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崎加恋是饭山直佳身为钢琴家的名字。在二十五岁的春天过世的她,直到最后都不承认那是自己的名字。唯有我一直叫她「加恋」。她只有在我呼唤「加恋」的时候,会露出回想起某些事的表情,并淡淡地微笑著。
    十八岁那年,大脑状态恶化的她,几乎卧床不起了。除了海马回和大脑皮质以外的部分,开始出现了负面影响。然而,即使过了二十岁,她也并未陷入时时发病的状况。不晓得是选择「活下去」的她所进行的抵抗,抑或是死神的反覆无常,总之──她想不起事情的时间愈来愈长,几乎所有日子皆是如此。可是,她也确实有想得起来的时候,那时便能正常地对话。
    无法上大学的她,半开玩笑地称自己的病房大楼是「医院大学」。记得起事情的日子,她会想了解我在大学上了些什么课。我为了向她仔细说明而拚命抄笔记,因此成绩也挺不错的。搞不好她是为了我,才会想问根本毫无兴趣的授课内容。
    成人式她是坐轮椅参加的。国中的朋友们意外地都还记得我跟她。虽然我没有详实以告,不过大伙儿都很担心饭山。饭山几乎没有说话,大概是无法开口了。
    在我出社会的时候,她一个月顶多只有一天想得起事情了。抑制病发的药锭由于副作用及用量的关系,已经不能再吃。应该说,根本是杯水车薪了。她有以点滴注射止吐药剂,但依然常常呕吐。再也无法进食的她,经常笑说想喝咖啡吃汉堡之类这些对身体不好的东西,让周遭大伤脑筋。这时的她看来十分健康,感觉会长命百岁,不过我认为她实际上相当勉强自己。
    到了春天樱花绽放之际,她在满二十六岁前与世长辞了。那天她想得起事情,而她在和我交谈后,便如同沉眠般断了气。
    「谢谢你,活著真好。」
    那阵子的她每次和我见面都会这么说,最后终于在那天成为她的遗言了。她多半不是真心如此认为的。她痛苦得不得了,极度想要寻死,但依然为了我而活著。所以我猜想最后她也是为了我而这么说,避免让我后悔硬逼她活下去。
    她临终的一刻像是沉沉睡去一样。我叫她也没有回应,于是我不断呼唤著「加恋」、「加恋」,最后变成了放声大喊,护士才跑了过来。被医生宣告死亡的她,表情看起来带著笑意。
    所以我也没有哭泣。如果我不这么想,将会否定她笑著走完的这段人生。
    ──我也很高兴你愿意活著。
    我衷心如此认为。
    葬礼办得很低调。出席的人大半是她的亲戚,除此之外就是我跟母亲,还有片柳和横田她们这些高中时期的开襟衫组,及恩师永井等,几乎限缩在知道她隐情的人。我坐在遥远的后方,只有和片柳及永井聊了一下。
    *
    基于她的遗嘱,她过继了一项遗物──一颗小小的usb随身碟给我。那堆随身碟在高中时期,成了我和记不起我的她再次交谈的契机。我收下的是其中一个──也就是「内村秀」的随身碟。
    她在高中毕业后就没有上学,因此几乎所有随身碟都没有更新。例外仅有片柳和我这些依然持续有所交流的部分成员。她从未让我看过这个。她表示「这是侵犯隐私,而且你也有前科呀」坚持不肯给我看。实际上确实有前科的我,听她这么说也只能乖乖地摸摸鼻子,并没有硬是要看。对她来说,那些随身碟就像是真正的记忆一样,想不起事情的日子她会先看过,试图设法和我对谈。
    她离开人世的那年,我在飞机上看了里头的内容。
    内村秀,uchimura shu。
    (补充:他讨厌人家称呼他内内(偶尔来这样叫他一下吧))。
    ◆基础资料(二○xx年三月更新)
    一九xx年十月二日生(我们同年)。
    天秤座。
    ab型(疑似)→确定。
    身高一七○公分,体重五十二公斤(二○xx年现在)。
    皮肤白净,应该说惨白。身材纤细(也太瘦了)。头发是黑色的(无论何时都是既茂密又乱蓬蓬)。偶尔会戴眼镜(有些反差萌)。便服总是穿衬衫牛仔裤。适合简单的服装。要认明惺忪睡眼。一头乱发、脸色苍白又两眼无神的人,有高机率是内内。
    其他还洋洋洒洒地写了很多连我都不记得的个人资讯和备忘录。她是彻底进行过调查,毫无保留地记载进去了吧。一旦记下的事情,恐怕她就不会删除了。就像人类无法自由消除记忆那般,记录后就不清除,再不断誊写新的情报上去,才完成了这个──内村秀的庞大资讯体。
    ◆国中时期
    国三的四月,我们第一次认识。他在一间像是仓库般的教室,弹著发不出a音的电子琴。他弹得不太好,不过因为曲子很「透明」,所以令我很在意。我们的位子是一前一后,因此我记得他的名字。不知为何,他一眼就看穿了我个性很差劲。这个家伙真是大意不得……
    我们一块儿弹奏了电子琴。看来我俩十分相似,感觉挺有趣。他会吹口琴。我说想要听听看,他就告诉我「往后有机会的话」。那百分之百是场面话。我决定称呼他为「秀」,而他则叫我「加恋」。尽管令人害臊,我却不觉得讨厌。
    五月,我渐渐了解到他的个性也很糟糕了。应该说相当恶劣。要是那时我有注意到的话……(笑)。他很喜欢《透明》,我记得有常常弹给他听。只有a音发不出来,听起来好像其他乐曲。当我弹奏钢琴时,感觉秀都会昏昏欲睡。可是,因为他总是一副爱困的模样,坦白说,如今我依然不晓得他是否真的想睡。这阵子我觉得秀给人「蓝色」的印象。
    六月,由于兴致来了,我便邀请他参加我所接下的演奏会活动,而他也出现了。这可能是初次有个知道我本性的人称赞我。我记得很清楚,自己很开心。不过,这时的我已经决定踏上黄泉路了。这是第一次寻短。
    这阵子我在作曲。记得我打算在完成之后送给秀。
    七月。
    我将新曲命名为七月的端粒。我没能交给秀,其后便自杀(未遂!)
    照理说她只有在高中时期拿随身碟管理同学的资讯,所以国中时期的情报是之后再记录进去的吧。内容都是她的回想。轻描淡写地以「自杀(未遂!)」作结的地方,真要说也确实很有她的风格。
    ◆高中时期
    (高二)
    四月,我们在教室成了前后邻居,他在我正后方。从一年级开始我们就同班,可是我不太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乍看之下他没有朋友,总是形单影只的。午休时间他会消失踪影。我从没见过他展露笑容。他好像很会读书。他是搭乘电车上学,参加的社团恐怕是回家社。感觉他喜欢音乐。不知何故,他似乎讨厌我。他打死不肯跟我对上眼。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呢?搞不懂。有点让人害怕。
    七月一日,我们初次交谈。暂且知道他讨厌小番茄的样子。他好像比想像中更讨厌我?感觉他在躲我。可是他帮我捡起了我弄掉的随身碟,而且完全没有追问。是个性温柔?还是单纯没有兴趣?应该是后者。我摸不清他的思绪。
    七月二日,我们同样成了开放校园股长。其实我先前好像跟他聊过一次。我搞丢了存有遗书的随身碟,总觉得在他那儿。过了一天他也没有还给我,很可能看过内容了。可是他依然很正常地跟我说话。他到底在想什么呢?他比我预料的还要健谈,虽然人怪怪的,可是不像是个坏人。我姑且没有被他讨厌?总之,我要想办法处理随身碟的事。东西一定在他手上。
    (补充:我想起之前和他聊过天的事了。因为病发的关系才忘掉。我们是在讨论女高中生的开襟衫。把这件事加进备忘录里吧。)
    七月四日,我们一起吃了午饭。他讨厌小番茄(确定)。听说他喜欢乙一,让我觉得他确实有透明的感觉。我好像也是。这什么意思?我搞不太懂。我知道了只要开口攀谈,他就会回应。随身碟的事情他仍然没有露出狐狸尾巴。再多花一点时间和他对话,可能就会露出马脚了。他要去看一部我正好想看的电影,我便决定耍任性,硬是跟他一块儿去。尽管他表情不悦,最后还是答应了。他果然出乎意料地温柔。
    七月七日,看电影的事情我爽约了。烂透了,我好想死。
    七月九日,他气得乱七八糟。该怎么办?他要我周末再陪他去一次,这次我非去不可。我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为了监视他,或是不想被他讨厌了,总之,若是惹火他,导致他去举发随身碟的事情,我也很伤脑筋。
    七月十三日,我们向彼此道歉了。虽然我没有道理让他赔罪就是。他果然是好人。我不是很了解随身碟的事他为什么要保密,可是东西在他手上的时候,我想寻死的念头就会略微变淡。我喜欢他?我不太明白。这和可靠的感觉略有不同。知道我的本性还愿意平常地对待我,让我非常轻松。
    七月十四日,我们看了电影。真是好看。我有点得意忘形了。他以前似乎曾经发生过一件极度讨厌的事情。他说有一千颗小番茄的分量,所以很严重。他偶尔会以一脸困扰的表情看著我。我知道他善良又有趣,也慢慢进一步明白到他的个性别扭又爱挖苦人了。该怎么办?我想怎么做呢?记忆的事情好像稍微让他起疑了。这人真敏锐。
    七月十六日,被他看见病发的样子了。我坦承了一切。随身碟果然在他那里。他似乎有自己的理由,不过我并未追问详情。反正都拿回来了,不重要。当我告诉他脑部的事情时,他一脸震惊(感觉像是出乎他的预料?)我跟他说自己以前好像自杀过的时候,他的神情相当悲痛。他陪我一起清理呕吐物,人真好。不过,我不要再和他有所瓜葛了。
    重要:不要多加涉入内村秀的事情。
    七月二十日,他主动找我说话。还想说发生了什么事,结果随身碟被他拿回去了。他说愿意帮我保管。因为我说有人带著它会让我比较快活,所以他才会这么做。他说不希望我死掉。感觉好像在说喜欢我似的,让我好高兴。我还是不要寻短好了。
    原来那阵子她是这么想的吗?从头到尾净是在写我的事情,让我很害臊。之后她还写了很多,像是秋田之旅和暑假的事情。她想得起往事那阵子的内容,就和我听她本人所说的一样。上头钜细靡遗地撰写著,到毕业之前我和片柳她们也开始有所交流的事,以及尽管痛苦却也彻底享受的高中时期当中,和我的生活点滴。我清楚感受到她当真很难受,可是欣喜之情却更甚其上──她或许是为了让我这么想才写的,但我的内心依然受到了不小的救赎。
    ◆大学时代
    ◆接著成为社会人士……(某rpg风)
    后头接续这样的文字,之后更新频率便下降了。她已经完全理解我,没有特别需要写下来的事了吧。只有在最后稍微提了一下近况,还有对我赔罪的话语。
    他最近常常来看我。是不是知道我活不久了呢?谢谢喔。我总是处在想不起来的时候,对不起。
    我曾跟她说过没必要道歉,实际上她也并未在我面前致歉过。但即使如此,她也可能一直心怀歉疚。就像我本身有愧于她一样。饭山存活于世,会令她对周遭不断抱持著罪恶感。我则是对她有相同的感觉。这是个没有人能得到幸福的构图。不过,我们却觉得这样就好。
    因为我们仅仅期盼著有对方在。我们并不希望变得幸福或轻松,只要彼此身边有对方就好。这只是透明的我们,为了承认并证明彼此的存在。因此,她存在于此就是我的愿望。既然心愿实现,那就无可挑剔了。或许这番话不是比我煎熬好几倍、几十倍、几百倍的她能够如此轻易说出的,尽管如此我依然相信她的临终之言。
    ──谢谢你,活著真好。
    ◆总结
    他既别扭又爱挖苦人,还很冷漠!他笑的时候总是扭曲著嘴角,一副瞧不起人似的(气死人~)他的脑筋很好,是聪颖的军师型人物。劳力活则是完全不行,也没有体力。脚程是我比较快。
    他颇爱讲道理,有时候怪怪的,然后挺马虎。不过他在奇妙的地方会非常仔细,感觉这种特质很像是ab型。他喜欢的食物是汉堡(意外地是个垃圾食物爱好者),讨厌的食物则是小番茄(但我猜他现在其实已经不那么讨厌了……)他很爱雨天,一旦下雨就会略微变得亢奋。这种时候他的目光会稍微发亮。
    他偶尔也会有可爱之处。像是不擅长接吻,马上就会脸红。很少主动要求牵手。比起接吻更不擅长拥抱,也不太敢和我四目相望。由于他在奇怪的地方很固执,不肯承认这些事情。这种地方就不可爱了。应该说,他不可爱的地方绝对比较多!最惨烈的就是既任性妄为又我行我素!不过──
    几乎变成像是在发牢骚的坏话最后,如此写著:
    ──不过,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透明的人。
    「……还真是我的荣幸。」
    我自言自语地说著,而后忽地露出微笑。我从笔电抬起头来,这时广播通知说飞机不久后便要降落在秋田机场了。
    今天是七月最后一天。我再度前往白神山地。今年我无论如何都想再次看看山毛榉树。我想重新游览这个唯一和她旅行过的地方。
    我缓缓眺望著机场,将空气吸饱整个肺部。为火车便当烦恼后,我搭上resort白神号。我看到了青池和山毛榉树林,并在树林里悠然走著。
    ──它会发出雨声吗?
    ──有声音吗?
    ──等等,安静点……
    我回忆起十年前,在这边如此对话的少年少女。
    ──我听得见。
    ──真的?
    ──有水声。
    我清楚记得,她将耳朵贴在哪一棵树上。
    我把耳朵抵在山毛榉树上。
    伸出手温柔地抱住树干。
    闭上双眼,侧耳倾听。
    感觉雨声的确混杂在静静地拨响森林的风声里。那一定是生命力旺盛的山毛榉,它所发出的生命吶喊。
    我将手伸进口袋。
    而后低声喃喃说:「你尽力了。」
    「suicaide memory」
    那年七月,饭山直佳的灵魂确切无疑地在那里,而我保管了它。如今她也在那儿沉眠著,毫无疑问地就在那里。
    随身碟中的少女,装模作样地模仿著挥动指挥棒的动作。那首曲子静静地在我脑中开始播放。不知何时,她坐在了钢琴前面,用她的纤纤玉指轻抚似地敲著白色与黑色的琴键。
    这是她最后遗留下来的乐曲。
    《七月的端粒》
    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取这种名字。果然是将自己的逝去和它重叠起来了吗?她笑著如此答道:
    ──因为七月结束的时候总是吵吵嚷嚷又相当唐突,它就是那样的曲子。我一直想成为一个像七月一样的人呀。
    这个答案非常有她的风格。
    尽管兜圈子,却也因此很透明的回答。
    不断重复的曲调。
    每次演奏都会从两端消失的小节,就像是端粒一般。
    它就跟莫里斯?拉威尔的《波丽露》一样,只有仅仅一个渐强符号。由极其微弱的音色起始,漫长的旋律明明逐渐消逝,声音却愈来愈大。
    配置在最后短短四小节当中的七个音符。
    那并非死去的证明。她生命的吶喊,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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