪,像是一把被刻意丢出的钥匙。
    既然是男孩,身形就定然不如成年人那样高大。
    当年芜城的所有百姓都被愤怒与仇恨支配,哪里会想到,那个矮小不堪的老翁,只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童。
    之所以佝偻脊背,则是为了掩饰逐渐拔高的身量,江屠必然给他传输过修为,不出数月,便让“金武真”的身长永远停留在属于男孩的,也是老翁的模样。
    荒唐荒谬,可它的的确确发生了。
    “我猜出了付潮生所在的地方。”
    谢镜辞咬牙将这句话重复一遍,握紧手中冰冷的鬼哭刀:“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看看?”
    温妙柔定定与她四目相对。
    没有更多言语,持刀的小姑娘身形一动,正欲轻步前行,忽然转过头来问她:“芜城中最偏僻的地方在哪里?”
    她没做多想,顺手指了个方向。
    于是谢镜辞当真沿着那方向去了。
    ……胡闹。
    莫非她之前连方向都没确定么?
    温妙柔眼底暗色翻涌,迟疑须臾,终是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
    与芜城城中不同,贫民们所在的长街灯火黯淡,即便有几抹蜡烛的影子,也模糊得如同鬼影。
    谢镜辞拉着裴渡衣袖不断往前,最终停下的地方,是那堵魏然而立的高墙。
    “他不可能在埋骨地。”
    温妙柔在远处停下,嗓音涩然:“我不是说过吗?我曾无数次前往那里,从来都――”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下。
    墙边的谢镜辞并未做出回应,而是默然俯身,用指节敲敲墙壁。
    温妙柔觉得她疯了。
    那座墙……绝不可能被摧毁。
    她并非没有过这个疯狂的念头。
    可一旦墙体结界被破,肆无忌惮的魔气便会瞬间涌进来。毫无灵力的尸体绝不可能充当结界的作用,就算江屠在那之后迅速砌墙,也定然来不及。
    如果付潮生死后被放进墙体里……一定来不及的。
    她突然想到什么,眼眶兀地发热。
    这一切设想的前提,都是“付潮生死后”。
    倘若城墙破碎的那时……他还活着呢?
    另一边,谢镜辞敲击墙体的动作骤然停下。
    找到了。
    既不在鬼域,也不在修真界的地方。
    无法逃离,更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
    鬼域中的人多有顾忌,要么认为他在外界,要么觉得他被藏在了埋骨地,唯有谢镜辞,知晓他并不在上述所有地界之中。
    那么利用排除法,能想到的角落,唯有一处。
    鬼哭刀扬起,斩落满地清冷月辉,刀光流转如潮,裹挟层层疾风,击落在那堵厚重城墙。
    温妙柔听见一声空空的闷响。
    那是墙体中空,才会响起的声音。
    被长刀击中的墙面脆弱得出乎意料,包裹在最外层的砖块恍如山倒,应声坍塌之际,月光冷然降下,映出空隙另一边仍然挺立的墙面,以及一道笔直而瘦弱的幽黑影子。
    “我要走啦。”
    付潮生失踪那天,温妙柔因受冷患了风寒,他白日将小丫头悉心照料一番,临近傍晚的时候,突然起身告别:“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好好休息,知道吗?”
    她被冻得迷迷糊糊,高烧不退,缩在被子里问他:“去做什么?”
    付潮生不知应该如何回应,认真想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把门打开,露出傍晚时分静谧生长的夜色,以及与贫民街遥遥相望、明丽生辉的揽月阁。
    揽月阁当真像是挂在天上的月亮,将长街上的一切贫弱与苦难都衬托得黯淡无光。
    他们太穷,连夜半点灯都要一省再省,借着月色也能活,光亮总比不上温饱来得重要。
    “看见最高处的那道光了吗?我要去变一个戏法。”
    他说:“让那簇火光,亮遍整个芜城的戏法。”
    “这个戏法好难。”
    温妙柔听得懵懂,只觉得付潮生口中的景象遥不可及,于是瘪着嘴沉吟补充:“你会失败吗?”
    山巅之上,揽月阁莹辉四散,被悬坠于屋檐的七宝琉璃折射出道道白芒,连雪花也蒙了层晶莹温润的亮色,恍然望去,有如茕茕而立的天边楼阁。
    然而天上的梦,终究够不到凡间的人。
    高墙之下,浓郁夜色沉甸甸往下盖,唯有月光倾洒而落,四伏的阴影恍如魑魅魍魉,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浮动潜行。
    谢镜辞的身影被月色拉成一条纤长直线。大雪飘扬而落,在寂静无声的夜风里,她沉默着微微侧身,现出跟前景象。
    温妙柔一步步往前。
    在那个傍晚,当付潮生行至门前,听完她的话后,又说了些什么?
    那真是一段十分久远的记忆,久到她已经快忘了那个男人的模样与声音,所有往事都格外遥远,被五十年里的蹉跎磨平棱角。
    然而在这一刻,她却忽然无比清晰地想起,那日大雪纷飞,付潮生垂着眸注视她,半晌,露出一个温柔得像水的笑。
    “如果我失败了,一定会有其他人去试着把它做到。”
    付潮生从来不会讲漂亮话,哪怕在命悬一线之际,也不过咧嘴笑着告诉她:“芜城里有很多很多人啊,也许那天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但总有一天,我们会成功的。”
    ……啊。
    她终于想起了他的样子。
    瘦瘦小小,柳叶一样的眉毛,眼睛总是微微眯着,嘴角从来都带着笑。
    就像两人第一次相见,她被街头混混欺负得号啕大哭,而付潮生将恶人暴打一顿,蹲在她面前显得无奈又笨拙:“丫头别哭,以后我罩着你。”
    她完全不相信,抽抽噎噎抬眼望他:“真的?”
    “真的!”见她终于有了回应,那时的付潮生信誓旦旦,笑着对她说,“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能帮你撑。”
    温妙柔终是没能忍住,自眼眶涌下滚烫的泪来。
    在作为结界的高墙里,有个人背对着芜城,跪坐在轰然碎裂的缺口中,直至尸身被冰雪冻僵,都始终保持着双手上举的姿势。
    高墙被砸开的刹那,关于五十年前的真相,温妙柔在心中做出过设想。
    付潮生不敌江屠,最终落败,后者为聚拢民心,将其尸身砌入城墙,再编出一通谎话。
    可事实全然不是那样。
    埋骨地中魔气正盛,一旦结界破开,必将城中大乱,无数百姓死于非命。既然谢镜辞能轻而易举将其破坏,那修为已至元婴的江屠自然也能。
    这是个必死的阴谋。
    叛变的孩童将一切计划告知幕后黑手,那日的江屠并不在揽月阁中,稍稍让侍卫透露一些消息,便能让付潮生来到最为偏僻、人迹罕至的荒郊城边。
    他那样矮小瘦弱,却在决战之际抽身而出,迎着江屠的长剑,动用浑身上下所有灵力,把缺口处的结界填满。
    仅凭一个背影,温妙柔便认出那人身份。
    那是付潮生。
    从未落败,也没有过认输,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都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这个遭到芜城所有人唾弃、被称作叛徒的男人,他真的……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天。
    谢镜辞只觉心绪万千,久久没有说话。
    抬眼望去,揽月阁光芒渐盛,可与明月争辉。山巅之下,长街蜿蜒盘旋,偶有烛光微闪,好似条条长蛇无声潜入夜色,与埋骨地里的凄然幽森紧紧相连。
    一日,五十年,百年。
    黑暗绵延不绝、无穷无尽,可总得有人前仆后继,将芜城的万家灯火点燃。
    高阁之中,阴鸷凶戾的暴君悠然而坐,与追随者们举杯共饮,笑音不绝;金府之内,赚得盆满钵满的男人吃饱喝足,正欲躺上金丝榻入睡。
    城墙朔风冷然,红衣女修无言伫立,容貌g美的姑娘握紧手中长刀。在遥遥远处,茫茫夜色里,不知谁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婴儿啼哭,旋即烛灯亮起,妇人携了倦意地低声安慰。
    今日的天演道早早闭馆,盛宴之后,高大的男人静立于窗边,当绢布擦过剑刃,寒光反射如冰,照亮他坚毅面庞。
    四散着涌动了长达五十年的暗流,终于在此刻汇集,以一束火光为引,掀起巨浪滔天。
    怀着不同信念的人们,将在片刻之后以同样的目的,出现在同一处舞台之上。
    在鬼门开启的前夜,一切都将迎来终结。
    第十四章 (不但揍你,我还要揍你爹。)
    谢镜辞心里有些闷。
    在此之前, 付潮生于她而言,更多只是个存在于话本里的角色,无论怎么看, 都像是蒙了层薄薄的雾, 不甚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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