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自下而上不卑不亢的目光中、照常的平静下,仿佛字字泣血,比棠鹊的哽咽更让他仓皇踉跄,不敢直视。
    他死寂的心一直被生拉硬拽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逃什么。
    四周恢复了空旷无声,炙风扫荡,闇石蟒的尸体散发出更浓厚的臭味。
    啾啾去拔了些鳞片,一转身,被小虎拉住袖子。
    男孩凑上来,怕她嫌脏,小心翼翼地抓住她袖口,挺起胸膛,结结巴巴:“啾啾姐姐,你哭吧。如果你想哭又不想被别人知道的话,可以对我哭……放、放心,我相信啾啾姐姐,啾啾姐姐也可以相信我,我、我会保密的。”
    啾啾摇头:“我不想哭。”
    她不喜欢笑,也不喜欢哭。温素雪他们什么能耐,还能让她哭?
    她把鳞片递给小虎:“磨成粉,加上青霜草、逍叶、筋藤一起敷在伤口上,每日敷两次,一周内你哥哥便会醒来。”
    小虎愣愣地接下她的东西。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你、你要走了?”
    明明相处时间不长,可半日来的信任和危难,让他仿佛在面对至亲骨血的离开似的,眼眶里泛起泪花。
    他非常非常不舍。
    小孩子年纪虽小,可脑袋灵光。他能看出啾啾姐姐和那叫棠鹊的少女之间的差距。一个光鲜亮丽,一个朴素平凡。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啾啾不在乎自己形象,不介意暴露自己弱点,甚至……
    小虎喃喃:“啾啾姐姐,我觉得你不像个仙人。”
    和另外那两个仙气飘飘的人看起来不太一样。
    “那我像什么?”
    小虎想了很半天,灿然一笑:“好人。”
    啾啾一愣。
    夜风渐起,从背后温温一拂,天际最后的微光给她镀了层暖洋洋的色彩。
    “好”这个词能代表很多,代表至高一切,在好人还单纯只是好人的时代里,小虎能想出最纯净的赞美便是此。
    许久后,啾啾微微一笑。
    小虎则又开始揉起眼睛。
    啾啾拿下他脏兮兮的手,想了一下:“我还不忙回去。”
    小虎眼睛一亮。
    啾啾却仿佛突然记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有些不可言说:“我本来是来买下酒菜的。”
    估计她回去,苟七和宁溪俩孩子都得饿瘦了。
    原来仙人也要喝酒吃肉!小虎猛地跳起来——他之前还不知道要怎么报答啾啾姐姐,觉得说一些“以后做牛做马回报”都是假大空的屁话,现在他有了他能做的一点点事:“不用买!我这就去告诉大伙,让大家送你!”
    啾啾来不及劝阻,小虎已经一阵风似的卷走。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恢复人财路的便是再生父母。听说妖兽被杀,矿道恢复安全,整个村子都振奋了。
    众人又好奇,又对藏雀山上的修士有些畏怯,一边高兴,一边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小虎则充当了纽带,挺起胸膛,添油加醋地将啾啾斩杀妖兽的事描述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
    “那还真是可怕。”
    “这什么鹊的,居心叵测,为人不淑,小仙子要当心她。”
    “可不是嘛!”小虎混在七大姑八大姨之间,如鱼得水,连连点头——他过分夸张的故事里没有忘记棠鹊和温素雪的戏份。
    吵吵闹闹中,村长凑近了啾啾,正色郑重询问:“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啾啾犹豫了一下。
    众人都安静下来,看过来,一双双视线里是最朴素的尊敬和期待。
    “对。”小虎别别扭扭地绞着衣角,“啾啾姐姐,你……叫什么呀?”
    天已经完全暗了,村落的烂泥地上斜插的火把雀跃生辉,不知山中何处钟鸣敲响,入夜的更声飘散在薄雾中。啾啾失神了一会儿,听着那钟声阵阵入耳。
    “钟——钟啾啾。”
    村长当即一拜:“钟仙子,你的恩情,我崔家村当没齿难忘!”
    ……
    啾啾怀里塞满了“下酒菜”打道回府,崔家村的人当真是把家底都掏出来了,这个送香肠、那个送熏兔,平日里他们都藏着、过年了才拿出来馋一馋的东西,全都硬塞给啾啾。
    啾啾抱着比她上半身还庞大许多的战利品,很没仙气地靠一双脚,踩着碎石凌乱的山路回驻守堂。
    战利品实在是太多,村里人还不许她不收,不收他们便长跪不起,所以啾啾被战利品淹没,不知所措,连路也看不见,背影有些滑稽。
    她自然也看不见,转身离开后,一簇簇细碎金光从真心感激她的人身上飘出,跟在她身后,最后,溶于她身体。
    直到上床睡觉时,啾啾才突然一骨碌坐起来,睁大了眼,难以置信。
    ——她的修为,竟然已经到了炼气大圆满阶段!
    ***
    直到第二天,啾啾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炼气炼气,顾名思义,炼精化气。
    这是每一个道修必须经历的过程——吸纳灵气,淬体修炼。而焦火山是无灵山,连前置的灵气条件都没有,这要怎么修炼?
    可她竟然从炼气五阶跳到了炼气大圆满。
    是她杀了蟒,还是做了梦。
    修为的精进给身体素质带来显著的变化,她需要的睡眠时间更少,肚子更不容易饿,体力更多,头脑也更清明。到了第二天走进驻守堂,刚一进门就被宁溪叫住。
    “棠鸠!”
    啾啾抬起头,对上宁溪总想绷师姐架子又过分没威严的眼睛。苟七站在宁溪身边,也同样惊讶地扬起眉毛:“啾啾师妹。”
    “怎么了?”啾啾平静地回应。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被他们质问修为为何暴涨。毕竟大家都是不幸来这无灵山蹉跎时间的道修,别人都只能原地踏步,她却能一个人进步,这不和谐。
    “你……”
    苟七的犬耳动了动,说话时有些迟疑,似乎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所以宁溪直接打断他的话,帮忙讲——确切地说,是大声吼出来了。
    “你是不是长高了啊!你怎么就长高了啊!凭什么你就长高了啊!”
    你吼那么大声做什么嘛。
    啾啾往后退了半步。
    磨得锃亮的花岗岩柱子在焦火山的高温下散发出暖意,倒映出三个人的影子。本来苟七是三个人当中最高的,是盆地中的小山丘,可现在,啾啾竟然和他一样高了。
    所以宁溪被夹在中间,视线移到她的身高线时,会明显往下一拐。她成了盆地中的小盆地。
    宁溪只看了一眼柱子,就被震惊住了。
    ——也不知道她在震惊什么,明明十七岁了,应该对自己的矮心里有数了。
    总之她只看了一眼,就从喉咙里绝望地“咕”了一声,心态崩了似的,啪嗒啪嗒跑走了,一串脚步由近到远。
    “唔。”苟七挠挠耳朵,“她可能……”
    啾啾沉声:“我懂。”
    说好了要一起当小矮子,队友却在偷偷长高。
    焦火山的风萧索寂寥,两人看向已经空无一人的长廊,都由衷地祝愿宁溪也能偷偷地长高,然后惊艳所有人。
    仪式走完了,苟七扭回头,犬耳抖了抖,把本来要说的话说完:“啾啾师妹,厨房里那堆东西是你带回来的?——我在上面闻到你的味道,还有……很多陌生的味道。”
    “山下村子里的人送的。”
    “凡人送的?”苟七惊讶。
    “嗯。”
    啾啾把昨天发生的种种和苟七说了一遍,小个子少年听得一张脸又青又白,最后看向啾啾:“那只闇石蟒可还活着?”
    “死了。”啾啾眼睛没有波澜,“我把它杀了。”
    苟七抿住嘴,清秀的脸庞格外严肃,他一副兄长训话的模样,语重心长:“下次遇到这种事不要孤身涉险,我们是朋友,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啾啾一愣。
    朋友。
    她有点不明白,苟七却很认真。
    苟七是狗,最忠诚的狗。他不会像人类那样弯弯绕绕,他只是遵循内心的声音,觉得啾啾是朋友,所以就那样说了出来——毕竟在啾啾来驻守堂前的那一个月,他便已早早认识了她。
    从宁溪的口中。
    那宁家小千金总是愤愤然告诉他,新来的小师妹吃过许多苦,受过许多不公,他们要好好对待小师妹。宁溪就是这样,别扭却刚正,宁折不弯,哪怕摔入泥潭,也要坚守本心。
    她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
    苟七笑了笑,话锋一转:“虽然我们没帮上忙,但是——”
    小少年拍了拍她脑袋,很纯粹很干净,不带任何遐思,像个哥哥。那双圆圆的眼睛里映着烛火暖光,带着柔和的安慰,轻声夸奖:“你做得很好。”
    村民们送的东西很多,幸好焦火山炽热干燥,那些风干肉不会放坏,三个人吃了一个多月也没吃完。因着这一茬,明明早就进入辟谷期的宁溪、苟七二人也再次开始进食。
    啾啾身上的伤痊愈后,也加入了巡山的队伍。
    在这里的生活充实又虚度。充实的是有活干,虚度则是因为修为的停滞不前。自崔家村事件后,温素雪和棠鹊再也没来找过她,啾啾修为也再没长过,卡在半突破筑基期的瓶颈之间,怪难受的。
    没有工作的时候,啾啾便翻翻书。而宁溪,则总往凡人村落跑。
    一来对凡人好奇,二来觉得有趣,三来被上次啾啾带回来的战利品震惊了,她也想被送好吃的。
    但早说过好事不能做多。做多了,就有人会想着不劳而获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找仙人帮忙。
    “仙子,我祖传手镯不见了,可否帮忙看看?”
    “仙子,我母亲生了怪病,可否帮忙看看?”
    “仙子,东边的茅厕堵了,可否帮忙看看?
    “——噗。”恰好巡山经过的苟七没能憋住。
    他有隐藏身形,凡人看不见他,宁溪却能看见,往他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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