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夫人还有些呆滞, 满脸疑惑。
    “什么意思?”
    陆云停终于忍不住了, 索性一口气全说出来。反正他一个邪道, 做事不需要那么讲究。
    “你们家的小鹊, 是悲欢楼媚修的亲女儿。那媚修打听到你棠家真正的大小姐丢失后, 特意将她女儿改了容貌,送进你棠府,希望你们能好好伺候她女儿。”
    说到这里,陆云停“嘻嘻”笑了两声,蹲在石柱上一晃一晃的。
    “想不到你们还真伺候得挺好。让她穿金戴银,白白嫩嫩。我瞧那媚修与棠姑娘相认时,也是愉快的。指不准心里还夸了你们两句‘免费奴仆, 干得不错’一类的。”
    “不、不会的!娘亲不会那样!”棠鹊叫出来。
    陆云停立即反问:“娘亲?哪个娘亲?你怀里那个吗?”
    棠夫人的视线落在那满身狼狈的少女身上,那具尸体被她保护得很好。
    棠鹊心里突然生出未来一片黑暗的莫大的恐慌,忍不住缩了下脖子:“我……不……”
    陆云停蹲得累了,改为盘腿坐下,抱着胳膊:“看吧,这才是你家小鹊本来的长相。她与她母亲相认后,便迫不及待换回容貌了。不过这样子倒的确比她以前顺眼些,与她母亲——那个媚修挺像。“
    说到这里,陆云停赶紧去吹他姐:“当然,啾啾,我不是说你不好看,我是说她鸠占鹊巢,那张脸不适合那双眼睛。”
    棠鹊只觉得自己被放在了砧板上,一下一下被锤打着,脑子都摇来晃去,又羞又怒。
    她脸上烧得绯红:“你胡说八道!”
    “我胡说什么了?”陆云停挑眉。
    “我娘……”棠鹊想说,她娘亲不会那样想。不会是故意的。是迫不得已。
    可她不敢说。
    她几乎已经想到了陆云停接下来等着她的话——你娘特意把你送到棠府,不就是不择手段地帮你过上好日子吗?
    确实,哪怕棠鹊再想维护自己母亲,也知道那是错的。她的反驳会很无力。大家都不会相信。
    更何况。
    她另一个娘亲还在面前。
    棠夫人还在面前,就那样怔怔看着她。
    棠鹊心里乱成一片,眼圈发红,心里无比凉。
    最后只能弱声反驳:“我没有迫不及待……”
    “哦?”陆云停笑了,“我看得可清楚了,那媚修给你拿颗丹丸子,你想都不想就吞了下去,半分迟疑也没有。你告诉我,那不是迫不及待是什么?”
    棠鹊又急又气。
    本就浑浑噩噩了,这会儿更觉得自己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
    啾啾的朋友,有人不听道理,有人不讲道理,她只能怒目盯着陆云停,倔强地抿紧了唇。
    他们都站着,只有她那样无助的瘫坐在地上,怀抱着冰凉的尸体。抬起头时,仿佛在凝望冰凉世界中的一场瓢泼大雨,冷酷冲刷着她。
    没有人给她撑伞。
    她愤怒、不安、悲凉。
    她不想再管那么多了,她只想维护他的母亲,哪怕与世界为敌。
    许久后,她听见一声:“真的吗?”
    棠鹊心里突然刺入一根冰,激得她清醒了两分,又很快昏沉。
    棠夫人垂目看着她,有种从未见过的沧桑严苛。
    仿佛、仿佛她在这里点个头说声是,她就会立刻抛弃她一般。棠鹊不自觉松了手,柳缈的尸体从她怀里滑到她腿上。
    “我……”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呆呆的,“不是。”
    这个回答,让不懂人类感情的苟七十分不理解,他从宁溪那里了解到的东西要多一些,忍不住看了过去:“为什么不承认?你不是一直说,你希望棠夫人、棠老爷能偏爱啾啾一些吗?”
    苟七理所当然:“现在你找到你的母亲了,你有了娘亲了,那可以把家人还给啾啾了呀。”
    “不行……”棠鹊还是一片混乱,全凭本能摇头,将视线从陆云停脸上移到苟七脸上。
    犬耳少年一愣。
    他从棠鹊身上嗅到了仇恨。
    似乎在仇恨他们此刻面对她的脆弱,如此不依不饶,面对她母亲的死,如此冷酷无情。
    苟七不理解。
    天边的风将她沾了灰的长发吹得乱拂,少女莹润的脸颊愈发楚楚。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棠老爷终于开了口,却不是问棠鹊,只侧过脸,面沉如水:“温少爷,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温素雪说话一向公平正直,值得信任。
    棠鹊颤抖着看了过去。
    少年脸色被傍晚天光染上了几分血气,清秀得宛如白梅青松,有种触不可及的脆弱美好。
    温温。
    小温温。
    棠鹊无意识地哆嗦唇瓣,希望他能说“不”,不知道是维护她,还是维护她母亲。她希望温素雪能一如既往的相信她,支持她。
    可是温素雪却垂下了睫毛,不与她对视,霞光软软镀上那两排青痕。
    “是真的。”他道。
    一锤定音。
    霎时天地崩塌,将棠鹊心上的冰刺砸得更加深入,寒凉刺骨。
    仿佛被所有人针锋相对,少女整个人都有些昏昏然。
    偏偏啾啾还在此时开口添火:“不止棠鹊一个,还有别人。”
    众人看过去。
    啾啾不是针对棠鹊,棠鹊什么的无所谓了,这趟任务是她出的,背后灾祸她必须立刻给陨星汇报,看能不能补救——她,挺在意那些孩子的。
    啾啾将张府与刻相的事,一五一十说了遍。又道:“根据悲欢楼门主与柳缈的说辞来看,被调换的孩子不止张熠棋一个。可惜徒弟未能查探到具体都有谁。”
    也就是说,整个太初宗地界,不论修士和凡人,都有可能是被祸害的对象。
    这是何等的……?
    众人脸色不一,心中极为震撼。
    这件事太棘手了。
    每个孩子都可能是“鸠”,每个孩子也都可能是“鹊”。
    若是将消息传出去,恐怕一时间整个太初宗地界都不得安宁,人人互相猜忌。
    ……若是不把消息说出去,又会有多少个张熠棋不幸落难。能救却没有救。
    此事,太沉重。还得由掌门定夺才行。
    棠鹊明白那些神情代表什么,在厌恶她的母亲,她的生母。说不定……也在厌恶她,刺激得她摇摇欲坠,胸中沸血翻腾,一阵阵上涌。
    棠氏夫妇的表情尤为精彩。
    棠家很像那些清高的文人墨客,作风清高又迂腐,还好面子。
    能在见到啾啾的第一面时就叹口气送给她“棠鸠”这个名字,不外乎因为两点。
    其一,啾啾灵脉残缺,是个小残废,修仙路上走不远,成不了凤凰。
    其二,啾啾在黑风寨里长大,跟着群盗做了不少不光彩的事,实在不够风光霁月。
    丢人中的丢人,倒不如不要回家。
    这会儿万籁无声,棠鹊怯怯地喊了声“爹、娘”,带上了许久未曾见过的娇憨软糯,撒娇似的,还有些哭腔。
    没有回应,一片寂静,仿佛山雨欲来。
    棠鹊忘了,她以前总是提醒啾啾,要知道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
    要有棠家风骨。要有底线。不要总卖弄在黑风寨里学来的本事。
    可棠家既然会因为觉得丢人而厌弃啾啾,自然也会因为觉得丢人而放弃她。
    “娘……”棠鹊急了,混沌间跌跌撞撞爬起来,跨过柳缈尸体,拉住棠夫人袖子。
    棠夫人忍不住闭上眼。
    这么多年,他们对棠鹊这孩子的感情不是假的。
    棠夫人曾经想过,就算小鹊没有那一身优越的筋脉天赋,很普通很平凡,但她的乖巧懂事贴己,也远比起阴郁沉默的啾啾招人喜欢,她还是更希望小鹊是她亲女儿。
    更别提小鹊还有那么多优点。
    可现在,所有优点加起来,也救不了她的分量,直直跌到了啾啾之下。
    棠夫人觉得脸皮在被人架在火上烧,在被人碾在脚下踩。
    尤其是陆云停方才那声“免费奴仆”,更是气得她浑身发抖。
    这么多人的目光,将他两口子架在高处,仿佛把他们当成了被戏耍的猴子,一脸看笑话的嘲讽。
    那柳缈着实可恨,精心算计好,将棠鹊塞给他们,可不就是把他们当免费奴仆吗?
    最可笑的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的这个丫头,比宠亲女儿还宠的这个野丫头,她什么心血都倾注到她身上的棠鹊,就那样和她亲生母亲相认了,迫不及待管了别人叫娘。
    太可笑了。
    这太可笑了。
    是不是对于棠鹊来说,他棠家人也只是伺候她的奴仆?
    棠夫人眼下通红,有些是痛心,有些是愤怒,就那样定定瞧着她。
    棠鹊形状陌生的眼睛让棠夫人胸膛起伏得更加厉害,只恨自己曾经错付,养了这么个白眼狼。
    棠鹊心里怕极了:“娘……”
    她嗫嚅着,想用往常的撒娇卖痴讨好长辈,可这次行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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