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小王爷书念得好, 在学宫时,文章策论向来最得太傅赏识。
    唯临场现编一项, 远逊少将军云琅。
    云琅被他拦着,眼看萧朔拼尽全力胡编乱造,心情复杂:“什么玩意?”
    萧朔硬着头皮道:“随笔……罢了。”
    云琅更莫名了:“你在这里盯着书铺,盯着盯着忽觉世事无常,义愤难当,越想越气,于是随笔写了篇檄文吗?”
    萧朔耳后微热,横了横心:“……是。”
    云琅不知萧小王爷如今已这样能屈能伸,诧然看他半晌, 抬手摸了摸萧朔额头。
    多说多错, 萧朔向窗外看了一眼, 见殿前司已来接管, 就势起身:“来人了,走罢。”
    他心神不定, 不及提防, 已叫云琅寻了破绽,一把攀住了空着的右臂。
    云琅一手擒着萧朔, 射出颗飞蝗石击落门栓,将门闩严,将人结结实实撂在了窗前暖榻上。
    萧朔仓促在云琅腰背处护了下,挡住桌角, 看着身手越发利落的云少将军,一阵头疼:“云琅!你——”
    云琅就为了看一眼那封檄文, 果决利落摸了便走, 松开了萧朔, 远远立在屋角打开:“……”
    萧朔:“……”
    云琅举着檄文,反反复复看了三遍:“好,好,好。”
    萧朔听语气,大抵能听出只怕十分不好。他先调侃了云琅,自知理亏,撑了下手臂由榻上坐起来,闭了眼睛,听凭云少将军处置。
    云琅咬牙切齿半晌,撸了袖子,气势汹汹过去。
    萧朔阖目静等,过了一阵不见反应,睁开眼睛。
    云琅立在他眼前,攥着扇子,照着萧小王爷的掌心瞄了瞄,恶狠狠打了十个手板。
    将那张檄文团回成团,当当正正搁在琰王殿下脑袋顶上,一把拉开窗子,掠出去没了人影。
    -
    不知为何,都指挥使再带人巡街时,总有些心神不宁。
    “殿下?”
    都虞候靠得近了些,警惕着四周,低声道:“可是又发觉了什么机关暗火?”
    萧朔静了静心:“不曾。”
    都虞候一怔:“那……是发觉了戎狄崽子的暗桩?”
    萧朔蹙眉:“不曾。”
    都虞候越发茫然,与身后几个校尉面面相觑,细看了看这几日越发威严整肃的殿前司队伍,一时竟想不通烦从何来。
    萧朔兀自烦闷了一阵,攥了下仍火烫的掌心,定了定神:“你们可成家了?”
    萧朔平时沉默严厉,罕少与众人闲谈。都虞候愣了半晌,才意识到都指挥使在问什么,不由笑道:“都已这般年纪,不成家哪还像样。”
    “殿下如何问起这个。”
    都虞候看着他,有些好奇:“莫非殿下烦恼,竟还与家中之事有关么?”
    殿前司大都知道,有位不知名的白衣公子与琰王殿下格外交好,只是不能提,提了便要去帮开封尹拍惊堂木。
    都虞候尽力避开这几个字,谨慎道:“可是那一日,策马来寻殿下的……”
    萧朔低声道:“是。”
    都虞候松了口气:“殿下与他吵架了?”
    萧朔倒宁愿云琅同自己吵架,闻言愈用力按了下眉心,又将各处房顶扫视过一圈。
    云琅惯了高来高去,从前便不肯好好走路,如今身子稍养回了些,更不耐烦坐马车软轿。
    今日气跑了,再想找人,不止要将汴梁各街道坊市筛一遍,只怕还要向上再细查一圈。
    自两人少年起,萧朔便择日搜一遍汴梁城,此时想起云琅甚至还可能易了容,越发头痛:“是我举止无端,狎犯了他……惹了他恼火。”
    都虞候跟随萧朔这些日,无论如何想不到琰王竟也能调戏旁人,听得骇然,瞪圆了眼睛。
    萧朔心烦意乱:“他便跑了。”
    都虞候尽力想着琰王殿下的凛然气势,一时有些担忧那位白衣公子的安危:“用……腿跑的吗?”
    萧朔:“……”
    “自然是用腿跑的。”都虞候当即改口,“殿下为人仁爱,待人和善,定不会为难他。”
    “错在我。”
    萧朔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东西,出言打断,低声道:“我只是不知……该如何认错赔礼,哄他消气。”
    都虞候隐约听出来了端倪,与身后几个校尉低声讨论一番,大略有了主意:“那公子可住在王爷府上么?”
    “今日之前还在。”萧朔蹙眉,“过了今日,不可预料。”
    都虞候:“……”
    都虞候不曾想到他们王爷竟严谨至此,顿了顿,点了下头:“那便……也算。”
    自古至理,床头吵架床尾和。大半个殿前司都道王爷那白衣公子潇洒疏旷,想来定然胸襟豁达,不会计较一星半点的不快。
    “既然住在王爷府上,与王爷便是一个家门里的人,关起门来好好说便是了。”
    都虞候看着萧朔神色,宽他心道:“若是王爷理亏,也不妨买些东西,回去小意周全些,赔个不是。”
    “这些都已用过多次,只怕难有效用。”
    萧朔眉峰紧锁:“你们平日里哄房内人,都是如何做的?”
    都虞候平日都是顶着酒坛子跪算盘,到要紧处,拿大顶翻跟头也是有的。此时看看王爷凛然不可侵的架势,不很敢说,干咽了下:“大抵……”
    话未说尽,听得一阵喧哗。看过去时,几个半大稚子追着乱跑嬉闹,眼看冲散了人群。
    其中一个跑得太快,没看清路,脚下一滑,竟一头向河堤下栽了下去。
    此时天寒地冻,汴水虽未冻实,却也尽是细碎冰碴,寒意刺骨逼人。若跌进去,纵然运气好保住了一条命,只怕也要寒气入骨,狠狠生上场病。
    殿前司离得太远,出手已来不及,都虞候心头一紧:“留神——”
    众人头顶,不知哪处屋檐掠下一道人影,捞着那孩子,朝萧朔劈手扔了过来。
    兔起鹘落,电光石火。诸人还来不及反应,萧朔已将人稳稳接住,扔在都虞候怀中。
    云琅捞了人,脚下便已失了着力处。他轻功再好,也总归不能平白生出翅膀飞起来,横了横心打算去汴水里游一通,刚屏气闭眼,忽然听见风声。
    萧朔摘了腰侧刀鞘,脱手掷出去,正抛在他脚下。
    云琅还跟他堵着气,磨了磨牙,心道萧小王爷好歹还有些长进,踏了那刀鞘一借力,身形卷到对岸,稳稳落地。
    一场变故,瞬息落定。
    孩子吓破了胆,在都虞候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汴水两岸的游人百姓却已长松了一口气,再忍不住,纷纷喝起彩来。
    萧朔知道云琅内力情形,眉峰未散,沉了沉神色,快步走到河边。
    云琅耗力过甚,眼前冒了几圈星星,堪堪站稳。
    他无意在人前显露卖弄,此时已见有人兴冲冲围过来,也不多留,当即朝萧朔一拱手,转身掠上房檐,朝城西去了。
    萧朔握紧了身侧无鞘佩刀,蹙眉追出两步,叫汴水一拦,看着云琅身形没在了错落房檐之间。
    -
    事出突然,河边纷乱半晌,总算散了围观的层层人群。
    殿前司将余下的行人疏散,将孩子交给了闻讯匆匆赶来的大人,训了盯严看准不可乱跑。几个校尉理顺了路上秩序,回来碰头时,仍不可置信:“可看见了?好俊的功夫……”
    众人白围在岸边半晌,没一个看清救人的人,各自散去悄悄议论,有说是游侠,也有说是隐士高人。难得有靠谱的,猜测是不是哪家府上藏着的隐卫,立时被一群人围着嘲讽,莫非没能看见方才那般潇洒的风姿气度。
    人群议论纷纷,都虞候眉头反而越拧越紧,不知想了什么,忽然道:“殿下……”
    萧朔不知云琅是不是去了医馆,心中不宁,沉声道:“何事。”
    都虞候看他神色,欲言又止,又回头望了一眼。
    旁人不知道,可这样的身手,都虞候却曾经有幸得见过一次。
    离现在已有些年头,先帝时的一年春祭,宝津楼下金明池前,禁军祭春演武,折柳摘缨。
    往年这种事都顺遂,侍卫司辖制暗卫,总有几个身手超绝的,能在这等祭典上一显身手,以彰禁军战力,扬禁军军威,震慑四方宵小。
    偏偏那一年,京中戎狄暗探活动愈频,端王殿下决心一窝铲除去根,将大半心力都放在了京中防务上。
    侍卫司骑兵都指挥使代执祭典事,不知为何,派出来的人竟频频失手,不仅未能射中红缨,连柳叶也没能摘下来一片。
    演武出了何等意外,一应都由禁军统领承担。偏偏端王去剿除戎狄探子老巢了,竟不在百官之列。他们这一群人站在禁军殿前司列中,干着急却无法,恨不得去折了那柳条红缨。
    正焦灼时,伴驾的云小侯爷懒洋洋站起来,将外袍脱了抛在随侍手中,下了宝津楼。
    “小侯爷不披挂,不试弓,马未就鞍。”
    都虞候记得清楚,埋着头往前走,低声道:“三箭连环,箭箭破开前一支白羽箭尾,正中靶心,射穿了红缨,又拨马去折御道旁新柳。”
    “寻常只用折插在地上绑住的柳枝便可,小侯爷却直奔新柳。那柳条叫风一吹,莫说在马上,站稳了也握不住。”
    都虞候攥了攥拳,捏着掌心冷汗:“我们俱都捏了一把汗,眼看着小侯爷按住马颈,身形不知怎么便腾了起来,照最高那一条柳枝伸手一捏……又不差分毫,稳稳落回了马上。”
    都虞候道:“小侯爷手里,摘了最高的一叶新柳嫩芽。”
    萧朔静听着他说完,淡声道:“故而?”
    都虞候一愣:“故而——”
    话到嘴边,都虞候张了张嘴,竟没能问得出来。
    有人将坠入河底的刀鞘捞了上来,送回了殿前司。萧朔入刀还鞘,神色反倒比此前更平静,沿着街道向前巡视。
    都虞候咬了咬牙,细想着方才所见的奇俊功夫,念头越发分明,再忍不住:“末将知道,小侯爷纵然无恙,要身份明朗、光明正大,终归只是奢望。末将不求殿下明话,只想——”
    萧朔心念微动,一道念头忽然闪过脑海,停下脚步。
    都虞候怔了怔:“殿下?”
    萧朔道:“你说的不错。”
    萧朔与云琅如今也都已身在局中,竟从未想过这一层。此时叫都虞候无心点破,才忽然察觉,若当真能狠下心冒些险,只怕未必不能趁机再进一步。
    只是……不能叫云琅知道。
    云琅生了他的气,方才偏偏事出突然,仓促出手乱了内息,朝城西走,多半是找梁太医去了。
    云少将军好强得很,每到内力空耗、需卧床调息时,素来连他也不愿给看,今夜多半会在医馆歇下。
    这一桩意外出得不早不晚,时机恰到好处。若能运作妥当,虽要冒些险,收获却无疑极值得。
    都虞候不明就里,看着王爷默然不语,只当萧朔默认了,再压不住欣喜,容色都跟着亮起来:“当真是——”
    都虞候深知此事不能声张,立时将话咬碎了咽回去,只扶了萧朔马辔:“当真是?!”
    萧朔看他不掺半点假的狂喜神色,心底终归替云琅一暖,阖了下眼,微微点头。
    都虞候喜不自胜,团团转了两个圈,眼眶红了红:“好好好……”
    萧朔静了一阵,又出声道:“此事——”
    都虞候忙道:“定然咽在肚子里,绝不同人提起半个字。”
    萧朔摇了摇头,摩挲了下刀柄,慢慢道:“我原本恨他,将他当作仇人,恨不得食肉寝皮。接来府中,也是为了亲手折磨复仇。”
    萧朔道:“只是……后来又听了些事,才知竟误会了他。”
    都虞候不知他为何当众说起这个,神色变了变,低声提醒:“殿下——”
    人群里有几道影子,自方才小儿落水时便坠上来,此时仍不远不近跟着。
    萧朔余光扫过那几道人影,像是不曾察觉,继续道:“我有心待他好些。”
    “殿下。”都虞候焦灼道,“此事如何能——”
    萧朔驻足,看着那几个侍卫司暗卫匆匆掉头回去报信,将佩刀解下来,递给都虞候:“若我今夜进了宫未出来,明日便不动,静观其变。”
    都虞候接了佩刀,隐约有所察觉,皱紧了眉欲言又止。
    此处已到了那一架鳌山,花灯被挂上了大半,仍有工匠上下忙碌。
    四周行人热闹熙攘,殿前司整肃立在灯下,无人再能靠近。
    萧朔垂眸:“殿前司内,有多少人有家小?”
    都虞候胸口一烫,哑声道:“不必问家小!若为少将军与殿下,殿前司上下,生死等闲!只是殿下安危——”
    “我答应了他,便不会拿你们的生死作等闲。”
    萧朔道:“活下来的,命都金贵。”
    都虞候咬了咬牙,将涩意吞回去,站定了等他吩咐。
    “明晚大抵要有一场厮杀。”
    萧朔道:“禁军多年未曾有过实战,战力疲弱,这几日虽经整顿,却仍凶险异常。”
    “有家小、家中独子的,心中畏战的,不做强求。”萧朔道,“今夜明日,将可靠能战的尽数整理出来,明日云少将军要用。”
    都虞候终于从他口中听见这几个字,眼底滚热,强自压了气息,皱紧眉低声道:“王爷……为何此时说这个?”
    都虞候听他话音,竟隐隐有交代吩咐的意思,心中终归不安:“方才王爷在街上,人多耳杂,偏偏有意提起……”
    “我想起件事,有意试一试,若成了,于后来有好处。”
    萧朔道:“其中有些风险,不必叫他知道,待我回来再哄他。”
    “……”都虞候这才想起来,讷讷,“您说同您吵架、负气走了的,也是小侯爷?”
    “是。”萧朔蹙眉,“怎么了?”
    “您惹了小侯爷生气。”
    都虞候干咽了下:“现在要趁着小侯爷负气出走,去做一件很凶险的事。”
    都虞候:“还不准我们告诉小侯爷。”
    萧朔:“……”
    “殿下。”都虞候太清楚云琅的脾气,攥了攥拳,壮着胆子,“若是来日,小侯爷真叫您彻底气跑了,殿前司又要到处爬房顶,往房顶上放好酒好菜……”
    “方才还说生死等闲。”
    萧朔叫他戳中心底隐忧,一阵心烦意乱,沉声道:“这些事莫非也做不得?”
    都虞候绝望闭眼:“做得。”
    “到时再说。”
    机不可失,萧朔用力按了按眉心,不再多想:“此事容不得任性,他若明事理,便不该……太过生我的气。”
    都虞候心说您若有胆子,这句话便不该加上个“太过”。
    军威凛然,都虞候敢想不敢言,将话默默咽了:“是。”
    “你们家中,若同榻之人不肯同你说话、处处与你为难,将房顶捅了个窟窿。”
    萧朔默然一阵,终归耐不住:“应当如何哄?”
    都虞候小心翼翼:“您说的……这是小侯爷不太过生气的情形吗?”
    “自然。”萧朔心底烦躁,低声催促,“快说。”
    都虞候不太敢问小侯爷气疯了的情形,横了横心,深埋着头:“床头……床头吵架,床尾和……”
    “这话说过了。”萧朔沉声,“看似有用,实则废话罢了。”
    “不尽然。”都虞候涨红了脸,磕磕巴巴道,“那要分……如,如何从床头到床尾的……”
    萧朔:“……”
    都虞候:“……”
    都虞候心知已冒犯出了死罪,闭紧了嘴,一头磕在地上。
    萧朔静立一阵,用力按按额角:“罢了。”
    云琅毕竟不行,与其轻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主意,终归不如好好将人领回家,关窗锁门,对他仔细解释清楚。
    少将军喜欢烟花,明晚那一场终归搅了,此事过去,赶在上元佳节补上。
    前人有诗,星转斗,驾回龙,紫禁烟花一万重。
    萧朔握了握袖中那一枚烟花,将念头暂且压下,毫不意外地迎上快马疾驰过来提人的金吾卫,一并入了巍巍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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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少将军毕竟不行。”
    小王爷体贴道。
    放心放心,朝堂的事他们都有数,爱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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