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质牢门徐徐合拢, 将那一道颓败的暗灰影子牢牢封入了森冷的青石狱深处。
    萧朔走出国狱,停住脚步,看向月下立着的人影。
    厚重的青条石拦得严实, 云少将军身体一日比一日恢复, 内力越发深厚,气息踪迹也远比当初难察觉的多。
    云琅披了他的披风,飒白衣袍隐在滚了金线的墨色大氅下。厚实暖和的披风掩去了俊拔利落的腰身肩背, 月色栖在眉宇间, 眼底却仍是一片皎皎锋锐的明月流水。
    萧朔抬手, 屏退了身后的侍卫狱卒。
    云琅走过来,想要解下披风给他披上,才碰上绳结, 便被萧朔轻按住了那一只手。
    “我不冷。”萧朔道, “不必担心, 我——”
    话未说完, 他忽然微怔, 抬头迎上云琅视线。
    云琅将他那只手反握回来,连同另一只手一并握着,向怀里拉进去,伸手将萧朔牢牢抱住。
    少将军今日不听话, 不曾带往日不离身的暖炉,不知已在风里站了多久,身上却仍是暖的。
    这一场大战,心力体力耗去大半, 已看不出在京中精心养回来的些许分量。云琅身形又瘦削得有些单薄, 筋骨却已蕴进劲韧力道, 熟悉的心跳稳定抵在他胸口, 再不像昔日一般,轻飘得仿佛随时会消失不见。
    萧朔回抱住云琅,掌心覆落在少将军背上,慢慢抚了抚。
    云琅在他臂弯里静默,低头埋进萧朔颈间,寻着熟悉的地方,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萧朔颈间一痛,覆在云琅背上的手轻按,疑惑低头。
    “一派胡言。”云琅道,“我几时不敢去见——”
    萧朔轻声:“什么?”
    云琅顿了下,在心里过了一遍那四个字。
    他在萧朔怀间立着,肩背无声绷牢,静了一刻,低声慢慢道:“父王——母妃……”
    应着这一句,揽住云琅的手臂倏忽收紧。
    仿佛忽然迸出积蓄压制了太久的力道,劈面覆落,倾泻而出,将他整个裹牢。坚实有力的心跳透过胸骨,一下接一下,透过衣料,连同暖热温度一并抵在云琅心口。
    云琅说了这四个字,肩背绷得微微发颤,气息却仍是定的,迎上萧朔视线,笑了一下。
    这一个笑意,与往日却都全然不同。
    云琅垂着目光,锋秀眉眼叫月色映着,脸上虽仍不带多少血色,眼底却淬出一点明净的亮来。
    他立在那里,几乎又回到了旧时叫萧朔领回端王府的时候。
    他们两个都还小,云琅被萧朔领回家,由端王手把手带着教舞刀弄枪、骑马射箭,被王妃摸着脑袋比量身架,细细做好了暖和的冬衣,
    拉过来试合不合身时,还要将一只手拉过来,悄悄塞上一把刚剥出来香热甜糯的嫩栗子。
    上房揭瓦的小侯爷,撸袖子哇呀呀同人比武的小将军,那一刻竟全都寻不见了。
    小云琅叫王妃含笑拢着、立在端王视线里,乖得全不亚于端王府的小世子。穿着新衣服同萧朔一起去书房,走路都不往依着往日里的习惯往高处蹦,稳稳当当迈步,努力收颔挺胸挥着胳膊。
    萧朔胸口烫开鲜明滚沸,抬手想要去拭云琅眼尾,抬到一半,却又牢牢将人抱回去,吻上隐约冰凉的水汽。
    “我没不敢在梦里见他们。”
    云琅咬着牙关,低声嘴硬:“谁不敢见了,我没有……”
    “我不敢。”萧朔抚了抚他的额顶,轻声道,“我把你照顾成这个样子,是我愧对父王母妃。”
    云琅说不出话,只摇了摇头,用力握住萧朔的手臂。
    萧朔由他握着,臂间添了些力,揽住云琅肩背。
    云琅如今能走得动,也已挨得住心脉牵扯。察觉到背后力道,正要说话,眉睫间已落下来暖融的轻触:“闭眼。”
    云琅怔了怔,在安稳暖意里阖上眼,任由萧朔将自己抱了起来。
    两匹马这些日子也聚少离多,正缠缠绵绵地交颈磨蹭。萧朔命人解开白马缰绳,替云琅解了披风,将人揽在怀间,一并上了黑马。
    两人共乘一骑,纵然没有披风拦去夜间凉意,背后也是暖的。
    云琅背后贴着萧朔的胸肩,察觉到有力的手臂牢牢环过身体,索性也尽数放开了力道,向后靠进安稳至极的温存静宁里。
    他今夜睡到一半便再睡不着,以为萧朔去找了景王,原本还不曾多想。偏偏景谏刀疤一个接一个生怕他不起疑,险些将欲盖弥彰写在脸上,在屋里来来回回进出个没完。
    云琅早已没什么信不过萧朔的,只是叫这些人再三撩拨,实在压不住好奇。
    左右睡不着,云琅索性三言两语套出来了萧朔的去向,收拾利落悄悄起身出了院子,打算去躲在阴影里悄悄吓小王爷个跟头。
    摸到国狱,恰好听见襄王叫几个人按着,叫油盐不进的琰王殿下气得几乎暴起噬人。
    ……
    “你方才……同襄王说。”
    云琅阖了眼,低声道:“昔日的情形密辛,要他尽数写出来——”
    “此事没得商量。”萧朔拢了拢手臂,叫云琅靠得更舒服些,“一定要做。”
    琰王殿下罕有这般独断专行的时候,云琅一怔,不禁哑然:“……不商量。”
    在听见狱中对话时,云琅第一桩闪念,其实也想过此事多少有些不妥。
    于他而言,过往之事若能理顺说清,自然一身清白干净。但此事归根结底,无非些许坊间评说流言罢了,其实也早已没甚干碍。
    倒是襄王与皇上败局已定,要翻旧账到这个地步,只怕多多少少还会引起些朝中畏惧忌惮。
    云琅在月下立了一刻,终于彻底想透,决心去他大爷的朝中畏惧忌惮。
    萧朔给他的这一片真心,一寸一毫,他都要好好收着。
    “不是要同你说这个。”
    云琅靠在萧朔肩头,扯了扯嘴角,含混道:“是我当初……阻拦镇远侯时,有些不威风。”
    萧朔低头:“不威风?”
    云琅讪讪:“啊。”
    昔日他赶去镇远侯府时,已然彻底力竭,自然没了别的办法。可依照萧朔的念头,这些事只怕是要史官来记的。
    云琅一想起当初那点事,就愁得脑仁疼:“能不能——春秋笔法些?给我换个厉害点的,丈八蛇矛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生生吓退镇远侯府八千私兵……”
    萧朔:“……”
    “七进七出也行。”云琅叹气,“往来纵横,杀得镇远侯府私兵七零八落,八面透风,九九归一……”
    “你逃亡时。”
    萧朔:“听了多少段茶馆说书?”
    云琅张了张嘴,讷讷干咳。
    两人纵然早已心念相通,萧朔仍常常想不通云琅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夜风愈凉,他将披风抖开,将怀间仍单薄的云少将军裹牢,解下马鞍旁的酒囊,递在云琅手里。
    云琅抱着酒囊,喝了几口热米酒润喉咙,小心试探:“舌战群儒……有可能吗?”
    巧舌如簧、舌灿莲花,靠一张嘴说退了镇远侯府谋逆敌兵。
    云琅自己想了一阵,也觉得十分不合情理,怕是要将那硬脾气的史官气得跑去撞御史台的门柱。
    他收了念头,颇惋惜地怏怏叹了口气,小口小口抿着热气腾腾的甜米酒。走神一路,听见黑马轻恢了一声,才发觉竟已到了院门前。
    萧朔先下了马,朝云琅伸手。
    云琅借了他的力落地,站稳抬头,正要开口,萧朔已接过了他手中酒囊:“若要春秋笔法,有个条件。”
    云琅愣了下:“什么条件?”
    萧朔静了一刻,视线落在云琅身上,缓缓道:“来北疆前,你曾说过,要在城头之上点一千挂鞭……”
    “点啊。”云琅有些莫名,“这算什么条件?既然是喜庆的事,自然理当点鞭放炮庆贺……”
    “鞭炮便不用放了,”
    萧朔将马缰递给侍卫,收好酒囊:“城头也不必再上。”
    云琅:“?”
    萧朔就知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少将军这张嘴兴致来了什么都说,再三念叨他木讷沉闷不解风情,如今好风好月,热乎乎叫披风裹着,满脑子竟还都是舌战群儒。
    萧朔轻叹了口气,摸摸云琅的发顶,将披风接过来,替他理好衣领。
    两人站在院中,侍卫们极有眼色地各自散去忙碌,转眼散得一干二净。
    惊蛰已过,万物生发,夜风缓缓流着,听得见轻灵虫鸣,同谯楼渺远的更鼓声一道,融进清凉月色。
    萧朔抬臂,将忘性甚大的云少将军温温一揽,压了头次存心调戏少将军的局促热意,垂眸低声,贴在云琅耳畔:“便在此处。”
    云琅怔了下:“便在此处……做什么?”
    萧朔握住他一只手,指节曲起,拂开酥酥微痒,在少将军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了那四个字。
    “亲个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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