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难违。
    亲兵们赤胆忠心, 按少将军的吩咐,暗中偷走了琰王殿下珍藏的《教子经》。
    “查探过了,酒楼是干净的, 老板当初还做过朝廷的官。”
    刀疤出去细查过一圈, 给云琅送热米酒,低声道:“来往的鱼龙混杂,我们不便深摸……没查出有襄王的人, 不过有北面来的探子。”
    云琅一时还没能从童谣里缓过神, 索性与萧小王爷换了客房, 披衣坐在榻上,接过酒碗。
    “到了这个地方,北面来人, 也不奇怪。”
    刀疤道:“只是有些蹊跷。”
    云琅喝了口热米酒, 烫得吸了口气:“什么蹊跷?”
    “除了我们, 还有人盯着这些探子。”
    刀疤皱紧了眉, 低声道:“北面也不太平, 辽人金人互相看不顺眼,蒙古又虎视眈眈,我们原以为是这几家互相盯着,却又不像……”
    云琅吹了几次, 不得其法,将米酒放在一旁晾了:“这倒不蹊跷。”
    刀疤愣了愣:“怎么不蹊跷了?”
    “你方才说,这家酒楼的老板做过朝廷的官。”
    云琅笑了笑:“说对了一半……他其实没受过朝廷敕封。北疆格局时时变动,回报京中太麻烦, 戍边的王爷有任人做事的职权, 曾叫他管过几年云中郡州军事。”
    代管府事, 有职无权, 任事而已。
    若是做得出众,回报朝中知晓,自然能转任知县。若是做错了事,一朝贬谪褫夺,仍是布衣白身。
    刀疤隐隐听着“云中”两个字耳熟,怔了一刻,忽然反应过来:“云中太守严离?那个有名的镇边太守,说是治军严明,手下的守军顿顿给肉吃,辽金都很忌惮的那个……”
    “都记的些什么。”
    云琅想不通,拿过米酒喝了两口:“我不给你们肉吃了?”
    刀疤忙用力摇头:“自然给!少将军比他治军严明得多了。”
    云骑只要能保证绝不误事,时时有人警戒敌军、时时上马能战,能跟着少将军爬冰卧雪千里追袭,剩下的便再没了规矩。
    不要说吃肉,只要有量,酒都是放开来当水喝的。
    军法官次次来都气得火冒三丈,举着毛笔要给这些人扣粮饷,后来不知不觉被灌醉了几次,怀里揣着烤羊迷迷糊糊走了,也再没真罚过。
    北疆的日子简直不能更快活,刀疤摸摸脑袋,咧嘴嘿然一笑,却又旋即转念,皱起了眉。
    云中紧邻边境,常与朔方军打交道,后来的事他们都清楚。
    “属下记得……少将军打燕云那一年,他因为疏忽,报上去的杀敌数目比实际多了几个,就叫朝廷给削职为民了。”
    刀疤道:“他胸中怨愤不平,还曾再三申辩……”
    云琅抬手,按了下脖颈:“哪来的疏忽?枢密院趁火打劫,设法排挤端王叔的旧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这个属下不懂。”
    刀疤皱紧了眉:“属下只记得,他那时申辩无门,曾来求少将军替他给朝中递书,却被少将军给拒了。”
    云琅慢慢揉着颈后,没说话,又抿了口米酒。
    刀疤想了半天,心头一紧,掏出把亮银勺子,扑过去就去试云琅那一坛米酒。
    “干什么?”
    云琅叫他吓了一跳,抱住了自己的酒坛子:“这东西你们又是哪弄来的?”
    “老主簿给的,说能试毒。”
    刀疤担心得不成:“少将军快试试!这家老板既然同少将军有仇,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说不定便会偷偷下毒……”
    “真下毒,早来不及了。”
    云琅失笑:“他虽然恨我,却不是这么不正大光明的脾气。”
    刀疤不很放心,仍紧攥着手里的银勺子,试图找机会出手,在少将军的酒坛里搅上一搅。
    “景参军是不是快回来了?回头托他过去,帮我给严太守赔个礼就行了。”
    云琅看了刀疤一眼,将米酒坛子抱得远了些:“朝中这几年风波不定,下面任官混乱。如今云中郡是朔方军代守着,等朔方军走了,还得有人回去镇守,他还得回去做事……”
    刀疤听着云琅的话,苦思半晌,脑子灵光一瞬,忽然想通了些:“少将军当初是故意不帮他的?”
    景参军当初在朔方军,叫旧案牵连,都险些没了命。
    那几年能有条命在已不容易,还能在这里安安生生开酒楼的,其实一点也不吃亏。
    他们在朔方军时,还听骠骑将军叹息过,在朝不如在野,做官不如做民。
    刀疤心下沉了沉:“可……严太守那时抱屈,来求少将军不成,以为少将军也成了朝廷的鹰犬,分明是恼了。”
    “我管他恼不恼。”
    云琅不以为意:“我保他的命,总不至于还要哄着他,叫他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刀疤急道:“少将军!”
    云琅停下话头,抬头看他。
    “少将军不委屈,我们替少将军委屈。”
    刀疤咬紧牙关,沉声道:“这些年做了多少事,一件都没人知道。救了多少人,个个都不知道感激,还蒙在鼓里只知道记恨。难道少将军不是最难熬、最疼的那个?还要忍着,去一个一个救他们,如今竟还不往心上记——”
    “好了,小点声。”
    云琅无奈笑笑:“我记这个干什么,给自己添堵?”
    刀疤一滞,低头闭了嘴。
    “我看过话本,知道有些人是明明没什么苦衷,偏偏要忍着满腔苦不说,弄得自己天大的委屈,天字第一号可怜人。”
    云琅笑了笑,垂了视线慢慢道:“这种很没意思……”
    “我不记这些,无非是觉得累。”
    云琅放松肩背,向后靠了靠,静看着跳跃烛影:“我和萧朔是从死地里走出来的人,每一步都踩着故人的血,注定了无数误解分道。若桩桩件件都往心里去,早走不动了。”
    刀疤心里狠狠一酸,低声道:“少将军。”
    “况且我只想铺路。”
    云琅抬头,又笑道:“路是我铺的,至于走的人怎么想、怎么做,都不干我事。”
    刀疤哑声道:“也不委屈?”
    “委屈啊。”云琅坦然,“委屈了便去闹萧小王爷,上小王爷的房,揭小王爷的瓦。”
    刀疤话头一滞:“……”
    “半夜睡不着,把小王爷弄醒,扯着小王爷聊天。”
    云琅:“先撩小王爷再跑,去小王爷屋子里喝热米酒。”
    刀疤一腔怆然卡在胸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云琅看了看剩下的小半坛热米酒,晃了两圈:“再来一坛。”
    刀疤深吸口气,给云琅行了个礼,收起小银勺子,连夜去邻镇酒馆买热米酒了。
    -
    萧小王爷没能抱到小王妃,同野兔躺了半宿,披衣起身,开了客房的门。
    景谏尚在门外徘徊,看见门开,不由一怔:“王爷——”
    他自北疆回来,原本有事同萧朔说,又担心扰了王爷与少将军的清梦。在门外徘徊一刻,正要退去,却不想竟有人来开了门。
    景谏同萧朔见了礼,稍一迟疑,还是朝门内探头:“少将军呢?”
    “……”萧朔按按额头:“进来说话。”
    景谏有些犹豫,低声应了句是,跟着进了客房。
    当初京中风云骤变,端王身殁、云琅获罪,朔方军两年间接连没了主心骨,被枢密院趁虚而入,军中凡挂得上名字的将领跟着折了一大半。
    景谏是龙骑参军,当初朝中追捕云琅时,给一批朔方军的人安了莫须有的藏匿包庇罪名,趁机剿除,他也在其中。
    后来云琅在州府各郡现身,冒险引开朝堂视线。萧朔在京趁机出手,尽力保下了一小半,安置在了琰王府在京郊的庄子里。
    景谏当初叫执念所摄,曾误会过云琅。后来请缨去了北疆,行沙里逐金之法分化戎狄部落。回转京城不久,又跟着大军出征,来回奔波往返,提前打通了各个关隘的通关路引。
    他本不是武人,是端王身旁的文士幕僚。这些天奔波下来,一路风尘,已显出些难掩的疲惫。
    萧朔点了灯,倒一碗热茶过去:“景先生奔波劳碌,辛苦了。”
    “不敢。”景谏忙道,“少将军——”
    他话说到一半,又沉默下来,攥了攥拳。
    云琅人不在房中,景谏放松下来,坐了半晌,低头苦笑了下:“与少将军比……我这哪里算得上是奔波劳碌。”
    当初他误会云琅,是以为云琅为了自身,只顾逃刑,却冷眼坐视朔方军因此平白受牵连挤兑、边境防备因此溃散,动摇国本。
    此番景谏领命,来往打通守关路引,一座座关走过,才真正知道了云琅当初做的事。
    “汾水关守将说,少将军来时伤叠着伤,还在雀鼠谷助守军擒贼,捉了摸进来的辽人探子。”
    景谏低声道:“平靖关从属义阳三关,险些叫金人偷袭叩开过,点燃烽火台,另两关却冷眼坐视。少将军领人在一线天拒敌,以五百步兵吓退了金人的数千铁骑。”
    “金坡关外,辽金常年纷争,少将军带人重整了城防,才不再受战火袭扰波及。方城的防务少将军试探过,井陉关与喜峰口都被少将军揪出了辽人的探子。”
    “函谷关与雁门关自不必说……居庸关的城门与铁蒺藜,都是少将军亲手布下的,当初辽人试探扣关,却因防备严密难以攻破,不得不暂时退去,否则早一路直下进了京。”
    景谏苦笑,他双手攥得泛白,慢慢松开,活动了下:“天下九塞,少将军无一不亲自试过。我去时,也没一个守将不提起……不论他们那时如何说,少将军也不肯留下,在城中安安生生养哪怕一天的伤。”
    明明只要躺上几日,藏得严密,哪怕只睡个好觉再走。不叫京中知道,未必就会牵连旁人。
    枢密院是在借追捕云琅发落端王旧部,名为通缉追捕,实则只不过以云琅之事当成一把刀,排除异己罢了。
    云琅自然清楚这件事,可纵然只是把刀,他也不曾叫枢密院握住过。
    “王爷……”
    景谏抬头看着萧朔,低声道:“早知道这些事,是不是?”
    萧朔静了一刻,伸手拿过叫茶水沁得微热的紫砂壶,将杯中茶水缓缓续满。
    景谏忍不住:“王爷——”
    “他那时没有茶喝,连粗茶也不剩,便采了些树叶来煮。”
    萧朔道:“累极了无处可睡,便在乱坟岗里,找没用过的新棺材。”
    景谏视线一缩,沉默下来,低了头。
    “就在这吕梁山里,他不肯去镇上讨吃的,又病得没力气打猎,在林子里躺了三日。”
    萧朔垂眸:“我派去的人急得无法,又不敢惊动他。暗中捉了只兔子,扔在他身旁树桩上撞昏了,想叫他烤来吃。”
    萧朔:“他醒来后,抱着那只兔子说了半宿的话。”
    回来复命的人说,云琅养了那只兔子三天,有些力气了便爬起来,摘嫩草喂那野兔吃。
    养到第三日,野兔跑了。
    云琅才摘了满满一捧嫩草回来,靠着树桩远远看着,不曾去追。
    ……
    “这些都在回报来的暗书里。”
    萧朔搁下茶盏,视线平静,落在景谏身上:“搜集整理暗报……这一件事,我交给了你们。”
    景谏霍然打了个激灵,脸色狠狠白了白。
    他恍惚立了半晌,低声道:“我们,我们不曾仔细看过……”
    萧朔看他一阵,重新垂了视线,慢慢倒茶。
    云琅当初便不曾计较过这些旧部的误会,还因此敲打过自己的亲兵,不准这些忠心耿耿的下属一腔热血跑去,与昔日同袍反目成仇。
    云琅不想计较,萧朔便也放下,不曾因为这些事发落追究。
    “可有些事,该是原本的样子。”
    萧朔看着景谏:“世上有人在铺路,用血用心,血肉叫世事消磨尽了,就用脊骨。”
    “铺路的人,不求世人对得起路。”
    萧朔敛起袍袖,将一盏茶推过去:“我求。”
    景谏咬着牙根,再压不住满腔歉疚愧悔,起身道:“我去找少将军赔罪。”
    当初那一场误会,他被云琅的亲兵裹着棉被发泄一般不声不响揍了一顿,心中便已知了错。
    这些日子,景谏主动请缨,马不停蹄四处奔波,是想力所能及做事,更是因为无颜再见云琅。
    景谏此时再躲不下去,他知道琰王一行人定了两间上房,当即便要去另一间找云琅,却见萧朔也披衣起了身。
    景谏微怔:“王爷?”
    萧朔点了点头,垂眸道:“我与你同去。”
    景谏是去赔罪的,只想同云琅好好认错,此时见萧朔起身,有些迟疑:“同去……做什么?”
    萧朔束好衣带:“赔罪。”
    景谏:“……”
    景谏此时才隐隐回过味来,看着想去找少将军、又要拉个人垫背的琰王殿下,心情复杂:“王爷……赔的是哪一桩罪?”
    萧朔:“唱错了曲。”
    景谏:“?”
    “不必管我。”
    萧朔道:“只装作在门前巧遇,便一同去了。”
    景谏立了半晌,艰难道;“是……”
    萧朔刚学会了十八摸,还不很熟,在心中默背了几遍,绕回榻前,抱起了摊耳朵蹬腿、暖乎乎睡在被子里的野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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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中太守部分,参考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一句用典。
    魏尚做云中太守时,因上报杀敌人头与实际数目差出六颗,被削职查办,又因冯唐在朝中周旋重新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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