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榻上, 云琅躺得端端正正,虚心听着两位老人家的教训。
    “半夜偷跑,到了行针的时候还不回来。”
    梁太医叫来小药童, 把一盆黄连倒进了药炉里:“再有一次,就把你绑在榻上。”
    “您放心。”云琅真挚认错, “再不偷跑了。”
    “好好的身子,竟叫你糟蹋成这样。”
    蔡太傅满腔怒火,站在榻边瞪他:“如今竟还这般不知心疼自己!”
    “知道了。”云琅诚恳保证,“定然心疼自己。”
    “这话听你说了千百次。”
    梁太医捏着银针,一句扎一针穴位:“不卧床,不静养,不宁神,不静心。”
    云琅点头:“是……”
    “不像话!”蔡太傅气得胡子乱飞,“看看你如今的情形, 比肉泥强出多少?!”
    “……”梁太医放下银针:“话不可乱说,如何就不如肉泥了?”
    “他当初何等扛揍?那时你说他九死无生,不也都好利索了!”
    蔡太傅仍在气头上:“如今这般缠绵病榻, 身子弱成这样, 如何是乱说了?”
    梁太医最烦有人提当年九死无生的事,拍案而起:“说了千百次!他那时原本就是绝命的伤势,运气好命大罢了!你这老竖儒——”
    “江湖郎中!”蔡太傅瞪眼睛,“你若治不好他,老夫自去找人给他治,免得再重蹈当年之事!”
    ……
    小药童头一回见眼前阵仗, 抱着黄连罐子, 愣愣立在一旁。
    云琅躺在榻上, 眼睁睁看着两人吵成一团, 伸手把人往榻边拽了拽:“来,一会儿就要扔东西了。”
    小药童有些紧张:“会扔什么?”
    “捡着什么扔什么。”云琅侧头,上下打量他一圈,“放心,你长大了,你师父扔不动。”
    当年在宫中,梁太医尚是御医,受他所累,便同蔡太傅结了旧怨。
    云琅那时被萧朔从崖底一路背上来,一条命已去了大半,躺在榻上生死不知。老太傅急得暴跳如雷,将太医院说他活不成的都轰走了,给有旧交的隐世名医写了一圈信,日日亲自来看。
    有了萧朔从王府里偷拿出来的保命药,又有四方名医、杏林圣手相助,硬是将他一条命拉了回来。
    太医院毕竟心虚,来行针用药也都讪讪的。云琅躺在榻上昏昏醒醒,病恹恹的,都隐约记得梁太医同蔡老太傅吵了不知多少次。
    旧梦重现,云琅一时有些怀念,侧头看了阵热闹。
    他那时年纪尚小,稍有些力气便躺不住,身上又难受,忍不住想折腾,其实很不配合。
    先皇后心疼得日日垂泪,半点狠不下心管他,若没有梁太医隔日行针、一碗接一碗的药硬逼着他灌下去,说不定便要损了根本。若不是蔡太傅整日里盯得紧,再难熬绝不准他乱动,断骨痊愈时难保要长歪几处。
    两位老人家各有各的脾气,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倒也吵出了些交情。
    云琅本以为这些年过去,情形总该好些,却不想竟还是见了面便要吵架。
    “老友叙旧罢了。”云琅扯着小药童不受波及,悄声安抚,“吵不出大事。”
    小药童苦着脸,看着被扔出去叙旧的精巧暖玉雕花小药杵,心疼得直吸气。
    “怪我。”云琅大大方方:“再给你买一个。”
    “你有银子吗?”小药童有些担心,“若是乱花钱,那个不是你家的王爷知道了,会不会动手揍你?”
    云琅咳了一声,细想了想:“不会,他还怕我揍他呢。”
    小药童看着云琅瘦削单薄的肩背,有些不信,看了看他,把自己的小药罐偷出来抱着,蹲在了榻边。
    云琅无从证明,一时有些高手孤独的落寞,轻叹了口气,顺手摸了条薄毯拽过来,平平整整搭在了自己身上。
    他如今用的药有不少安神助眠的,动辄便容易犯困。打了半个时辰的瞌睡,一觉醒过来,刚好听见两人吵完。
    梁太医本就因为当年的事抱愧,论起口舌之争,也远不如饱读诗书的当朝名士。怒气冲冲扔下一句“竖儒不足与谋”,扯着小药童夺门而出,去扎蔡太傅的小人了。
    蔡老太傅出了满腔恶气,从容敛衣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梁太医医术精湛,当年也只是在宫中做事,没有十分把握,不敢将话说满而已。”
    云琅刚被起了针,撑着坐起来了些,无奈笑笑:“您也不要老是提起此事……”
    “我与他的事,你个臭小子少来管。”
    蔡太傅喝了两口茶,润了润喉咙,又细看他脸色:“你如今觉得如何,平日里可还难受的厉害么?”
    “偶尔乏力,躺一躺罢了,没那么难熬。”云琅笑笑,“不用您偷着给我买泥人玩儿……”
    蔡太傅被他平白戳穿,虎了脸:“谁说是老夫买的?”
    云琅咳了两声,笑着应了是:“这等玩物丧志的东西,绝不是您买的。想来定然是我梦中祈愿,天上掉下来,藏在了我枕头底下。”
    蔡太傅抬手作势要打,看他半晌,又重重叹了口气:“你看看你,如今身上哪还有个容得教训的地方。”
    “右手。”云琅实话实说,“左手就算了,刚替萧朔挨了您一戒尺……”
    蔡太傅早被他气惯了,瞪了云琅一眼,伸手扶着他的背,向软枕上小心揽了揽。
    云琅又有点不争气,低头抬了下嘴角,将眼底热意按了回去。
    “你小时候最是怕疼。”
    蔡太傅扶上他脊背,才觉云琅背后已叫冷汗湿透了,忍不住皱了眉:“当年打戒尺,人家萧朔闷声不吭,你喊得坤宁殿都能听见。”
    “所以您就不敢打我了,怕我是因为开弓练剑磨得手疼,经不住戒尺。”
    云琅咳了一声:“像他那般实心眼,不就被您从小打到大?”
    蔡太傅如何不知道他这些小花样,瞪了云琅一眼:“后来端王来告诉我,开弓练剑手上会有薄茧,打着一点不疼。”
    云琅微愕:“您知道?那您还——”
    “还不是那个实心眼的小子。”
    蔡太傅没好气:“他老子刚走,他就进来求我。说你要上战场,手疼了拿不稳马缰,跑不快,便要被人家欺负。”
    云琅头一回听这个,一时好奇:“他还说了什么?”
    “老夫又不是不好商量,不打手板,罚个禁闭半日潜心读书,总不伤你。”
    蔡太傅道:“他却又说,你在外行军风餐露宿、奔波劳顿,身子有所亏空,难得有些歇息的时候,不该被禁闭再占去半日。”
    “老夫气得不行,只得对他解释,老夫并非有意罚你,只是玉不琢不成器,若纵着不管,你早晚能闹上天。”
    蔡太傅越说越来气,喝了口茶:“他却说若你闯了祸,只管罚他,他再来劝诫管教你。”
    云琅不知此事,顿了片刻,失笑:“什么道理……”
    “正是,老夫教了这些年的书,如何有这等道理?”
    蔡太傅想起往事,仍觉头疼:“当即便问他,能管你一时,莫非能还管得了你一世……”
    云琅怔了怔,低声问道:“那他——”
    蔡太傅又好气又好笑:“他竟对我说,能。”
    云琅靠在榻前,心底一时竟不知是何滋味,跟着扯了下嘴角,没说话。
    那两年他跟着端王打仗,去学宫的机会本就少了许多。偶尔闲下来,又要跟着练兵习武、演练战阵,其实已不怎么能见着萧朔。
    有几次,萧朔好不容易将他堵在学宫,板着脸立了半晌,又只是训他荒怠学业、不知进取。
    云琅不喜欢挨训,还当萧小王爷是哪里看他不顺眼。自问惹不起躲得起,闲暇时便多去了宫里,不再如幼时一般,整日里有事没事往端王府的书房跑。
    那之后……他和萧朔再见面的次数,一双手竟都能数出来了。
    “罢了,陈年旧事,提它做什么。”
    蔡太傅不再说这个,摆了下手:“你如今的情形,在宫里可还瞒的结实?若真到不可为之日——”
    “只信得过的人知道。”云琅点了点头,“纵然有一日瞒不住了,我也保得下萧朔。”
    “谁问萧朔了,老夫问的是你。”蔡太傅皱眉,“你们两个究竟怎么回事?”
    云琅平白又被训了一顿,干咳一声:“我……也有脱身之法。”
    这一次云琅在京城现身,自愿就缚,是为了保住朔方军不失。若是打定了主意要跑,十个侍卫司也未必捉得住他。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多得是,真到不可为之时,要找个没人找得着的地方,倒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云琅定定心神:“只是如今诸事未定,未进先思退,非取胜之道。”
    “倒是比老夫有豪气。”
    蔡太傅看着他眼底未折心气,隐约放了心,笑着倒了杯茶:“这话说得对,老夫自罚一杯。”
    “您是长辈,忧心的是我们两个安危,惦着的是我二人性命。”
    云琅笑了笑,以参汤略一作陪:“不能比。”
    蔡太傅懒得同他多说酸话,眼底浸过温然,照云琅脑袋上一敲:“除了去教训那几个宫中的木头,可还有什么要老夫做的?”
    “此时没有。”云琅摇了摇头,稍一停顿,又道,“不过有件事,我一时还不曾相通,想请教太傅。”
    蔡太傅有些诧异,挑了眉毛:“还有你小子想不通的事?”
    “您这是教训我。”
    云琅失笑:“等日后诸事稳妥,我定然日日去天章阁受教,让先生打手板。”
    蔡太傅假意瞪他,半晌自己先绷不住了,摇头失笑:“你这张嘴……罢了,要问什么?”
    “朝局关系、公室宗亲,实在错综复杂,我并不熟悉。”
    云琅道:“我看得出,皇上是有意施恩于萧朔,要扶持他,却想不通皇上是要靠扶持他来对付谁。”
    “环王叔卫王叔自不必提了。萧错这个景王当得自在逍遥,虽然聪明,可也半分无意于朝政。我前日叫御史台将百官疏送来一份看过,朝臣几乎铁板一块,各家军侯勋贵,也没有势力大到值得皇上忌惮的。”
    云琅沉吟着,轻捻了下袖口:“我一时还想不通,是什么人叫皇上如此忌惮,不惜冒险扶持萧朔……”
    “此事倒并非怪你想不通。”蔡太傅道,“你二人年幼,不知道罢了。”
    云琅微怔,抬了头:“太傅知道?”
    “隐约知道些,不很拿得准。”
    蔡太傅点了下头:“老夫当年很不喜欢这些,故而虽然听见过些风言风语,知道的却并不详尽……你方才说朝中铁板一块,是谁告诉你的?”
    “御史中丞信里所说。”云琅有些迟疑,“中丞秉性方正,想来——”
    “何止是秉性方正,那就是个榆木疙瘩。”
    蔡太傅听他提起,便止不住皱眉:“他倒没什么异心,迂得发憨罢了。”
    云琅想起御史台狱中那半月,险些没压住嘴角,咳了一声:“是。”
    “你若问他,朝中自然是铁板一块。”
    蔡太傅喝了口茶,不以为然:“御史台这几年都被打压排挤,不论弹劾哪个,不是被申斥就是搁置不理。在他看来,朝堂当然是块铁板,是个官他就撞不过,只能去撞柱子……”
    云琅没绷住,一连咳了数声,尽力压了压:“依您所说,如今朝堂……其实并非尽在皇上掌握之中。也有不同势力,只是御史台一样都惹不起罢了?”
    “正是。”蔡太傅道,“就不说别家,三司若是叫皇上牢牢把持着,偌大个禁宫,就真能让人这般堂而皇之修一条行刺的暗道出来?”
    云琅心头跟着一动,抬了头,若有所悟。
    “你二人不缺心思谋略,对朝政不熟而已。”
    蔡太傅点到即止,看看时辰,起身道:“老夫既然打算重新教一教宗室子弟,琰王便也在其列。有事没事,让萧朔去我那儿几趟。”
    “是。”云琅回神,见老人家要走,忙撑身下榻,“您——”
    “躺着!”蔡太傅横眉立目,“别让老夫亲自动手。”
    云琅无奈,只得坐回榻上:“是。”
    蔡太傅最气他不知自惜,瞪着云琅:“若非如今情形紧要,还不如把你轰回去,让琰王建个屋子,把你藏进去算了。”
    “……”云琅听过这个典故,清清喉咙:“这也是萧小王爷和您说的吗?”
    “是。”蔡太傅被这两个小子烦得不行,“你刚跑了那一年,他来找老夫,喝醉后说的。”
    云琅一时有些想不通:“他来找您……是怎么喝醉的?”
    “他说他想烂醉一场,想了三个月,一个能安心醉死的地方都没找着。”
    蔡太傅好好在家做学问,大半夜被学生带着一车酒堵了院子,也憋屈得很:“老夫说了不喝说了不喝!他还非要让,第二日可真是头疼……”
    云琅一时哭笑不得,竟不知心底是酸是疼,静静坐在榻上,垂了视线,轻揉了下衣角。
    “躺下歇着吧,老夫回宫里,再去替你们打探别的事。”
    蔡太傅不准云琅再送,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下次见你,定要要给老夫活蹦乱跳地上房顶,知道吗?”
    云琅牵了下嘴角:“是。”
    老太傅向来利落,不再耽搁,拂了衣袖,匆匆出了门。
    云琅坐正了抬手作礼,目送着老人家走远,敲了两下窗子,叫刀疤套车送太傅回去。他又倚在榻边,歇了一阵,慢慢撑着靠回枕上。
    小药童探头探脑了半日,进来送了碗药,垫着脚悄悄关了门。
    药香苦涩,云琅阖着眼半躺在榻上,端过来一口气灌下去,咳了几声。
    这些年,他其实不曾想过几次……萧朔在京城是怎么过的。
    是不是吃得好,是不是睡得着。
    书房没人闹腾了,是不是就能清心明目、好好念书,夜里睡个囫囵觉。
    是不是还生他的气,万一哪日运气好,在孟婆汤的摊子边上见了面,是不是还要劈头盖脸训他。
    ……
    不能想。
    原本身上就够难受了,一想起来,心里也跟着翻绞折腾,半步再走下去的力气都没有。
    云琅把药碗搁在一旁,慢慢调息。脑海里一时是少年的萧朔跪在太傅面前,求太傅允准、替他受罚,一时是两人分道扬镳后,萧朔拉着一车的酒在老太傅的院子里,醉得不省人事。
    胸口又有些蛰痛翻扯起来,云琅无论如何都躺不踏实,辗转几次,撑坐起来:“小兄弟?”
    门应声开了条缝,小药童抱着膝盖坐在门口,一板一眼探进来个脑袋:“何事。”
    “劳你帮我买些东西。”云琅摸出一锭银子,朝他笑了笑:“先给你自己买个小药杵,剩下的去醉仙楼,五年往上的花雕,帮我买几坛回来。”
    “这么多银子?”小药童皱了眉,“能买好多酒,我抱不动。”
    云琅帮他出主意:“说是你师父用来酿药酒的,今晚前就要,他们家自然会给送了。”
    小药童仍有些犹豫:“可——”
    “两个药杵。”云琅道,“另一个是我送你的,你自己挑,挑最好看的。”
    “当真?”小药童终归挨不住意动,“有很多种,我最想要那个刻了字的,看着很有学问。”
    云琅笑了笑:“当真,你买回来,我也想看看。”
    小药童站在榻边,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接过银子:“不是你喝罢?师父说了,你此时喝着药,不宜饮酒。”
    “不是。”云琅保证,“我连桃花酿都不喝。”
    小药童放了心,点点头,将银子揣进怀里,一溜烟跑出了门。
    -
    京中酒楼少说也有百十来家,新酒陈酒各有妙处,论最好的终归还是醉仙楼。
    醉仙楼在饱有盛名,屹立多年依然不倒。掌柜的财大气粗,听闻是城西医馆的梁太医要用来酿药酒的,当即叫人套了车,拿稻草细细垫着,将十来坛酒没磕没碰地好生送到了医馆。
    云琅拿小药杵贿赂了小药童,再三同梁太医保证过绝不沾一滴,把酒尽数搬到了自己的床底下。
    小药童尽心尽力,帮他搬得整齐。只是十来个比脑袋还大一圈的坛子,再怎么藏,依旧实在太过惹眼。
    夜半时分,萧小王爷应邀赴约,都被眼前的情形引得莫名蹙眉:“你要炼蛊?”
    “……一时大意。”
    云琅坐在榻上,扼腕叹息:“没想到银子这么值钱。”
    云小侯爷自幼不曾亲自亲手花过银子,看什么好就拿了,身后自有人付账。后来浪迹天涯,经手的都成了铜板,最大的一粒碎银子,也只有瓜子仁那么大。
    纵不论这个,醉仙楼的酒也是有价的,一锭银子从来没道理买来这么多。
    云琅已想了一下午,无论如何想不通:“我买酒的时候,如何便没有这般物美价廉?”
    “京城酒楼都是这个规矩。”
    萧朔看着榻边整整齐齐的一排酒坛子,一时竟有些无处落脚:“一样的酒,卖给富人勋贵,便用上好的坛子装了,红泥蜡封,精致好看得很。”
    云琅细想半晌,愕然拍案:“确实如此,莫非这些也是要钱的?”
    “……”萧朔站了半晌,只得走过去,亲手挪开了几坛:“不止要钱,比酒还更贵些。”
    云琅从不知店家竟能黑心至此,一时有些受挫,匪夷所思按着胸口。
    “不说这个。”萧朔蹙眉,“你买这么多酒,又要折腾什么?”
    “一会儿再说,先说正事。”
    云琅看了看萧小王爷,心道自然是折腾你,信心满满按下念头:“你今日入宫,情形如何?快同我说说。”
    “找了你的那个金吾卫右将军,已将此事传到了御前。”
    萧朔被他扯了几次,坐在榻边:“我来找你前,宫里派人出来传话,让我明日入宫,皇上有话要同我说。”
    情形同两人所料不差,云琅点了点头,稍一沉吟又道:“他向来多疑,若是施恩一次,你便受着了,反而又要生疑。”
    “我知道。”萧朔有些心烦,压了压脾气,“虚与委蛇罢了。”
    “伺机给工部尚书带句话,无论谁要见你我,近几日都要按捺得住,先不要再多有往来。”
    云琅想了想:“朝中局势变化,皇上不可能不细查朝臣,若是贪图冒进,反而容易露出端倪。”
    “此事我知道,已吩咐过了。”
    萧朔看着云琅身上单薄衣物,伸手关了窗子,拿了个暖炉给他:“你同太傅说了些什么?”
    云琅接过暖炉,笑了下:“没什么,我只是托太傅重新出山,教导宗室子弟……替你造造势。”
    老人家一路骂进了王府,云琅倒是不意外萧朔会知道此事,稍顿了片刻,才又继续说下去:“聊了聊往事,说了几句闲话。”
    萧朔不很相信,坐在榻边,不置可否看着他。
    “真的。”云琅道,“老人家还说,你我对朝中所知不多,叫你有时间便多去请教请教他……”
    萧朔沉了神色,低声道:“不去。”
    “为什么?”云琅愣了愣,“你和太傅吵架了?”
    萧朔垂了眸,一动不动静默半晌,又道:“我性情顽劣,不堪造就,太傅看了我便避之不及,何必上门招他心烦。”
    云琅看了萧小王爷半晌,还是觉得老太傅见了他便避之不及,是怕再被堵在院子里,不由分说灌一顿酒。
    听太傅所言,两人应当并没什么真正过节。云琅略一思忖,碰碰萧朔,准备说几句软话:“太傅今日还提起你,你——”
    “我当年同他承诺的,并没能做到。”萧朔道,“原本也无颜见他。”
    云琅想起太傅说过的话,看着萧朔平淡神色,心底跟着无声揪了下,低声嘟囔:“哪儿没做到啊?这不是好好的……”
    “太傅最不放心的便是你。”
    萧朔不意外蔡太傅已和他说了这个,侧回身,将灯拨得亮了些:“我说过要管你,却将你管成这个样子,他定然极生我的气。”
    云琅知他素来易钻牛角尖,耐心开解:“太傅是让你管着我,叫我不上房揭瓦……”
    “不然呢?”萧朔蹙眉,“你看我管住了吗?”
    云琅:“……”
    云琅一腔关爱生生错付,咳了咳,讪讪的:“哦。”
    “你何曾少折腾过一日?”
    萧朔是来找他算账的,被搅和一通,几乎忘了来意:“还留的什么纸条?!都写了些什么?什么不过睡了几觉……”
    萧朔越想越恼,沉声斥道:“我何曾夺了你最要紧的东西!”
    萧小王爷没受过这个委屈,咬紧牙关,怒意难当:“不过就是趁你歇下,拿了你的玉佩罢了,也值得你这般——”
    “不是我要写的!”云琅简直撞天屈,“老太傅举着戒尺……那么宽一把戒尺!紫檀木的!”
    云琅左手心现在还肿着:“他盯着我,说一个字我写一个字,写错了都不行!”
    萧朔蹙紧了眉,将信将疑抬眸。
    “真的,不信你去问太傅!我疯了才没事写这个……”
    云琅正要发誓,忽然回过神,往他腰间看了一眼,伸手去够:“我今日没找着那玉佩,是叫你拿走了?”
    萧朔倏而冷了神色,将玉佩按住:“你的东西,我不能拿?”
    “本就不是我的啊。”
    云琅莫名:“是我从你腰上拿的,你忘了?”
    当年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因为一块双鱼玉佩弄得不欢而散,还弄坏了小云琅的玉麒麟。
    云琅后来便长了记性,凡是萧朔随身的东西,除非是自己送的,否则无论再如何胡闹,也一律规规矩矩半点不碰。
    也就是这些年两人始终没见,那些规矩都淡了不少。云琅仗着自己有伤,才开始得寸进尺、蹬着鼻子上萧小王爷的脸。
    萧朔前几日戴了块成色极好的玉佩,极温润的羊脂白玉,镂刻成了精美的流云形状,被蟠螭纹细细密密环锁着,坠了深竹月的络子,漂亮得很。
    云琅在萧小王爷的脸上,一时得意忘形,顺手扯过来,就戴在了自己身上。
    后来去了医馆,也没来得及再还回去。
    “确实是好东西,我还怕又给弄丢了。”
    云小侯爷自幼锦衣玉食,玉佩从来都是戴着玩儿的,倒也不拘非要哪一个:“没丢就好,你戴着也好看,还你——”
    云琅看他神色不对,伸手晃了下:“小王爷?”
    萧朔看着他,面沉似水:“玉佩虽曾在我腰上,却是你亲手拿走的。”
    “……”云琅有些摸不清头脑:“我拿了,然后呢?”
    “你既拿了。”萧朔眸色晦暗,牢牢盯着他,“凭什么不是你的?”
    云琅:“……”
    大抵……这便是天生的气势。
    皇子龙孙,天家血脉。
    萧小王爷说这种冤大头的话,都能说得霸气四溢铿锵有力。
    云琅由衷敬佩地坐了一阵,压了压念头,又细看了一眼萧朔。
    小王爷坐在灯前,脸色又有些不对,眼看着竟像是又要发脾气。
    云琅一阵后悔,心说果然玉佩这东西一块儿也碰不得,干咽了下,握着他的手摸了摸。
    萧朔向来抵不住他这个,手臂颤了下,绷紧了,没挪得开。
    “有什么不一样啊?”
    云琅握着他的手,缓和了语气轻声问:“就按你说的,它……曾经短暂地,不着痕迹地,属于了我一下。”
    萧朔胸口起伏几次,声音冷得象冰:“两天。”
    “属于了我两天。”云琅改口,“现在让你拿走了,不就又是你的了吗?”
    萧朔定定看着云琅的茫然神色,凝坐半晌,侧开头。
    他握着那块冰冷的玉佩,眼底漫开些血色,白日在宫里的安心彻底冷透了,只剩下嘲讽的余烬。
    他就只是想要一块云琅的玉佩,随身戴着。
    ……
    竟都不行。
    云琅不要他的玉佩。
    曾经的那一块,他当时不肯给,云琅现在便什么都不要了。
    萧朔静静垂着视线,眼底血色翻涌,闭上眼睛。
    他想给云琅的。
    想着等云少将军威风凛凛打完那一仗,一回京,马上就给云琅的。
    他特意求了母妃,寻来了京城最好的玉匠,将那块双鱼玉佩重新改过,一点点在鱼身上镂了极精细的勾云纹路。
    云卷着玉,雕得极漂亮,云琅定然会喜欢。
    他那时还想着,当初云琅大概不曾仔细看过双鱼玉佩,他便厚着脸皮骗云琅,说是上面本来就有勾云纹,注定该是云小侯爷的。
    ……
    云琅早不想要了。
    哪一块都不要了。
    萧朔阖着眼睛,将胸口翻涌的激烈情绪死死按回去,一丝一缕,尽数收敛干净。
    萧朔不看云琅,睁开眼睛起身,平静道:“你说的是。”
    “该说的已说完了,若有什么事,叫人知会我就行了。”
    萧朔拿过披风,他的手有些抖,拿了几次才攥稳,低声道:“我回去了。”
    “萧朔。”云琅看着他起身,皱了皱眉,“你别这样……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你不曾说错。”萧朔背对着他,哑声喃喃,“是我不给你,是我先不肯给你的……”
    萧朔自嘲一般,低低笑了一声:“我竟还恬不知耻,反倒同你来要。”
    云琅放不下心,下了榻追过去:“你先别走。”
    “地上凉,你去榻上歇着。”萧朔仍垂着头,伸手扶他,“府上有事,我——”
    云琅横了横心,将人猛地往回一扯,顺势借力拔地而起,凌空掉在了他身上。
    萧朔:“……”
    云琅:“……”
    “小王爷。”云琅拿祖传的流云身法干这个,今天的脸已经丢尽了,讷讷,“你最好接一下,我要掉地上了。”
    萧朔被砸得有些懵,站了半晌,抬手将人托住。
    “你现在……衡量一下。”
    云琅深吸口气:“要么回榻上,咱们俩把话说明白,要么你就这么走出去。”
    云琅拽着他的衣服,稳了稳身形:“只要你不怕丢人……”
    “我怕不怕,姑且不论……”
    萧朔实在忍不住,低声道:“你不怕么?外面都是你的亲兵。”
    云琅细想了下,眼前一黑:“……”
    “你若还有话未说完,我便不走。”
    萧朔走回来,将他轻轻放在榻上,拍了下背:“松手。”
    云琅还在盘算对策,猝不及防,被他这般曲臂温温一揽,从耳根飞快热进衣领:“哦。”
    云琅收了手,盘坐在榻上,为防万一,仍扯着萧朔衣袖:“说罢,那块玉佩究竟怎么了?可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没怎么。”萧朔平静道,“原是我去年要送你的,你又没回来,我只好自己戴着。”
    云琅微愕,低头细看了看,捞起来:“照这么说……这本该是我的?”
    “你既不要,便不要了。”萧朔道,“我只是……”
    “萧朔。”云琅及时道,“你若不想再让我误会下去,就把话说完。”
    萧朔原本已不想再说,被他训了一句,静了片刻:“我只是想有一样你的东西。”
    云琅看着他,胸口不觉跟着轻悸,张了下嘴,没说出话。
    “你走后,我将府里翻了几次,反复叫人对账盘点。”
    萧朔道:“才发觉,你来了我书房那么多次,竟从来只往外拿、不往里送。”
    萧朔几乎有些想不通:“你拿得太过理直气壮、心安理得,我竟也一时大意,不曾发觉。”
    云琅:“……”
    “你的弓和佩剑,被大理寺当证物封存了,要不出来。”
    萧朔看着他:“你的枪在镇远侯府,他们不准我进去,怕我一把火把那个府烧了。”
    “你还没烧吗?”
    云琅干咳:“荒败成那个样子,我以为你都烧了三轮了……”
    “你在宫里住的地方,被侍卫司搜了几轮,只剩了些你抄的兵法残篇。”
    萧朔并不理会他,慢慢说着,神色沉了沉,咬牙道:“太傅全抢去了……竟一张也未曾给我。”
    云琅想了半天两人哪儿来的过节,万万没想到这一层,心服口服:“……哦。”
    云琅看他半晌,拉着人拽了拽,轻声:“那你方才难受的——”
    萧朔敛了眼底沉色,淡声道:“就只是这个。”
    云琅探了下脑袋:“只是这个?”
    “不错。”萧朔将玉佩从他手里扯回来,“话说清了,你放我走罢。”
    云琅皱紧了眉,打量他半晌,仍拽着他衣袖:“不放。”
    萧朔已尽力同他耐心,竟仍走不脱,烦躁一时涌上来:“放手,你——”
    “你这衣服。”云琅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厚着脸皮道,“是我的,脱了再走。”
    萧朔:“……”
    “你说的。”云琅吭哧吭哧憋了半天,“我既拿过,便是我的。”
    萧朔的确亲口说过这句话,一时竟反驳不出,匪夷所思看着榻上欲壑难填的云少将军。
    “你这玉佩我也拿过,拿了好几次了,我的。”
    云琅搜罗一圈:“你这披风,我穿过好几回,我的。”
    “……”萧朔咬牙道,“云琅,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这胳膊,我拽过。”云琅胡言乱语,“你这腿,我摸过。”
    云琅顶着张大红脸,视线飘了飘:“你这屁股……”
    萧朔盯着他,寒声:“云、琅!”
    云琅熟透了,热腾腾坐在榻上,低声道:“你……”
    萧朔厉声:“干什么!”
    云琅闷着声嘟囔了一句。
    “说话!”萧朔平白被他从头调戏到屁股,气得发抖,几乎想去和老太傅借戒尺,“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是你的——”
    云琅讷讷:“你啊。”
    萧朔怒意已冲到头顶,正要发作,被他一句话砸得晃了晃,立在榻边。
    云琅干咽了下,屏息抬头。
    不及反应,萧小王爷已俯身将他狠狠按在榻上,半分不留情面,照着屁股重重打了三下。
    将人翻过来一把抄起,扛在肩上,径直出了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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