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睡了大半日,醒来时,已被人送回了自己的独门小院。
    外头没了玄铁卫巡逻的金铁交鸣声,格外清净。屋子里的香换过,改了宁神养心的沉香木,香炉袅袅腾着白烟。
    碧水丹后劲十足,云琅仍有些头晕,躺了一阵,心神渐渐清明。
    那群夯货落进府里圈套,被玄铁卫拿了。
    他备了礼,负荆请罪,去找萧朔要人。
    萧朔点评了纪实体风月话本,吃了栗子,不知为什么忽然生了气,还对朔方军心有芥蒂……
    云琅心下微沉,倏而起身:“来人。”
    话音未落,已有人快步从门外进来。
    云琅暗骂了一句自己偏在这时候不争气,硬撑着起身,要叫人扶着自己再去找萧朔,余光扫见进来的仆从,忽而微怔。
    云琅起得急,挨过一阵眩晕,仔细看了看:“……刀疤?”
    刀疤换了身衣服,背着正经带刺的荆条,埋头跪在他榻前。
    “干什么……起来。”
    云琅愣了半晌,失笑,俯身拉他:“起来。”
    刀疤神色羞愧,仍伏在地上。
    军中壮汉都能同牛较力,云琅拽不动,靠在榻边歇了歇:“怎么穿成这样,我睡着的时候又出了什么事?”
    “玄铁卫……以那几个兄弟为质。”
    刀疤低声道:“我等不得不现身,束手就缚,全被捉了。”
    “我当是什么。”云琅不以为意,摆了下手,“不碍事。”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总归是要人,多要一个两个,区别不大。
    云小侯爷已经看开得差不多,熟能生巧,摇摇晃晃起身:“碧水丹呢?再给我一颗,多弄点栗子,再备一份棉花棉布……”
    云琅忽然觉得不对,刹住话头:“你穿的什么?”
    “府内仆从的衣服。”
    刀疤神色愈疚,低声道:“琰王让我等在府中为仆,跟着采买办事,还说——”
    云琅皱了皱眉:“还说什么?”
    “少将军再昏过去一次,就将我们脊杖二十。”
    刀疤:“再逃一次,就……割我们一个脑袋,吊在府门口。”
    云琅:“……”
    刀疤无地自容:“是我们无能,连累少将军。”
    “不急。”云琅抬手,“让我想想。”
    刀疤不敢出声,跪回榻前。
    云琅有些冷,随手拿了件衣服披了,靠在榻前细细琢磨了一阵。
    萧小王爷嘴上不饶人,终归对朔方军有旧情。把这群只知道战场冲杀的夯货拘在府里,省得出去属人耳目,倒也是个办法。
    只是采买办事难免走动,虽说这些人在京城面生,也有仆从身份遮掩,总归有几分隐患。
    藏匿北疆逃兵这等罪名,哪怕是千恩万宠的琰王也未必担得起。
    “从今往后,少出门惹事。”
    云琅沉吟一刻,打定主意:“万一被人察觉你们身份,只一口咬定是我指使。”
    刀疤愣了愣:“指使什么?”
    “我因满门抄斩,对琰王含恨在心,意图报复。”
    云琅想了想:“逼你们逃军入京,改头换面、假作下人潜入琰王府,行刺琰王。”
    “不可!”刀疤心头一紧,“此等大罪,倘若追究——”
    “左右我都要被砍头了。”云琅算了算,“再严重也无非腰斩、车裂、凌迟……”
    云琅心里有数,拍拍他:“放心,到时候我自震心脉,肯定比他们快,受不了苦。”
    刀疤也受不了他说这个,死咬着牙,一头磕在地上。
    “无非以防万一,行下下策。”云琅笑笑,“好了,起来。”
    负荆请罪不是拿来罚沙场将士的,云琅解了绑绳,连他背上荆条一并扔在一旁。
    萧朔的安排已经很全,云琅没什么再要补的了,只是仍有些头疼:“只不准我跑也就算了,还不准我晕,是什么道理?”
    “再说。”云琅总觉得这些人小题大做,“我不就是吃了颗药。睡一睡的事,怎么就又变成昏过去了?”
    刀疤不敢顶嘴,想着云琅被送回来时的情形,埋头半晌,低声道:“总归……少将军好好喝药,好生休养。”
    他不说喝药便罢,一提起来,云琅心头火又起:“那个梁太医,是不是蓄意报复?哪个病的方子要三斤黄连来熬的?!”
    “太医开的,想必有好处。”刀疤不懂这些,楞着头劝,“别再逞强,尽快把身子养好就是了。”
    云琅被念叨得脑仁疼,摆了摆手。
    如今玄铁卫盯得紧,不便再从王府脱身。刀疤仍担心云琅安危,稍一犹豫,又道:“少将军,那些传言……”
    云琅也在想这件事,摇摇头:“他没信。”
    刀疤愣住:“琰王原来已经知道实情了?那——”
    “也不知道,只是不信。”云琅揉揉额头,“他要知道实情,我还能好好躺在这儿?”
    “不会。”刀疤耿直摇头,“会把少将军剥了衣服捆在榻上,此生再不叫少将军踏出府门一步。”
    云琅:“……”
    云琅不太想问刀疤从哪学会的这些,深吸口气,道:“此事先不提。”
    刀疤遵命闭嘴,替他倒了盏茶。
    云琅不很渴,慢慢喝了两口,捧在掌心里暖着手。
    当年……他并非没想过,要告诉萧朔实情。
    五年前,镇远侯府满门抄斩,他命悬一线逃出京城,正赶上戎狄动乱。
    野郊城隍庙里,侍卫司刀剑森严,兜帽严严实实遮着的黑衣人给了他个承诺。
    他带着自己知道的事去北疆,平乱之后,把性命丢在沙场上。
    阴谋彻底粉饰干净,没人再翻扯过往,没人再追根刨底。
    ……萧朔就能活着。
    云琅那时已不剩什么可牵挂,一路风餐露宿到北疆,暗中平了戎狄之乱,原本是想找个好风景的山崖跳下去的。
    偏在那个时候,听京里来的参军说起了琰王府的斑斑劣迹。
    当街纵马,市井杀人,骄横跋扈,能止小儿夜啼。
    宫里不止不管,反倒极尽纵容,拨仆役侍女,还特意赐了拂菻国进贡的上好药材。
    云琅在山崖边上蹲了三天,叹了口气,放出去只信鸽,一头扎进了茫茫秦岭。
    ……
    “少将军。”刀疤替他拿了暖炉,放在云琅手里,“我们偷着查过了,琰王府没有御米。”
    云琅靠在榻上,点点头。
    “也没有侍卫司的暗卫。”
    刀疤道:“他们手上都有兵茧,行走也不同,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云琅抿了口茶,点头。
    刀疤:“也没有专修媚术的胡姬。”
    “……”云琅木然:“哦。”
    刀疤:“也没有屁股大好生养的丫鬟……”
    云琅忍无可忍:“一起说!”
    “还有!”云琅实在想不明白,拍案而起,“我叫你们查他府上的威胁!胡姬丫头威胁什么了?跳个舞美死他?!你们——”
    刀疤愣愣回禀:“我们以为……她们威胁了少将军。”
    云琅:“……”
    “眼下少将军尚能平安,是因为怀了琰王的孩子。”
    一群人特意商议过,想得很周全。刀疤跪在地上,实话实说:“万一此时,府中又有人怀上,岂不……”
    云琅被这些人气得头晕,咽了咽翻腾血气,深吸口气:“闭嘴。”
    刀疤不敢说话,伏在地上半晌,讷讷又道:“况且……少将军,仿佛颇……”
    云琅奄奄一息给自己把脉:“颇什么?”
    “颇关怀琰王。”刀疤低声道,“端王昔日所托,是叫少将军看护幼子五年,如今早已满了。”
    云琅有点恍惚:“……如此说来,我五年之期一满,就该一刀捅死萧朔的吗?”
    “不是。”刀疤忙叩首,“我们又听说,有天夜里,少将军对琰王见色起意……”
    云琅松开手,给自己喂了颗清心败火的丹药:“你们是不是看了《云公子夜探琰王府》?”
    “少将军也知道?”刀疤愣了下,忙道,“那上面说少将军坐在琰王腿上,琰王那般暴戾,万一趁机对您动手怎么办?您——”
    云琅:“闭嘴。”
    刀疤不敢再说,低下头。
    云琅深吸口气,一点点呼出来。
    “我关照他,不止是因为同端王有五年之约。”
    “当年。”云琅道:“我赶去御史台,终归晚到一步,端王已服了毒,回天乏术。”
    刀疤目光骤然一紧。
    云琅胸口又有点疼,慢慢吐纳平复了气息,闭了闭眼睛
    当年,当年……
    那些事,不止萧朔不知道。
    幕后那些阴谋主使,大抵知道十之七八。跟着他的贴身亲兵,知道三四。御史台奉命承办旧案,接了大理寺卷宗,又主管刑狱天牢,约约莫莫能知道个一二。
    苦心谋划,圈套已成,只差那天夜里最后一步。
    禁军为救端王哗变,彻底坐实谋反罪证。
    只要一人,携刀剑出营一步,原告打成被告,端王再洗不清私调禁军的罪名。
    云琅那时刚率朔方军回京,还在京郊,骤闻变故,来不及做别的,先率军围死了陈桥禁军大营。
    平了肘腋之患,云琅赶去御史台救人,却被蒙面人围死在了半路上。
    夜色寂静,风雪逼人。
    森寒刀剑围着他,为首的人蒙着面,嗓音嘶哑低沉:“云小侯爷现在退回,只当无事,各自相安……”
    云琅呼了口气,攒起些内力,慢慢推行周天。
    当时那些蒙面人的身手不弱,云琅已在军中打磨锤炼过些时日,对方却毕竟人数占优,拼杀在一处,吃了些亏。
    一场拼杀,云琅弃了随身战马,借轻功勉强脱身,鲜血淋漓杀气腾腾,闯进了御史台。
    ……
    终归晚到一步。
    “少将军。”刀疤看他脸色,有些不安,“可是旧伤犯了?我去叫医官——”
    “不必。”云琅阖着眼,不以为意,“肺脉瘀滞罢了,多走几圈内力,一样的。”
    刀疤不敢打扰他,悄悄打开窗户,替他通了些风。
    云琅咳了两声,内力撞向胸口瘀涩隐痛。
    伤是那场拼杀里受的。
    蒙面人剑招狠辣,云琅晚退上半分,胸口就能多出两个通风的洞。
    伤不致命,虽不好受,倒也能忍。云琅没工夫包扎,连端王尸身也没顾得上收,重重磕了三个头,夺了匹马抢出御史台。
    斩草除根。
    端王家眷回京,必遭截杀。
    禁军已被围死,府上有私兵的不多。云琅猜到了负责斩草除根的人是谁,让亲兵换了云府的衣服去沿路接应,自己没跟着去,拎着剑回了镇远侯府。
    镇远侯已点好私兵,看着他闯门,神色陌生忌惮:“往常不管你,今日少来坏事……”
    云琅单人只剑,拦在门口。
    在沙场滚了一圈,云少将军没被军旅磋磨半点,倒叫沙场铁血淬出一身鲜明的冷冽锋芒。
    “皇后无子,争储愈烈,侯府总要有所投靠!”
    镇远侯被他周身血气慑得发怵,硬挺着寒声:“今日之事不做,将来全府都要遭殃!让开!你这不孝逆子——”
    云琅照四周私兵一扫,随手弃了剑,照一人腰间抽出长刀。
    镇远侯神色微变:“你要干什么?”
    云琅往周身看了看,照着尚完好的左臂,一刀直没到底。
    “你的血脉,还你。”
    云琅掂了掂刀,低头看看如注血流:“够不够,用不用再来一刀?”
    镇远侯虽是武将,却并无提兵战阵之阅历,看着他悍然一身鲜血淋漓,脸色白了白,本能退后。
    “你和你的私兵,出门一步。”
    云琅将刀调转,抵在胸口:“这把刀就会捅下去。”
    “你同侯府恩断义绝。”镇远侯面露讥讽,“还用你的生死威胁我?整兵!开府门——”
    “我不是在用我的生死威胁你。”
    云琅笑了笑:“这是侯府的刀,上面有云字家徽。”
    镇远侯定定看着他,脸色变了变。
    “我是云麾将军,既不曾挟禁军谋反,也不曾祸乱朝纲,正要领朔方军回京,领赏受封。”
    云琅慢慢道:“倘若我死在侯府,胸口插着你侯府的刀,你猜会如何?”
    镇远侯咬紧牙关,含恨死盯着他。
    “我来之前,已同御史台说过,要回镇远侯府。”
    云琅淡声道:“也说了,我与侯府素来不和,全无父子情谊。若是哪天没了命,多半是侯爷下的手。”
    云琅抹了把血,朝他笑笑:“来日侯府遭殃,还是过几天领罪削爵,镇远侯,选一个吧。”
    ……
    云琅咬牙冲开肺脉,咳了数声,慢慢坐直。
    他在府里,与镇远侯对峙了整整一日一夜。终于等到亲兵,听闻圣上已然知情,震怒出手,外面诸事已定。
    他一口气松下来,不知人事,昏死了三天三夜。
    再醒来,才知道端王妃也殁了。
    “端王临终。”
    云琅道:“临终……将妻儿家小托付于我。”
    “家臣护卫被奸人围剿,救援不及,死伤惨重,是我有负所托。”
    “王妃闯宫,携剑自刎,是我看顾有失妥当。”
    刀疤听不下去,哽声打断:“少将军,明明——”
    “端王一脉,坎坷艰危,就只剩下这么一个。”
    云琅道:“可怜他没有长辈,少年失怙,举目无亲。”
    刀疤:“少——”
    “举目无亲。”
    云琅道:“既无母亲疼爱,也无父亲教导。”
    刀疤:“……”
    “我。”云琅轻叹一声,“就是他父亲的托孤之人。”
    刀疤哑口无言。
    云琅看他,神色和蔼:“听懂了吗?”
    刀疤张了张嘴,讷讷点头。
    刚看到《云公子夜探琰王府》这种东西的时候,他们几个还很生气,同琰王府那群玄铁卫打了一架。
    双方互不相让,争执了半日,说不清云少将军对萧小王爷究竟是少年情谊,还是真心倾慕。
    ……万万不曾想到。
    刀疤看着父子情深的少将军,不很敢再问,应声:“知道了。”
    云琅还沉浸在往事里,唏嘘间,抬手挥了挥:“去罢。”
    刀疤给他行了个礼,重新续满茶水,悄悄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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