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德伸手摸着那包银子,心中雪亮,这银子自是用来买通自己的。自己若照他的话去做,他便不会招出自己收下银子的事;如果自己不肯合作,那这银子也绝对不可能留在他的手中。他熟知官场规矩,便爽快地道:“好!你说吧。”
    楚瀚道:“我想请冯大人放了王吉和何美。他二人跟我是好友,我得对他们讲义气,让他们平安脱身,全部的罪名,就由我来承担吧。”
    冯大德狐疑地凝望着他,说道:“如此说来,你要一个人顶罪?”
    楚瀚点了点头,又道:“我还想请冯大人将过去一年的囚犯书案全数烧毁,让梁公公无法查出哪些犯人被送了出去。”
    冯大德沉默了一阵,才道:“这两件事,我都办得到。但如今追究此事的是梁公公,你虽出身狱卒,我却保不了你。”
    楚瀚道:“我并非出身狱卒。我原是被梁公公打入厂狱的囚犯。”
    冯大德一听,惊得脸都白了。他上任时,楚瀚已“升格”成了狱卒,狱卒名册中载有楚瀚的姓名,因此冯大德从未怀疑过楚瀚的来历。此时听楚瀚自己道出来历,不禁震惊难已,想不到厂狱中竟能有这等事!他想将银子推走,但又有些不舍,一时犹豫不决。
    楚瀚直望着他,说道:“我知道冯大人是守信重义之人,因此才来相求。我和梁公公以往有些渊源,我自有办法应付他。王、何两个确实无辜,我不愿连累他们。至于放走的囚犯,他们原本是受了冤屈,如果再行追究,一来搞得天怒人怨,二来这些人早已离京躲藏,只怕很难追回。”
    冯大德心中雪亮,自己若查出楚瀚过去都放走了些什么人,梁公公只需命自己将囚犯一一捉回,那自己便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上上之策,自是一把火将证据烧光了事。他想了许久,才摇了摇头,说道:“杀头的事有人干,赔钱的事没人干。我看你这么干,可是又杀头,又赔钱哪!”
    楚瀚一笑,说道:“要请人办大事,自然得花大钱。我请冯大人办的,可非小事。至于我么,也并非就此去送死,我自有对策。”
    冯大德点点头,爽快地道:“好!我便帮你这个忙吧。”当下便将那袋银子包好收下了。他知道这少年年纪虽小,心思却十分细密,当下干脆地问他道:“你直说吧,我该怎么做最好?”
    楚瀚道:“事情要办成,千万不能让梁公公怀疑到冯大人身上。我建议大人这么做:今夜子时,我偷闯入狱长室,将书案全数烧毁。冯大人警醒谨慎,在巡逻时发现了,当场将我逮捕,之后派人在我房中床下搜出五十两银子,另外再加上王吉和何美的口供,说一切都是我在搞鬼,他们并不知情,那么便可以将案情上报了。”
    冯大德点了点头,两人又将细节讨论了一遍,当晚便依计划进行。
    到得次日,冯大德将案情上报,梁芳当日便赶来了,见到狱中的少年十分面熟,不禁一怔,隔着栅栏啧啧道:“小跛子,原来是你哪!你还没死啊!”
    楚瀚笑道:“梁公公,您老可是愈老愈清健了。”
    梁芳冷笑道:“小狐狸倒有几分能耐。咱家将你打得半死不活,下在厂狱,你竟然有办法变身狱卒,还敢出鬼点子跟我抢生意!怎么,这几年可赚得挺饱了吧?”
    楚瀚道:“怎么比得上公公的手段?几百两银子是挣到了,但也给我花光啦。”
    梁芳自然已听说他房中只藏有五十两银子,心中不信一个孩子真能花去几百两银子。他在栅栏外踱了数步,忽然问道:“你的腿如何了?”楚瀚道:“那年给公公的手下打跛了,如今托公公的福,已好了大半。”
    梁芳嘿了一声,说道:“小狐狸说话,半句也不能信。如今你又落入咱家的手中,咱家自有办法将你整得极惨。但你若对咱家还有用处,或许可以让你少吃点苦头。”
    楚瀚听他口气松动,当即打蛇随棍上,说道:“只要公公不追究这儿的事,到此为止,那么小人愿意任您差遣一年。”
    梁芳听了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就只一年?”
    楚瀚道:“一年已足够干上许多许多的事情了。公公想要什么宝物,我上山下海都替您取到;公公想要探听什么消息,我一定及时替您打探个清清楚楚。水里去,火里去,绝不皱一皱眉头。”
    梁芳听了,不禁心动。他自与上官家决裂以来,只剩下柳家在暗中替他办事,但柳家父子行事谨慎小心,拖拖拉拉,一件小事往往几个月也办不下来,梁芳早已感到不耐烦。他暗自筹思:“这小狐狸出身胡家,识得一切三家村的本领,年纪又小,容易掌握。若能得到他一年的效劳,或许确实十分值得。”又想:“这孩子看来是个贪财的货色,我若以金钱笼络他,一年之后,他多半还会继续替我办事,得此手下,此后一切都容易得多了。但我该如何牢牢掌握住这只小狐狸,让他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眼珠一转,心中已有了主意,当下脸一沉,说道:“胡家子弟,说话可不能反悔。小子,你当真愿意一年之内都听咱家差遣使唤,咱家让你水里去,火里去,你都不皱眉头?”楚瀚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梁芳心中暗笑,满意地道:“好!此后一年,你每夜亥时正来咱家府中报到,听咱家指令。但在这之前,咱家得先送你去一个地方。”
    楚瀚问道:“什么地方?”梁芳满月脸上露出奸险的笑容,说道:“不久你便会知道。”说完便转身离开了牢房。
    楚瀚望见梁芳脸上的奸笑,心中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知道他定然设下了什么奸计或圈套给自己钻,但却猜不出究竟是什么。
    又过数日,他从其他狱卒口中得知梁芳履行承诺,已将王吉、何美及其他狱卒都放了,也未曾追究那些被自己放走的囚犯。楚瀚心中却愈来愈焦躁,这日他吃过晚饭后,忽然感到一阵头昏眼花,俯身扑倒在地,耳中听得小影子在自己耳边不断喵叫,用粗糙的舌头舔着自己脸颊,但觉眼前一片黑暗,心中只动了一个念头:“饭中有迷药!”便已不省人事。
    第十三章 刀房惊魂
    楚瀚恍惚之中,听得身边有不少人在叽叽喳喳地说话。其中一人声音粗厚洪亮,但听他怒喝道:“看什么看!排好了队!一个个来,你们懂规矩不懂?不听话的,待会儿一刀砍歪了,我可不管!”
    楚瀚努力睁开眼,但见面前人头攒动,一间小屋中满满地挤了十多个男童,有的七八岁,有的十来岁,个个脸色苍白,双目发直,其中有两个眼睁睁地望着自己。他一低头,见到自己被绑在一张木板床上,全身动弹不得。那两个男童瞪大眼睛望着自己,脸上露出好奇之色,但更多的是惊恐担忧。楚瀚甩了甩头,勉力清醒过来,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两个男童互相望望,都不回答。但听不远处那粗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这厂子中,我韦来虎便是老大!你们这些领人来的通通给我出去!我今日要给二十个人动刀,你们挤在这儿,待会谁家子弟净身不成,我可不管!”
    楚瀚听见“动刀”和“净身”等字眼,猛然一惊,顿时醒悟自己竟然被送入了净身房!原来梁芳这老狐狸竟险恶至此,打算干脆阉了自己,将我变成和他一样的太监,入宫办事,好借此控制我!自己答应为他效劳一年,说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可没想到他竟狠到将我送入净身房,准备让我做一辈子的太监!
    楚瀚这一惊非同小可,全身冷汗直冒,奋力挣扎,但那麻绳绑得死紧,不管他如何挣扎,都无法移动半分。他感到肚腹极饿,全身无力,却不知自己和一众男童已被禁闭在这密不通风的小屋中三四日,为的是让他们清理肠胃,免得动刀后粪便失禁弄脏了伤口,引起发炎致命。
    楚瀚挣扎不开,只能空流冷汗。此时乃是春末夏初,天气不冷不热,正是下刀的最好时机。他眼见那名叫韦来虎的刀子匠关上了门,走到屋子当中,此人歪眼斜嘴,面貌十分丑陋可憎。他手中拿着一迭纸张,仔细检阅了,却是每个男童呈上的“文书”,即净身合同。之后他便呼喝男童排成一行,唤第一个男童进入净身间。
    楚瀚从纸窗的破洞中,见到韦来虎命那男童脱去全身衣服,躺在搭在炕面的一块门板上。韦来虎用布蒙上男童的眼睛,又用麻绳将他的手脚腰股都绑得结实,接着给男童的下身涂满药油,瞟了那文书一眼,说道:“叫什么来着……嗯,张小狗,你可是自愿净身的?”那男童颤声答道:“是。”韦来虎又道:“你若反悔,现在还来得及!”男童嗫嚅道:“我不反悔。”韦来虎道:“你绝子绝孙,与老子毫无干系,是不是?”男童再颤声道:“是……”
    韦来虎满意地点点头,喂男童喝下一大口臭大麻水,令那男童神智昏沉,持起一把半弯的阉割刀,下手割去,但听男童登时高声惨叫,声震屋瓦。韦来虎不耐烦地道:“别动!愈动血流愈多。刚才那刀是取丸;下一刀是去势。这刀最最紧要,一定得割干净。你千万别动!”说着又是一刀,又是一声惨叫,惨叫后便是痛哭哀号。接着便见韦来虎取过一根麦杆,插在伤口中央,又粗手粗脚地抓过一只猪苦胆,敷上伤口。他俯身将割下的事物从瓦盆中拾起,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盛有石灰的升中,跟那男童的文书收在一起,叫道:“完了!下一个!”
    便有一个韦来虎的助手上前来,喂男童喝完那碗臭大麻水,搀扶男童在屋中缓缓行走,不让坐下,免得血气阻塞,就此丧命,或留下后患。
    楚瀚只看得全身寒毛倒竖,眼望着男童们一个个乖乖地进去挨刀,一个个惨叫痛哭,心中恐惧惊惶,无以复加,心想自己真是错上加错,竟跟老狐狸梁芳讨价还价,如今陷此绝境,可真是万劫不复了。
    眼见十九个男童都挨了刀,只剩下楚瀚一个。韦来虎持着血淋淋的净刀走上前来,说道:“囚犯也来净身,倒是少见。我却不知今时今日还有宫刑的?喂,小子,你全身已绑好,我也就不费事替你解开了,就躺在这儿挨刀吧!”
    楚瀚惊慌已极,大声叫道:“慢来,慢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要钱,要我替你偷什么宝物,我都干!”
    韦来虎更不去理会,皱眉道:“死到临头还大声嚷嚷,未免太迟了些。”随手将手中一块棉布按在楚瀚的口鼻之上,楚瀚只闻到一股刺鼻的辛味,知道那是强烈的迷药,脑中一昏,就此不省人事。
    过了不知多久,楚瀚醒来时,只觉下半身麻木,毫无感觉,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一层层厚厚的纱布。他猛然想起己身遭遇,忍不住万念俱灰,痛哭失声,心想:“我以往只道左膝是身上最紧要之处,哪里想得到身上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可以失去!”
    他哭了一阵,侧过头,见到房中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月光从窗外洒入,想是夜半时分。净房中的其他孩童少年都躺在板床上,昏睡未醒。他挣扎着想坐起身,手脚上的绑缚虽已解开,但仍感到头昏眼花,想是迷药的药效还未去,又倒回了床上。
    便在此时,忽见板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那净房刀子匠韦来虎。楚瀚心中又痛又恨,不愿意见到这人的面孔,便闭上了眼睛装睡。韦来虎却直直走到他的身旁,低头望了他一阵,压低声音道:“不必装了,我知道你已经醒了。小子,睁开眼来!”
    楚瀚睁开眼,但见韦来虎咧嘴一笑,一张歪斜的脸庞更显丑陋。他低下头,嘴巴靠近楚瀚的耳畔,悄声道:“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千万不能说出去,不然你我都要掉脑袋。听明白了吗?”
    楚瀚侧过头,呆望着他,心想这刀子匠莫不是喝醉了酒,却跑来跟一个刚净了身的小太监说什么胡话?便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但听韦来虎极小声地道:“有人要我莫给你净身,因此我没有下刀。”
    楚瀚闻言一呆,心中喜出望外,一时不敢置信,脱口问道:“当真?是谁?”韦来虎摇了摇头,更加压低了声音,说道:“总之是有这么回事,其余的你就别多问了。现下你有两条路,你自己考虑考虑要如何。”楚瀚点了点头,静待他说出是哪两条路。
    韦来虎道:“第一,你净身失败,死在净房中,我将你的尸体用草席一包,拿出去扔掉,之后你便好自为之了。”
    楚瀚听这条路跟自己“卖尸”的勾当相去不远,挺不错的,便问道:“那第二条路呢?”
    韦来虎道:“你净身成功,跟其他小太监一起入宫去。”楚瀚问道:“难道没有人检查吗?”韦来虎道:“只有刚入宫时会验身。验身官姓洪,跟我相熟,混入宫去是没问题的,之后便不会再有人查验。只要你别让人看见,在开始长胡子前想法子离开皇宫,那便没事。”
    楚瀚听了,陷入沉思。他已在厂狱中待了不短的时间,东厂和锦衣卫中人都见了不少,却始终未曾见到武功精妙,能够正面对敌,一刀斩死舅舅的高手。莫非真正的高手都潜藏在皇宫之中?而舅舅之死,万贵妃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若要寻得这些答案,他便非得入宫去不可。
    此时他听了韦来虎的话,心想:“若选第一条路,我便可逃离梁芳的掌握,若选第二条路,梁芳想必仍会紧咬着我不放,命我替他办事;但我若能入宫去,便有机会探寻杀死舅舅的仇人,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当下答道:“我要入宫去。”
    韦来虎咧嘴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脸,不知是笑他无知,还是赞叹他的勇气。他随即又板起脸,说道:“小心谨慎,别出任何漏子!”又补了一句:“这儿的事,你谁都不能告诉,包括梁公公也不能说。知道吗?”
    楚瀚点了点头,心想:“梁公公一心想阉了我,这事自然跟他无关。加上这人刚才给了我第一条路走,显然不是出于梁公公的指使。”心中不禁极为好奇,究竟是什么人会冒着触怒梁公公的险,甚至冒着违反宫禁的险,从刀下救出自己?
    他还想多问,韦来虎已走了开去,俯身检视一个个刚净过身、昏睡不醒的男童。楚瀚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这些男童想必没有自己那么好运,未能逃过这一刀之厄。想起他们失了男身,此后再也无法回头,只能是一辈子在皇宫中侍奉皇帝后妃的太监,打理宫中杂役,永无脱离之日,心中不禁为他们感到一阵悲怜难受。
    却说楚瀚和一众刚净身的男童们一同在净身房里休息了一个月。动刀后的四五日中不能饮水进食,半个月内不能见风。同一日净身的二十个男童中,有三个熬不过去,伤口发炎溃烂死了,连入宫的机会都不可得。其余的慢慢恢复过来,渐渐可以下床走路,但每回如厕都得用鸡毛管子插入伤口,引导出尿,痛苦万分。楚瀚从不知成为宦官得承受如此惨痛恐怖的经历,不禁对梁芳等人暗暗生起怜悯之心。
    这一日,一个宫廷派出的验身官来到净房,说是时候该领小宦官们入宫了。那验身官名叫洪昌,自身也是个宦官,肥头肥脑,一身赘肉。韦来虎跟他显然极为熟稔,两人见面时先互相臭骂几句,又天南地北地聊了好一阵子,之后韦来虎才吩咐一众刚净好身的小宦官排排站好,松解裤带,准备验身,并故意将楚瀚排在最后一个。
    韦来虎给了洪昌一纸名单,洪昌煞有介事地让头五个男童脱下裤子,仔细检查,用朱笔在男童的名字旁画押,表示通过;这时韦来虎走上前来,揽着洪昌的肩头,说道:“洪老兄,炉上的羊肉刚刚炖好,快来趁热吃吧!我有坛陈年绍兴,特地留下等你老兄来饮用的,走,走!先吃喝完了再验不迟。”
    洪昌最爱美酒美食,顾不得一一验完身,胖手一挥,便将名单上所有的小宦官全数画押验收了,自去与韦来虎大啖羊肉,畅饮美酒,好不快活。
    次日,楚瀚和其他小宦官便换上了最低等的宦官服色:圆领灰衫,黑布长裤,配上红布靴子,一行人在一个管事宦官的带领下,战战兢兢地从西华门进入宫中。入门不远,左首便见到一座高耸的牌楼,牌楼后有座宏伟的宫殿,屋顶以黄琉璃瓦铺成,在阳光下熠熠闪烁,十分耀眼夺目。一个圆脸的小宦官忍不住低声问道:“皇帝就住在那间大屋里吗?”
    领头宦官嗤地一笑,说道:“咄!没见识的!喏,那道门叫作武英门,门后是武英殿。这殿堂原本是给皇帝斋居时住的,眼下让一些画师们住着,等候传奉。你要觉得这宫殿雄伟,等见到奉天殿,可要吓坏你了!”
    众小宦官抬头望去,但见武英殿高大宏伟,雕梁画栋,众小宦官都是穷苦出身,哪里见过这等高大华美的房舍?只看得目瞪口呆,赞叹不已。
    一行人过了武英殿,左转经过断虹桥,来到一座园子。但见那园子好生宽广,众人从园子中央的石板小径走过,左右草地上各有数株巨大的古槐树,枝杈分歧,绿叶茂密,巍巍而立,十分壮观。那领头的宦官说道:“这儿是十八槐园,你们好生记住了。”小宦官们伸指数去,果然共有一十八棵槐树。
    过了十八槐园,迎面又是一座大殿。领头的宦官说道:“这是仁智殿,俗称白虎殿,是大行皇帝停灵之所。如今万岁爷春秋鼎盛,英宗皇帝已然下葬裕陵,此地自是空空荡荡的了。”
    众小宦官只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大行皇帝”、“春秋鼎盛”,都不甚明其意,只猜想“停灵”应当是指放棺材的地方。放眼望去,但见仁智殿外只有几个宦官闲散地在打扫着,众小宦官心中都想:“画师待的地方已然了不得了,皇帝放棺材的地方也一般壮观。却不知皇帝住的地方却是如何?他刚才说的奉天殿又是什么所在?”
    领头宦官带着众人往北行去,过了仁智殿,来到一处低矮房室前的空地,当地已有几个衣着光鲜的中年宦官坐着等候,看来都是位阶甚高的大太监。楚瀚后来才知道,这是司礼监南司房,乃是专供宫中大太监办公的处所。
    领头的宦官将名单交给了一个职司宦官,那职司点了点头,尖着嗓子催促一众小宦官列队站好,接着便开始唱名,分配职务。一众小宦官有的被分发到御用监、御马监,有的被派去惜薪司、钟鼓司,也有的去兵仗局、银作局等。明朝内官共有十二监、四司、八局,号称“二十四衙门”,各设专职掌印太监,属下各设数十以至数百名宦官,人手众多,职务庞杂。楚瀚当然立即被分派到大太监梁芳所掌管的御用监之下。
    众小宦官被分配了衙门后,便分别跟随各衙门派来的管事宦官去往各衙门报到。被派到御用监的除了楚瀚外,还有一个小宦官,八九岁年纪,身材高瘦,模样甚是伶俐,唤作麦秀。两人跟着御用监派出的管事宦官往北行去,经过一条长长的窄廊,左右依稀能见到更多高大的宫殿,却都不知其名。走出好长一段,窄廊才往左转,又往北去,复折往东行,从一扇门出了紫禁城。楚瀚抬头一望,见门上匾额写着“玄武门”三个大字。
    一出了玄武门,迎面便是好高一座山,正是皇帝的御用庭苑万岁山;往西走去,则一片尽是衙署,大门旁各自悬挂着衙署名称,有“尚衣监”、“银作局”、“兵仗局”等,御用监也在其中,是众衙门中较大的一座。
    进了御用监的大门,左首便见一间大仓库,里面放满了各式檀木和乌木家具,有围屏、床榻、茶几、座椅,等等,有的尚未完工,还有木匠在刨木修整;有的业已完成,木面已刨光上漆,光鲜亮丽。之后又经过好几间仓库,有的堆放各种原料,有的是已完工的成品;除了刚才见过的大件家具外,另有小件的珍玩用品,如象牙、玉器、瓷器,等等。原来御用监专职为皇室制作各式家具和珍玩,监内聘有巧手工匠制作各物,分批送入宫中待用。因所存不乏珍贵之物,为防窃盗,御用监的守卫甚是严密,高墙上装嵌了尖刺,大门紧闭上锁,门内门外都有守卫巡逻。但在楚瀚这等高明飞贼眼中,这些防卫自是不值一哂的了。
    那管事宦官领了二人来到后进的值房,说道:“这儿是值房。刚入宫的都住在这值房后面,随时等候传召。一会儿有执事来分配工作。”他让那高瘦小宦官麦秀住进一间大通铺,对楚瀚说道:“上面吩咐了,让你住在别处。”领他往后走出一阵,来到角落的一间偏房,指着旁边的一间大屋道:“这儿便是大太监梁公公的办公房。你平时小心谨慎、安安静静的,莫吵扰了公公。”楚瀚答应了,但见自己的住处虽又暗又小,却是一间独门独户的单房,十分隐密。
    当日下午,梁芳便召楚瀚去办公房相见。楚瀚早已想好应对,一见到梁芳,便佯作怒发如狂,破口大骂,冲上前去朝他吐了一口唾沫,才被其他人阻止拉住。
    梁芳毫不介意,哈哈大笑,说道:“你自己说了,一年之中,咱家让你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咱家不过是让你净身入宫,又没要了你的命,你恼个什么?”
    楚瀚只顾臭骂不绝,将梁芳骂了个狗血淋头,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梁芳却愈听愈高兴,笑嘻嘻地道:“骂也无用。一朝净了身,你这辈子就是做定了宦官啦。乖乖待在咱家身边,总有得你好处的,你慢慢便会明白了。”
    楚瀚心知自己装得愈怒,梁芳愈不会怀疑自己其实并未净身,便足足发了一个月的脾气,将自己锁在单房中又摔又闹,不肯见人。梁芳也不着急,一个月后,等他冷静下来了,才让一个御用监的执事来教他各种宫中规矩。
    这执事在宫中资历甚久,他向楚瀚详细讲解宫中各级嫔妃、宫女和太监、宦官的服色,又教他种种进退礼仪,在何处遇见什么人需回避让路,遇到什么人需立即跪下磕头;又告诉他上奉御膳的种种规矩。当时皇帝每日三时所进御膳,分别由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和掌管东厂的太监轮办。但梁芳受到皇帝信任,虽掌御用监,却也不时供应皇帝和贵妃的御膳,借以亲近帝妃,并讨得二人的欢心。
    那执事又教了楚瀚种种宦官应守之道,说道:“在主子身边时,需弯腰低头,不可直视;主子召唤时,需立即答应,站在主子面前左方五步之外,躬身领旨;答主子的话,需自称‘奴才’;主子责骂时,切不可分辩顶嘴,只能认错赔罪,跪下磕头领责。被主子打了,得立即磕头谢恩,感激主子的教诲。”
    楚瀚口中答应,心中暗想:“太监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我宁可被关在厂狱之中,至少挨打时可以破口大骂,不必磕头谢恩。”
    他不愿太早开始替梁芳办事,便尽量拖延时间,故意装成傻头傻脑的模样,那执事教他一个规矩许多次,他都装作听不懂,学不会,只将那执事急得不住跳脚。这执事受到梁芳严令,必得在一个月内教会这小子,只好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他,急起来时,不免打骂兼施。教好之前,那执事更不敢让楚瀚在宫中乱闯,只留他在御用监中干些简单的杂役。
    第十四章 初入禁宫
    便在楚瀚入宫不久,于御用监干杂役时,宫中发生了废后的大事,惊动朝野。楚瀚不明宫中状况,听得机灵的小宦官麦秀转述,才知道原委。麦秀外号小麦子,他不知道楚瀚是梁芳特意召入宫来的,但见他楞头楞脑,老挨执事的骂,便总在暗地里帮他的忙,偷偷提点他,对他好生照顾。楚瀚心中感激,暗想:“这孩子心地倒好,对我这惹人嫌的蠢小子竟如此关照。”不多久,他便与麦秀结为好友。
    废后事件发生时,小麦子刚好随一个执事入宫,替后妃们送上新制好的镶金彩玉发饰,亲眼见到第一场剧变。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御用监,向大家叫道:“事情不好了,万贵妃给人打了!”
    众宦官一听,尽皆瞠目结舌,不敢置信,忙问给谁打了。小麦子缓过气来,说道:“是给皇后娘娘打了。”众人都是怔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楚瀚私下向小麦子询问,才知当年英宗皇帝曾给太子择了一位吴氏为太子妃,成化皇帝登基后,便封吴氏为皇后。但万贵妃早在此前便已得皇帝专宠,哪里将年轻的皇后放在眼中?在宫中骄横如故,对皇后更无丝毫尊重,连觐见皇后时的礼节都省了。
    吴皇后自然将跋扈的万贵妃视为眼中钉,两个女人争风吃醋,明争暗斗了起来。不久前万贵妃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儿子,不料皇子还未满月便死了。万贵妃怨天尤人,更加愤恨吴皇后,认定是吴皇后在背后搞鬼,使符术诅咒她,从此禁止皇帝去见吴皇后。吴皇后大恼,便找了个机会,捉住万贵妃的错处,命人将万贵妃狠打了一顿。
    这个宠冠六宫的横霸女子竟然也会被打,所有的宫女、宦官听闻后都暗暗称快,但也不禁感到惊悚忧惧,知道事情绝不会善了。梁芳是万贵妃的亲信手下,如果万贵妃失宠,那么御用监这批人大约也要跟着遭殃,因此当小麦子传来这消息时,大伙儿都惊恐万分。
    楚瀚却丝毫不担心,他对小麦子道:“万娘娘怎会轻易被打?这其中必然有诈。”小麦子奇道:“什么有诈?”楚瀚道:“这是苦肉计。万娘娘故意被打,好借机斗倒吴皇后,拔掉她的眼中钉,除去这个大对头。”小麦子听了,将信将疑。
    果不其然,次日便传来消息,说万贵妃挨打后,立即去向皇帝哭诉,声泪俱下。皇帝震怒,禀告周太后,隔日便下诏指吴皇后“举动轻佻,礼度率略,德不称位”,将吴皇后给废了,谪去西内居住。吴皇后的父亲原本封了官,这会儿也被罚戍边去了;当初举荐吴皇后的司礼监太监叫牛玉的,被发配到孝陵种菜,而吴皇后亲属、朋友受牵连丢官的,更是不计其数。
    自此之后,宫中更没有人敢质疑万贵妃的无上权威。小麦子见楚瀚料事甚准,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暗想:“瞧他傻楞楞的,原来实际上再聪明不过。”
    吴皇后被废之后,众人只道皇帝会册立万贵妃为皇后,万贵妃也不断向皇帝恳求厮缠。小麦子问楚瀚怎么看,楚瀚摇头道:“她当不上皇后。”小麦子奇道:“你怎知道?”楚瀚道:“只要皇帝的娘不准,她便当不上。”
    小麦子啧啧称奇,说道:“我们同时入宫,你还没离开过这御用监,怎的知道得倒比我还多!”
    楚瀚只笑了笑,没有回答。事实上,他自住入御用监起,便每夜从玄武门潜入紫禁城,探索宫中宫殿厅堂的方位,辨明谁人住在何处,并开始偷听偷窥。皇帝所居的乾清宫,万贵妃所居的昭德宫,皇太后所居的仁寿宫,还有诸多嫔妃居住的六宫,他早已在暗中探勘过好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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