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天明, 京城仍静得不同往常。
    汴梁城繁华,今日除夕,本该有送灾祈福的傩仪回返, 满街新酒香, 千家爆竹声。百姓夹道纵情欢呼,大相国寺的晨钟会响到最偏僻的城郭。
    到了此时,鸡鸣过三次, 城中却只见遍地焦骸、举目血色。
    金水门紧闭, 城楼之下, 沉默着围满了数不清的黑铁骑。
    “城墙还要加固,各家有水缸的,一律抬上城, 越大越好。”
    连胜巡城一夜, 到天亮仍未解甲, 逐个督守城上防卫:“尽数装满火油, 以蜡纸封口, 再用麻布交叠着覆上三层……”
    他话说到一半,看见不远处来人,目光一亮:“殿下!”
    萧朔深夜才赶过来,此时竟已醒了, 甲胄披挂妥当,带了些人走过来。
    都虞候在一旁,没看见云琅,心头隐忧:“少将军——”
    “无碍。”萧朔道, “只是累了, 多歇一刻。”
    两人这才放下心, 对视一眼, 松了口气。
    交战只管拼杀,守城要兼顾各方,更耗精力心神。连胜悬了一夜的心,听见云琅不要紧,心头骤然一松,不由坐在了城边滚木上。
    萧朔看了看连胜熬得泛青的眼底,接过亲兵手中酒囊,朝他递过去。
    连胜愣了愣,低头一乐,双手接过来,极珍惜地喝了一小口。
    “殿下连这个都记得。”
    都虞候看见了,不由笑道:“当初在军中,连将军就老是因为喝酒挨先王的训……可到了要打硬仗的时候,好酒都是先王给的。”
    都虞候太久没这么痛痛快快打过仗,虽在昨日的拼杀里受了几处伤,却比平日更精神:“能再这么过几天日子,简直畅快,倒像是在北疆了。”
    “哪来这么多话?”
    连胜叫他揭了底,面上一赧,抬腿便踹:“当初在北疆,酒你们少喝了?还不是算起账来,将我一个推出去,硬说我海量饮了一缸!”
    都虞候护着腿上的伤,吸着冷气,一瘸一拐地躲。
    身后殿前司校尉立时上来,尽力拦着连将军,好声好气不住赔礼。一旁搬砂石滚木的兵士插不上手,只能兴致勃勃撺掇,偶尔看到热闹处,还有人笑着叫一声好。
    驻守外围的禁军不常入宫,认不得萧朔身后那些生面孔。只知道琰王与云将军一个铁腕镇乱、平定了内城叛军,一个扭转乾坤,带着大家起死回生。但凡有两人在,便有了主心骨。
    生死经过一趟,都早没了生疏忌讳,不论殿前司侍卫司,当着琰王殿下闹成了一团。
    萧朔身后,换了便服出来的枢密使忍不住皱了皱眉,低声道:“成何体统……”
    “大人的兵成体统。”参知政事冷然道,“险些冲破了右承天门,一把火烧了文德殿,好生勇猛。”
    枢密使叫他一刺,脸色瞬间难看:“你——”
    “是诸位大人一早寻来,说辗转难眠,硬要本王带着各处看看。”
    萧朔淡声道:“若来是为了吵架,还请回宫吵。大敌当前,免得乱了士气。”
    枢密使话未出口,叫他结结实实堵了回去,咬了牙关脸色愈沉。
    参知政事不以为意,看了萧朔一眼,登上城楼。
    金水门不是修建来御敌的城楼,气派恢弘,光华夺目,却远不如北疆边境条石沾着米浆垒成的要塞坚固。
    昨夜一场激战,城上已有诸多破损豁口,此时兵士忙忙碌碌搬着砂石,正设法修补填塞。
    城下黑铁骑层叠包围,平坦官道与门前空场,一直碾到坊市民居。在城楼上向下看,竟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
    “大人。”随行的政事堂官员看得心惊胆战,低声劝道,“若叛军异动,此处只怕凶险……”
    “怕什么凶险?”
    一旁军士闻言,插话道:“昨晚都吓破胆了,借他们十个胆子,量他们也不敢打过来。”
    官员出宫,都换了便服出行,此时看着只是寻常布衣士子。军士无所忌讳,将手中沉重沙袋重重撂下:“有少将军在,城就丢不了。就算打过来,大不了便是一命换一命,还怕他们不成?”
    枢密使不知昨夜情形,听见“少将军”几个字,心头便是一紧:“昨夜谁领的兵?!可奉圣旨?可有兵符将令——”
    参知政事出言打断:“大人。”
    枢密使这段时日处处碰壁,几乎已灰头土脸,心中瞬时警惕:“干什么?”
    参知政事下了城楼,视线落在枢密使身上,“你我虽不相为谋……有句话,本相该劝谏你。”
    枢密使皱紧了眉盯着他,提防道:“劝什么……你几时有这般好心?”
    “若你只是庸常废物,他日到不可知时,无非给个闲缺,颐养天年。”
    参知政事望着他,慢慢道:“若仍不知死活,到了此时,还妄图挣扎腾挪……便离本相远些。”
    参知政事一片好心:“本相担心,受你牵连。”
    枢密使愣愣听到最后,一时怒气攻心,几乎便要发作,扫见萧朔身影,又死死咽回去。
    朝臣畏惧萧朔,不只是因为皇上纵容,更因为琰王行事的确有悖逆无度、无法无天的意思,若将其惹恼了,只怕当真什么都做得出。
    昨夜宫门平叛,除了几个敢出去随琰王死战的,众人尽皆龟缩在文德殿内,听着喊杀声,几乎吓破了胆。
    萧朔一身血色,尽斩叛军回宫复命时,凛冽杀意血气几乎将几个日日指点朝政的阁老冲得从座椅上跌下来。
    枢密使未曾打过仗,此时在琰王身侧,只怕琰王脾气上来真敢砍人,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将没顶怒火硬咽下去,气冲冲拂袖下了城。
    来的朝臣叫眼前近在咫尺的战局慑得心底发慌,一时不知该走该留,束了手,悬心吊胆立在原地。
    “下去罢。”
    参知政事缓声道:“本相有些话,同琰王说了便走。”
    众人如逢大赦,一窝蜂与萧朔告退,匆匆下了城。
    萧朔还要巡视城头防务,并不相送,只稍作回礼,示意兵士让开条通路。
    参知政事直走到萧朔身前:“琰王殿下。”
    萧朔将手放下:“大人有事?”
    参知政事蹙了蹙眉:“听了方才的话,琰王没有话要问老夫么?”
    “大人如何想,是大人的事。”
    萧朔平静道:“战局要紧,本王守下汴梁,再来听大人教诲。”
    参知政事怔在原地,看见萧朔竟当真半点不见犹疑,转身便要带人巡城,匆匆追上去:“慢着!”
    萧朔并不理会,安排了几处兵力调动,接过亲兵手中披风。
    参知政事追了数步,神色沉了沉,终归横下心:“琰王殿下!云将军的玉麒麟,老夫知道在什么地方。”
    萧朔脚步微顿,停在原地。
    参知政事走到他面前:“你可知枢密院为何到这一步,宁肯垂死挣扎,也要同云将军不死不休?”
    萧朔眼底薄光划过,破开沉沉暗色,落在参知政事身上。
    朝中情形,枢密院与政事堂分管兵政,势同水火。本朝相位空悬,参知政事名为副相,其实已是百官之首。
    此人左右逢源、城府极深,除开同枢密使不死不休,在官场中八面见光,颇受皇上倚重。
    今日前来,难保是否为了试探套话。
    “此物辗转,现为证物,收在政事堂。”
    参知政事拦在萧朔身前:“你若肯听,老夫便将此物还给你。”
    萧朔倏而抬眸,眼中绽出凛冽冷色,抬手示意亲兵退开,守住四周。
    参知政事哑然:“蔡补之果然说得不错。”
    萧朔沉默相让,慢慢走到背风处。
    参知政事看着他,有些惊讶:“老夫与蔡太傅是旧相识,琰王竟也不意外么?”
    “谁与谁相识,都不意外。”萧朔道,“世事颠沛,人各有志。原本相识的被迫分道,原本至交的成了陌路,也不意外。”
    参知政事步伐微顿,看了他一阵,眼底复杂良久,轻叹一声。
    萧朔道:“大人不必言谢。”
    参知政事话未出口,不由怔住:“你如何知道,老夫是来道谢的?”
    萧朔并无耐性同他打机锋,蹙了蹙眉,不再开口。
    参知政事看他半晌,终归半分看不透,勉强一笑:“罢了……你受不受,是你的事。”
    参知政事拱手:“老夫那个不肖的学生……有劳琰王,仗义搭救。”
    萧朔侧身,避了他这一礼。
    参知政事看他眼中几乎镇不住的无谓不耐,一阵哑然,不再绕圈子:“枢密院谋兵,从先帝朝到如今,最大的阻力都不曾变过。一则端王府,二则云将军。”
    “端王在时,朔方军水泼不进风吹不透。三年一轮换,领了军功戍边归乡,便补充进禁军,直入殿前司。枢密院空有掌兵职权,却派不上半分用处。”
    参知政事道:“端王殁后,云将军又死守朔方军一年,将士们悲怆抱团,更成铁板一块。”
    参知政事:“要破这一块铁板,便要从王爷与云将军下手。”
    萧朔眸底一片冷凝:“如何下手的?”
    “那枚玉麒麟,是先皇后赐给云将军的镇命之物,宫中皆知。”
    参知政事缓缓道:“搜查镇远侯府时,大理寺报,在镇远侯府藏有巫蛊之物。政事堂依例派人监察,挖出了装有玉麒麟的偶人魇阵。”
    参知政事看了看萧朔:“那时琰王府闭门谢客,不见外人……此事王爷大概并不知晓。”
    萧朔静听着,眼底沉得不见波澜。
    参知政事道:“事涉朝臣宗室,政事堂不敢轻断,报到文德殿,最先来的却是云将军。”
    “此案原本极凶险。”
    参知政事:“寻迹而查,是琰王府的一个下人去同云将军要了玉麒麟。魇阵之内,有王爷亲笔手书,有云锦布片。若再有玉麒麟佐证,几乎再难翻案,况且那时情形……王爷心中该当有数。先帝有心无力,能左右的已很少了。”
    萧朔问:“他做了什么?”
    “那时镇远侯府尚未定罪,云将军品级仍在,入了政事堂,一言不发,夺了那证物便走。”
    “那一案的主办官员上前拦阻,云将军却坚称魇阵内藏的玉麒麟是假造冒充,琰王无辜受冤,有歹人别有用心。”
    参知政事:“争执之下,云将军将那证物夺了,抛进了金水河。”
    萧朔胸口一滞,慢慢阖了眼,尽数敛去神色。
    “苦主不查,证物毁损,此案不了了之。”
    参知政事道:“主办官员心中疑虑,与开封府合力,暗中追查数年,竟一路摸出条大理寺与枢密院的暗线。”
    “琰王府的下人,是枢密院派人收买。那封手书,是在端王与王爷的数十封往来书信中截取单字,以水转印描拓,拼凑成了一张天衣无缝的罪证。”
    参知政事道:“那些信……尽皆是枢密院借职务之便,以盘查为名,从京中与朔方的往来书信中暗截下来的。”
    参知政事慢慢道:“不止造假过这一封,朔方军几个叫得出名的将领被远调贬谪,都用了这个办法,若非那主办官员设法查获,只怕仍贻害无穷……”
    参知政事顿了下,迎上萧朔视线:“怎么,你不信老夫说的?”
    萧朔摇了摇头:“只是大人身为百官之首,日理万机,对此案未免所知太过详细了些。”
    参知政事怔了下,竟苦笑起来,苍老身形颓了一瞬,回身慢慢走到城墙边。
    黑铁骑兵伫立在城下,看不清面目,分不清厚重盔甲下掩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日理万机。”
    参知政事缓缓道:“老夫只恨,为何到他被判罪流放,竟才想起去弄清此案详情。”
    萧朔心念微动,蹙了下眉。
    参知政事转回身,从袖中取出了个锦囊,递给他:“此物逐水流,沿宫内水脉,原本该散落在延福宫地下。政事堂遍翻三次,收回物证,藏至今日。”
    “后来云将军来寻过几次,以为丢了,只得作罢。”
    参知政事道:“政事堂仍在查案,虽看在眼中,却不便交还。”
    萧朔双手接过:“晚辈出言冒犯,来日登府赔罪。”
    参知政事看着他:“你看本相,心中如何作评?”
    萧朔垂眸:“我并不懂朝中事,岂敢置评。”
    “蔡补之教的好学生。”
    参知政事冷嘲:“有何不敢说?无非左右逢源、见风使舵,是与不是?”
    萧朔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参知政事看他半晌,轻嗤一声,嘲道:“我与蔡补之,同乡同年,我晚他三年进士。他做太傅时,老夫只是个侍郎,待到老夫做到了百官之首,他却仍守着那个破学宫,日日只知炫耀几个学生。”
    “蔡太傅为人刚正,不知变通。”
    萧朔道:“不该入朝涉政。”
    “不错……老夫钻研为官之道,他却嗤之以鼻。”
    参知政事淡声:“故而我与他日渐疏离,最终再无话可说,陌路分道。”
    萧朔已得了玉麒麟,不愿再多说这些,并不答话。
    “老夫向来看不惯他。”
    参知政事冷嘲:“为官不就该朝高处走,不就该位极人臣、尊荣无限?教了一两个拿得出手的学生,难道便能算作是他的本事?”
    萧朔蹙了蹙眉,朝他身后望了一眼,虚拱了下手:“此物有劳大人转交,来日登府,今日告辞——”
    参知政事忽然伸手,死死扯住他。
    此时的副相已不剩半分百官之首的样子,萧朔神色沉了沉,要开口时,却又微顿了下。
    参知政事胸口激烈起伏,用力咬了牙,手抖的厉害。
    “老夫圆滑,滴水不漏,深谙官场权术。”
    参知政事哑声:“几经风波,仍能自保,忝列要职……”
    参知政事牢牢盯着萧朔:“可老夫的学生不是这样!”
    “老夫的学生生性凛冽,嫉恶如仇,行事缜密素有内明。若能报效朝堂激浊扬清,纵然比不上你二人,却也绝不会逊色那开封尹!”
    参知政事胸口起伏,苍老面庞上激起些从未见过的波澜:“若非奸人所害,朝堂蝇营狗苟,君王醉心权术,他该在青史留名!”
    亲兵早已将闲杂人等清尽,四周寂静,空荡荡城头凛风呜咽,卷尽经冬的败叶残枝。
    须发苍白的老宰相,叫寒风卷着,眼底竟是一片再无掩饰的激烈怆恨。
    “老夫圆滑了一辈子,如今不想圆滑了!”
    参知政事凛声道:“你二人若要扫除凋敝、清肃朝纲,老夫助你。如今这个朝堂,砸了也罢!”
    萧朔握了那个装着玉麒麟的锦囊,抬起视线,看向不远处多出的人影。
    云琅也已醒了,亲兵知道不拦,悄悄放少将军上了城楼。
    他已听了一阵,目光却仍清明朗澈得如同新雪,迎上萧朔沉得化不开的视线,稳稳拢住,归于一处。
    萧朔沉默良久,再不开口,抬手一礼。
    参知政事不闪不避,受了他这一礼,再不多说,拂袖下了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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