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娃娃-六
    桔子粟/文
    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天上, 几缕阳光不留神掉了下来,松散地停在居民楼入口,半步也不肯走了。
    爆炒青椒的香味从窗口飘出来, 弥漫在回廊里, 间歇性地响起几声女人的呼喊,听见声音的孩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在走廊上一窜而过, 很快就消失在门后。
    这样热闹的场景每天都会上演, 尤其到了饭点,饭菜的香味从敞开的窗户或者未关的门内飘出来, 外出的人就能循着味道走进家门, 坐在那个特地为他而留的椅子上。
    几人围坐一桌,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几件小事,高兴也好,难过也罢,和家里人说上一说,这一天就算过去了。
    但这份热闹并不是每扇门内都有, 至少顶头的那户没有。那门安安静静地关着不曾打开,窗户也安安静静地合着,要是天黑了,就开盏灯,让它那么安安静静地亮着。
    没有人在家等他回来吃饭,也没有人等他在家里做好了饭回来吃。这种日子持续了二十来年, 毕伟伦早习惯了。
    泡面是中午吃剩下的, 还留了一半, 再加点水热热, 就着汤勉强能凑合一顿,饮水机里的水却一滴不剩了,再看烧坏了电线的水壶和空无一物的食品柜,无论如何今天都必须得出门一趟了。
    毕伟伦叹了口气,在衣服上蹭了蹭沾上面汤的手,拉开抽屉,翻了许久,终于在最里层找到了布满褶皱的口罩。
    口罩上有种许久未用的独特霉味和灰尘味,是属于这个房间的味道,令人心安,他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几次,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抓在门把上的手往下一拧,打开门。
    门外的场景却差点让他背过气去,男人一米八几的个子,身姿笔挺气宇轩昂,往门口一站,连带着背后的夕阳也多了几分肃穆。
    “是毕伟伦吧?”男人的声音也很特别,沉稳有力,和他的虚无漂浮截然不同。
    毕伟伦站在原地呆滞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想要关门。
    他自然没能如愿,陆离迅速且准确地把住了门框,没再让它移动半分。
    毕伟伦使了几次劲都没关上门,看了一眼对方手臂上因为用力而凸起的肌肉和自己单薄的骨架后,他松了手:“你是?”
    陆离一只手仍然握在门框上没放,右手伸进口袋里摸出证件:“警察,有点事想问问你。”
    可能是因为跟那些老前辈磨了一天,脾气都给磨没了,陆离此刻倒难得的有耐心,硬是等着毕伟伦做完了一套眼珠转转转和裤缝线搓搓搓后,才提醒性地问了一句:“方便进去吗?”
    “进、进来吧。”毕伟伦抓了抓裤子,低着眼后退了一步,让开空间。
    门口的男人回头看了一眼,抬腿进门。
    也就是这个时候,毕伟伦才看见门外其实还有个人,是个小姑娘,刚刚那个男人挡在门口完全遮住了她,此刻她的模样才清晰起来。
    纤瘦高挑的身形,柔顺的长发,红润的嘴唇,雪白的皮肤,乌黑的杏眼……
    就是她!
    毕伟伦垂在裤子侧边的双手不自觉地抓紧,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像是积压在心底许久的情绪顷刻间就要喷薄而出。
    突然间,那双眼睛望了过来——
    进门的那一刻,赵斯若就闻到了一股陈旧的霉味,她不由得捏了捏鼻子,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某种收藏爱好,大大小小的快递箱子叠了一摞,泡面饼干面包各种速食食品更是不拘小格地和绘画材料堆积在一起。挨着窗帘的角落里摆了个画架,上面挂着一副背影草图,还未完成只画了简单轮廓,看上去是个女生。
    赵斯若偏过头,想问问这幅画,视线忽然撞上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不大,眼白很多,瞳仁是棕色的,里面像是盛着一团火,又或者是光,明明是在燃烧,却让人觉得背后发毛。
    “毕先生是个画家?”
    肩膀上一沉,毕伟伦弹也似的回过头,只一秒,他就在男人颇具穿透性的目光里低下了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就……随便,就乱画的,不是什么画家。”
    “是吗?我看毕先生的画还画得挺好的。”陆离松开搭在毕伟伦肩上的手,信步走到画架边,“这上面画的……”
    “就是随便涂鸦。”毕伟伦这次反应很快,没等陆离乱翻动,他就快步走过去将画架拖向角落,又转了个方向,“警察先生,你今天来是有问题吧,你要问什么?”
    手上落了空,陆离也没恼,自然地收回手,背在身后,垂下眼懒懒地打量起面前的人。
    毕伟伦很瘦,几乎是到了皮包骨的地步,头发乱糟糟地糊在头顶,不干净也没精神。
    他的背上像是压了千斤石,弓着抬不起来,大半张脸都被黑布口罩遮住,看不出表情,一双眼睛也低着,唯有无处可藏的身形显露出他的拘谨和排斥。
    但这份拘谨排斥的来由暂时无法判断,也许是因为他们上门这件事本身也许是他们的警察身份。
    “毕先生在家里也戴口罩?”
    “不是。”毕伟伦不自在地提了提自己的口罩边角,“家里没水了,本来打算出去买水。”
    可能是觉得不合理,他想了下,又补充道,“最近流感季节,从小我就体质不是很好。”
    陆离略微点了下头,也不知道信没信。
    “你一直是一个人住在这?”他问,“从小时候开始?”
    毕伟伦的右眼皮抽动了下,点头。
    似乎是挣扎了一阵子,他又说:“警官,虽然不知道你们今天来是想问什么。但对不起,你们可能没办法得到想要的答案,因为我已经很多天没出门了。”
    陆离摆了下手:“没事,随便聊聊。”
    “也许就能有些意外收获呢?”他抬起眼,盯着毕伟伦,似笑非笑道,“你说是吧?”
    毕伟伦吞了口口水,避开他的目光。
    陆离勾着唇移开视线,随手拿起桌上的画笔转了转:“画画这事应该挺讲究天赋的吧?毕先生是遗传父亲的?”
    毕伟伦的右眼皮狠狠一抽,唾沫星子随着反驳的话脱口而出:“跟他没关系!我不像他!”
    陆离挑了下眉:“哦?”
    他随意地倚坐在桌子边,“眼见不一定为实,也许你看着不像,但他骨子里就有艺术基因,你父亲做陶土娃娃不是做得挺好?”
    “什么陶土娃娃?他就是个只会喝酒赌钱发脾气的包工头,修墙搬砖还差不多,这辈子也不可能跟艺术两个字沾边。”毕伟伦说这话时,腮帮子紧紧绷着,像是想到了很痛苦的回忆,眉头拧成结,眼睛里烧着一团难以熄灭的怒火。
    “毕先生从小体质不好,经常生病吧?”
    可能是陆离的问题太有跳脱性,毕伟伦还没完全从刚刚的情绪里抽离出来,大睁着眼睛瞪着他,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垂下眼,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是你父亲给你看的?”
    毕伟伦此刻的表情,赵斯若觉得,哪怕是陆离现在跟他说——你已经死了我们是来带你去阴间的,他也不会更荒谬震惊了。
    他安静地看着陆离,几秒后,忽地笑出声来,笑声回荡在空荡老旧的屋子里,诡异唐突。
    “警察先生,您是不是对那个人有什么误会?他会看病?我都说了他就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粗俗工人,他不懂艺术更不可能懂医术!”
    说着说着,他骤然反应过来,这两个人是警察,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又怎么可能不清楚那个人做的那些事?
    毕伟伦眼角的笑意消失不见,神情阴沉下来:“你们今天到底是来干嘛的?”
    陆离对他的转变并不意外,他摊了下手,坦然地说:“如你所想,来找你问问你父亲,毕方的事。”
    他这条突然上线的反射弧没让陆离惊讶,可陆离的坦荡却让他有点意外。他僵硬地转开脸,眼睛瞥向一边,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冷漠阴郁:“他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好问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有在提到父亲毕方,情绪很激动的时候,他才用了我字开头]”
    陆离看着毕伟伦,对方的脸扭向一边,左侧额头处的青筋凸起,显然很排斥这个问题。
    “三天前,有个孩子失踪了,男孩,也是不到十四岁的年纪。”他说。
    “不知道,外界的人我都很久没接触了,更不认识什么小男孩……”毕伟伦说到一半后停了下来,他慢慢转过脸,“你们觉得是他?”
    “那个人当年是你们警察自己看着枪毙的,早都挫骨扬灰了,难不成他还能变成鬼重新回来犯罪?”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骤然撑大眼眶,“或者——警察先生你是觉得是我模仿那个人做的?”
    “也对。”没等人回答,他就自己作出了结论,他低着头,嗓子里溢出笑声,说不上自嘲多一些还是凄凉多一些,亦或者是愤怒,“一个杀人犯的儿子,怎么可能是好人?拥有杀人犯的基因的人,不犯罪才奇怪吧。”
    “毕先生,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从不适感里回过神来的赵斯若解释道,“我们今天来其实是想问问,当年你父亲有没有留下……”
    “别说了!你们就是这么想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我是杀人犯的儿子,我骨子里流的就是恶人的血,我不可能是好人,我就该死,我不该还留在这个世界上!我的存在就是个隐患!我该去死,被一起枪毙!”
    “可是……”他捂着脸,佝偻身形慢慢矮下去,声音破碎,“我已经这么努力地在避开你们了,我退学,我不上班,我不出现在你们的生活里,我和所有人都不来往,我甚至不出门,我都这么努力地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揪着我不放?!难道真的要我死了才行吗?为什么……你们以为我想给那个杀人犯当儿子吗?这难道是我选的吗?我妈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赵斯若从来没见过,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哭成这幅样子,就像是多年来从来没有得到宣泄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所以声嘶力竭不顾一切也要发泄完全。
    眼前这个怯懦敏感的毕伟伦,让她完全无法跟刚刚的毛骨悚然感联系起来。
    也许只是疲劳引起的错觉。
    陆离干脆利落地说:“不是你。”
    毕伟伦停了停,怔怔抬起眼。
    “没错,来之前确实有这个想法。但是今天见了你之后,”陆离上下移了移目光,面不改色地说,“你这个身板,做不到。”
    “……”
    赵斯若:扎心还是你会。
    陆离一副对自己的扎心言论浑然未觉的样子,他在毕伟伦面前蹲下 | 身,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多活了几个春秋却脆弱得像个孩子一样的男人,说:“毕先生,你觉得国 | 家为什么废除连坐制?”
    “难道是因为知道流言和白眼这种精神折磨远比枪毙砍头更折磨人?”陆离,“你这么看着我,是也觉得上头没这么无聊对吧?”
    “连坐制废了,说明大多数人都觉得,杀人犯杀人这事跟他儿子没半毛钱关系,但哈姆雷特还能被看出一千个版本,你还指望政策这种东西能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想法?没这种好事吧。”
    “所以呢?别人戴有色眼镜看你你就有色了?他们说你该死你就该死了?你这么把自己关家里躲一辈子,天天窝着怨天怨大地,你想想,要你是当初那些排除万难才废掉这破烂制度的先人,这会儿在地下能不气得心脏痛?”
    “也许你觉得没什么,你还觉得你不想活这条破命谁爱要谁拿去,但我告诉你,你现在平安度过的每一天,呼吸的每口空气,吃的每口东西,都是无数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拼了命才换来的,不论你愿不愿意,既然拥有了,就有义务好好珍惜,而不是每天这么瞎糟蹋命。”
    “你觉得委屈觉得无辜是吧?那就拿出行动啊,用行动去证明废除连坐制是正确的,证明你跟那个人不一样,是那群给你白眼的人眼睛有问题。”陆离喝完瓶子里最后的一点水,睨着反应系统已经完全罢工的毕伟伦,说,“天天这么缩着,你他妈是男人还是公王八?”
    空矿泉水瓶应声落入垃圾篓里,陆离拍了拍手,站起身:“行了,今天就到这,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走了一步,又停下来,回头,“你要是想起什么跟毕方有关系的事,就联系我,什么事都行。”
    “警官!”
    陆离和赵斯若走出门后,毕伟伦追了出来,他此刻已经取下了口罩,清瘦苍白的脸上,两瓣嘴唇颜色暗淡:“他虽然在我六岁的时候就死了,但我能肯定,他绝不是个会医术懂艺术的人,我也从没看他做过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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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忆昔”灌溉营养液x20,桔子粟今天也能茁壮成长了,不知道是长成肥桔还是长成小米(粟应该就是小米吧)?
    今天桔子粟断更了吗?没有。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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