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在说自己吗?”海因里希语调带着毒蛇游动时鳞片摩擦地面般的阴冷, “剧团的小丑戴上面具也不敢真的就将自己当成凯旋的君王。您不过在衣襟上别了朵转瞬即逝的花,便连滑稽剧的演员都不如了。”
    “那也胜过某些无能的怯懦之人,”道尔顿说, “蛇在地底冬眠太久, 怕不是已经失去厮杀的力量,否则它怎么只会徒劳吐信?”
    “你在挑衅海因里希家族的尊严。”
    海因里希铁灰色的眼睛在日光下显出金属武器般的光泽。
    “您家族的尊严一文不值,”道尔顿忽然露出一个嘲弄的微笑,“您的间谍遍布罗兰, 怎么就没让您亲耳听到您家族的声名是怎么狼藉不堪?还是您惯于特殊决斗——就像您在礁石城时一样?”
    “礁石城”这个词刚刚落在空气里,海因里希已经拔出了配剑, 寒光直奔道尔顿而去。
    道尔顿本能完好地避开这一剑, 不过, 这样的话他领口上的那朵玫瑰就要遭殃了。未经思考, 他就匆匆拔枪,在自己肩膀前挡了一下。金属枪身与细剑碰撞迸溅出几颗火星, 道尔顿后退了一步, 手背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鲜血顿时就涌了出来。
    “真是遵循礼仪的贵族大人!”
    道尔顿喊道, 他转动手腕, 枪口一下子对准了海因里希。
    “偷袭也是你们的礼仪之一吗?”
    一旁的侍女们尖叫起来,几名刚才还在旁观的官员和贵族也随着变得慌乱——国务大臣海因里希剑尖直指道尔顿的咽喉,帝国元帅道尔顿的枪口对准海因里希的额头……诸神在上!
    还有什么比这更混乱更糟糕的?!
    “我很高兴看到两位先生身手过人, 但我更希望你们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事态即将朝着危险的风向恶化时, 阿黛尔匆匆赶至,她的目光锋利地从道尔顿和海因里希脸上刮过, “堂堂帝国重臣竟会犯这种莽撞的错误?”
    道尔顿手背上的伤还在流血, 此刻正火辣辣地疼。
    ——因为您的恩赐向来伴着棘刺, 想守住它非得吃苦头不可。
    道尔顿真想把这话直接说出来,但他看到了人群中鲁特大使的脸,最后还是将它咽了下去。
    “我为我的莽撞而感到抱歉。”
    道尔顿耸了耸肩,收回了枪,朝女王鞠躬行礼。
    女王看向还以剑指着道尔顿的海因里希身上:“您这又是在做什么?海因里希先生。”
    海因里希缓缓地垂下剑,松开手,“哐当”一声以双头蛇为护手的细剑落在地面上。他同样朝女王鞠躬行礼,声音却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生硬:“我为我的失仪而抱歉,陛下。”
    女王没有看他。
    “请去找医生处理一下您的伤口,”女王先对道尔顿吩咐,然后才转头语气难辨地对海因里希开口,“至于您,请随我来。”
    道尔顿起身,松开行礼时按在肩膀上的手。
    他没有直接离开去找医生,而是任由那血一滴一滴顺着手背下流,从指尖落到地面。道尔顿看着女王带海因里希离开的背影,抬手碰了碰别在领口的玫瑰。过了片刻,他无可奈何地扯了扯嘴角。
    铁石心肠的女人。
    …………………………
    空气沉默得可怕,像凝固了几千几万年的湖水。
    房间里只有女王和她曾经的导师两个人,凯丽夫人原本想要留下来,却被女王委婉地拒绝了。
    没有人说话。
    女王坐在壁炉前,暖黄的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却不能使线条的轮廓柔和下来。海因里希沉默地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那柄刺伤道尔顿的剑就放在女王手边。如果有人进来,难免会惊讶地发现,师生两人神情如此相似。
    “您是想与道尔顿决斗?”
    最终,女王率先开口了,但她还是没有回头,眼睛注视着壁炉中的火焰。
    “我还未见过您与谁决斗。”
    “海因里希家族从不决斗。”他说的时候顿了顿。
    女王短促地笑了一声,伸手握住那柄剑,将它举起,放到眼前仔细打量:“一把适合用来袭击和刺杀的剑……的确不适合决斗。”
    海因里希家族从不参与决斗,所有祈求决斗以做审判的人都该发誓恪守公平和正义。但是,没有人会相信海因里希家族会拥有这些东西……这个家族与诡计和阴谋为伍,从皮肉到骨髓无一不被深深地打上狡诈狠毒的烙印。
    没有人会相信毒蛇的誓言。
    所以海因里希家族从不决斗,他们以毒药和刺杀解决问题。
    然而他有过两次决斗。
    一次在他大学,娶了他堂姐的家伙和一群混账玩意凑在一起,拿他的堂姐开荒唐下贱的玩笑。海因里希走过去,给了那家伙一拳,然后抽出剑指着那混账,告诉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那是决斗的结果是什么来着?
    他赢了,只是没有人承认。
    叫做“詹姆士”的混账东西倒在血泊里的时候诅咒发誓他在剑上下了毒,其他人一拥而上,喊着无耻与卑鄙,七手八脚地带着原本的失败者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那一滩血迹。
    ——海因里希家族不需要决斗。
    他无比清楚地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句话。
    另一次在礁石城,几乎没有人知道那次决斗。
    其实也算不上决斗。
    他烧掉了第十一封父亲的信后,父亲做了其他的选择,一位不速之客抵达礁石城——他的堂弟,阿瓦罗爵士的儿子莱斯特。
    “我亲爱的哥哥,难得有一件事你办不成,”年轻的堂弟和他差不多高,银灰色的眼睛则要更细长一些,苍白阴柔,穿着深红的外套,虽然年纪尚轻,但已经是个情场上的好手,“叔父大人派我来替代你办这件事了——美丽的小公主在哪?我需要策划一个足够浪漫的相逢……你觉得她是会喜欢从远方而来的神秘骑士,还是会喜欢风度翩翩的绅士?”
    “她什么都不喜欢。”海因里希说。
    堂弟敏锐地察觉隐藏在他话里的不悦和厌恶,于是露出了一个惊诧的神情:“不会吧?”他夸张地形容,“你现在的表情就像不愿意将心上人拱手让人的骑士,你该不会还想着拔剑出来同我决斗吧?”
    “海因里希家族从不决斗。”
    “那就好了。”堂弟一下子收敛了浮夸的神情,显出家族本色的冷酷,下达来自父亲的通牒,“必须有一个人和公主上床,要么是你,要么是我。如果你不想带我去见公主,那让我自己想办法,我可不保证我会用什么办法对付你的小公主。”
    说完,他转身就要去履行他的办法。
    ——迷药又或者其他的。
    他刚刚转身,陡然僵硬住了。
    海因里希自背后出其不意地将细剑送进了他的肋骨下,刺穿了他的肺部——那把剑确实适合偷袭和谋杀。
    堂弟疼痛得扭曲着脸,也抽出了自己的剑,一边嚷着“好啊,你要做决斗的骑士啊!”一边奋力反扑……他抽出剑,切开了堂弟的咽喉。
    将尸体绑上石头,抛进大海,写信告知父亲堂弟的船只遇到了海难……
    他冷静地做完了一切。
    他没有做错什么。
    礁石城的风带着大海特有的冰冷与潮湿,海因里希看着堂弟的尸体沉进幽蓝的海底,看着海水拍打礁石迸溅出白色的泡沫。
    莱斯特是个没脑子的家伙,他想对公主做的事情只会破坏家族长远的计划,杀了他很正常……他们不能前功尽弃。
    只是得注意,注意不能让父亲不能让叔父知道他死亡的真相。
    父亲和叔叔阿瓦罗爵士都以为莱斯特真的遇上了海难。后来阿瓦罗爵士每次遇到女王与海因里希家族对抗的时候,就抱怨当初成为导师的,该是他儿子……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儿子死的时候表情有多么惊愕。
    这场海因里希家族特色的“决斗”本该随着沉进海底的尸体一起腐朽,一起被永远遗忘。
    直到道尔顿忽然带着嘲弄的神情提及“还是您惯于特殊决斗——就像您在礁石城时一样?”
    堂弟被切开的咽喉,沉进大海的尸体……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剑已经出鞘了。
    ——道尔顿查到了什么?
    ——道尔顿会告诉阿黛尔什么?
    ——道尔顿必须死。
    ……
    “说吧,您为什么和道尔顿动手了。”
    女王转动手腕,将剑放到一边。
    海因里希长久地注视她,注视那披散下来的长发,注视着那修长优美的脖颈,注视着那薄薄的蝴蝶般的肩胛骨……他曾无数次这么注视着,站在她的背后,站在克制的礼仪距离上。
    ……你以为这样做能让她感激你?你觉得你这样做能得到什么?
    父亲又一次在告诫他。
    “您不应该倾向道尔顿太过于明显,对于贵族来说他始终是个平民。”海因里希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地开口,“您可以收回港口的控制权,也可以强势,但是您不该太过于倚重来自下面阶层的人。”
    他冷酷、狠毒、利益至上、虚伪狡诈,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双头蛇。唯独只有这一些事,他不想让她知道。
    不为感激,也不为利益。
    “偏倚平民会引起贵族们的恐惧和戒备,他们会恐惧失去已有的特权和地位。而这种恐惧和戒备引起的反扑很有可能是灾难性的。”
    “所以,”女王轻柔地问,“您想来要求什么?”
    我不曾奢望得到什么,我只是不想你知道这些事情。
    他悲哀地在心底回答。
    不想让那些令人作呕的往事被揭开,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不堪。
    哪怕他的确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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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放假了,更新时间调整回中午十二点整,固定更新。以及本章依旧从留言抽五十位小可爱掉落女王的金币。
    这里解释一下为何国库没钱,而女王的服饰依旧有很多珠宝。
    要理解这种现状首先要把思维放到那个时代。个人王权时代里君主和王室的形象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如果追过我上一本暴君的读者可能记得我在作话里提及中世纪的神学观念里,君主们是基督在人间的化身,受膏的君主们具有神圣性。
    (想更近一步了解的读者可以阅读德国史学家恩内斯特·康托洛维茨的著作《国王的两个身体》,这本对中世纪神学观念的君主概念做了很详细的解释。顺便一提,为何女人登上王位会遭到如此强烈的反对,也与君主身份的双重属性有关——神在人间的化身,怎么能够是女人?)
    正因为这种君主身份的神圣性,君主们以及他们的王室的形象就变得十分重要。
    在当时有这样一个概念:“辉煌的表象就是权力与伟大的同义词”。
    当君主们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时候,他们就需要展现出自己光彩夺目的形象。这种形象往往是需要通过珠宝,钻石来体现。观察一下这一时期统治者的画像,能够发现他们的服饰上有大量的珍珠、钻石、宝石……以伊丽莎白女王为例子,“在人像绘画中,总是身着蚕丝、天鹅绒、缎子、塔夫绸或金丝织成的衣服,上面装饰有真正的宝石、无数珍珠,并奢侈地以金银线镶饰……并以银色的半透明头纱做装饰。”
    在当时,君主们的服饰已经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私事,而是国家的政治行为。外国的使臣会通过对君主以及王室形象的观察,从而作为衡量这个国家实力的重要因素。(题外话,一并解释,女王接见鲁特帝国大使时举办马上比武大会和巡/游也同样有这方面的原因在内。)官员和商人们同样会对王室的形象提出潜在的要求。银行家们更乐意将钱借给光彩夺目的君王——哪怕他们国库空空负债累累,而非借给节俭寡淡的人。而人民们呢,也更乐意于崇拜辉煌的君主,因为那更符合“伟大”和“权力”的想象……出于这些原因,哪怕王室的财政不容乐观,统治者们还是必须维持自己的华服和珠宝数目——事实上,欧洲的王室经常处于负债状态。但即便如此他们拥有的珠宝数目依旧惊人。
    王室的珠宝大部分来自继承,就像城堡一样,它们是一代一代地继承下来的。中世纪和文艺复兴距离现在太遥远,那以大家熟悉的现在的英女王为例,她出现在公众面前时身上的宝石背后几乎都有着长长长一串名字,每一颗背后的故事都足以拍摄一部好莱坞大片。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珠宝来自他人的赠送。比如在英国传统里,君主在新年期间前往臣子家中拜访,臣子们一般会送给君主以价值不菲的礼物(当然,君主也会将珠宝当作礼物赠送给臣子。)所以前文道尔顿找工匠打造枪要送给女王的时候,工匠才会觉得他蠢到不可思议……
    王室同样也会从珠宝商人手中进行购买。
    在本文中,女王的服饰作为政治语言之一,哪怕阿黛尔本身并非奢侈之辈,她的服饰也必须根据不同的场合来穿搭。在马上比武大会、巡/游、国会等公开场合,场合越重要,她的服饰就必须越华丽。而在较为私人较为日常的场合,她的服装才能变得轻松一些——额,镶嵌金线和大量珠宝的服装,是非常非常沉重的……穿着其实绝对不会舒服到哪里去【。感谢在2020-07-04 08:51:21~2020-07-05 11:3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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