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丘已经近在眼前。抬头仰望天空,「夜之莓」正闪闪发光。
    那不是「安利之眼」。是「夜之莓」。
    布莱亚告诉那女人,那颗星名叫「安利之眼」后,那女人十分中意这名字,将从父母继承而来的小茶店取为那个名字。她曾对布莱亚说过,当时茶店已经濒临倒闭,她想在这名字上赌一把。结果,她输了。
    某一天僧兵现身在店内,将她带往贝薇尔宫。从此没再回来。被带走时,她已经几乎要临盆。过了一段时日,僧兵带着一个装着婴儿的简陋木箱回来。精神饱满时常嚎啕大哭的婴儿,是布莱亚的女儿。
    僧兵告诉布莱亚,他的妻子受到了拷问,最后生下了孩子后死去。耶朋的老师似乎执著于想问出,她究竟是从何处得知「安利之眼」这个词。
    她从未透露布莱亚的名字,直到死亡。
    将女儿带回到布莱亚身边的僧兵同情两人的处境,建议两人逃亡的方向。僧兵告诉布莱亚,自己有位亲戚在马卡拉尼亚湖畔经营旅馆,正在寻找可以做粗活的人手。那位僧兵名叫杰古。布莱亚询问他名字的由来,僧兵脸上流露出疑惑。回答布莱亚,这名字取自族里立下大功的一名祖先。
    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布莱亚自己也不知道。就连整件事的起源「安利之眼」,布莱亚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时至今日仍然不明白。
    在杰古的介绍下,布莱亚来到马卡拉尼亚的旅馆工作。旅馆主人的老母亲愿意帮忙照顾布莱亚的女儿。布莱亚将女儿取名为卢切拉。当这个名字浮现脑海后,布莱亚再也想不到其他适合的名字。但是,这个名字也出了问题。
    在卢切拉满五岁的那一天,僧侣从马卡拉尼亚寺院来到旅馆,询问女儿名字的由来。布莱亚做好了接受拷问的心理准备,但事情并未发生。旅馆的主人和僧侣是旧识,布莱亚因此逃过了一劫。僧侣答应向贝薇尔报告并无问题,但作为交换条件,他命令布莱亚必须为女儿改名。
    但是,布莱亚无法为女儿想一个新名字。只要是自己想到的名字,肯定会为女儿带来不幸。
    最后,他与女儿和旅馆主人的母亲商量后,决定让女儿改名为摩拉。布莱亚认为,这个名字虽然平庸,但似乎能带女儿走上平稳无波的人生路。
    摩拉满二十岁时,有人前来提亲。对方是旅馆的常客,听说是在屡次投宿之间,相中了摩拉。摩拉相当中意对方,旅馆主人一家也大力支持。既然女儿愿意,布莱亚没有其他意见。唯有一点,关于摩拉没有母亲的理由,布莱亚告诉对方是由于病死。
    结婚宴会在旅馆的大厅热热闹闹地举行。邀请了结婚对象的众多友人、熟人、亲戚,对于盛装打扮的摩拉,人人赞不绝口。布莱亚站在宴会会场的角落守望着女儿的模样,细细品尝着同时涌上心头的欣喜与寂寞。
    「你这家伙——」
    这声音,布莱亚还记得是谁。
    「你就是杀了梅璐的那个男人吧!」
    酒醉的男人是新郎的父亲,生活在贝薇尔。
    满嘴酒气的男人大声嚷嚷着,告诉前来与宴的宾客,布莱亚欺骗了梅璐住进她家白吃白喝,最后逼着她改了店名,结果害她因此丧命。他说的其实与事实相去不远。
    男人是当时茶店的客人,据说是在布莱亚带着女儿离开贝薇尔后,听说了这些传闻。
    布莱亚并未承认。旁人也大多认为男人只是认错人,或者只是酒后的胡言乱语,并未当真。直到男人这么说:
    「你这家伙还真是诡异。你从二十年前到现在一点都没变。我都已经变成秃子,小腹也凸出来了。你到底是什么玩意?怪物吗?死人吗?你到底要执著这个世界到什么时候!?」
    原本神色不安地注视这场骚动的摩拉,突然间痛哭失声,旅馆主人一家也都垂下了头。
    只负责粗重工作,尽量减少出现在客人前露面的机会,有时任凭胡须生长有时剃除等等,即使布莱亚用尽方法试图遮掩,但外观上年岁从未增长的事实,只要稍加注意观察便一目了然。
    住在附近的人们顾忌旅馆一家人的感受而保持沉默,但摩拉似乎因为这件事,从小时候就吃上许多苦头。
    布莱亚离开了旅馆,从此未再与摩拉见面。
    但是,他时常从远方眺望。两人最后并没有成婚,隔年,旅馆主人的母亲过世了。三年后,主人与妻子外出旅行时受到「辛」的袭击,从此未再归来。回想起来,那时最初的「辛」尚未被打倒。
    连连的不幸让摩拉成为了旅馆的老板娘,但是喜欢在这间不吉利的旅馆投宿的旅客年年减少,最后被迫不得不关门。将旅馆变卖之后,摩拉前往贝薇尔,成为尼僧深居于贝薇尔宫。
    女儿究竟在想什么,布莱亚完全猜不透。也提不起劲为女儿做些什么。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身为父亲的爱情吧。自己肯定不该拥有家庭。
    摩拉相当长寿。一直活到了八十岁。她成为了一位地位崇高的僧侣,丧礼举办得相当隆重。那时,长相从摩拉出世至今完全相同的布莱亚,从远方眺望着摩拉的丧礼。
    妻子的容貌已经无法回忆,布莱亚也觉得自己无情。不过,第一次与她交谈时的事,布莱亚还记得。
    在一间简陋的小茶店内,布莱亚喝着酒。从旁边客人的交谈,得知店长女儿的名字叫做梅璐。梅璐体格结实、工作勤奋,但除了这一点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诱人之处。但是,布莱亚一点也不在意,时常私底下与梅璐见面。梅璐这个名字深深吸引着他。那时他深信着,只要说出那个名字,也许总有一天自己的秘密也会得到解答吧。
    “为什么我不会年老,一直活在世上?”
    与茶店的梅璐相遇之前的人生,隐藏着某个秘密。宛若受到蠹虫蛀蚀般断断续续的记忆中,大约二十来岁之前的记忆,就像是一个黑色的孔洞般遭到彻底消除。
    只要能埋上那个坑洞,也许自己就能心满意足地死去了吧。
    心中如此相信着,度过了数百年。抱着对梅璐与摩拉模糊不清的罪恶感,布莱亚一直活在世上。也许活过了一千年之久吧。
    记忆只剩下残片。
    大部分的时间,他作为贝薇尔的僧兵渡过了。
    只要同僚之中有人发现他不会老去,他便辞去职务远走高飞。藏身于另一处的人群中,只消等个五十年,所有人便死了个精光。偶尔有人还记得他,只要推说认错人便能蒙混过去。等到风波过去之后,再回去成为僧兵。
    执著于贝薇尔,原因是布莱亚感觉这里是距离答案最接近的场所。
    但那是个错误。这座比塞德岛,才是布莱亚应该要更早拜访的土地。
    (不,我恐怕不是第一次来吧。)
    并非初次来到比塞德的记忆,模糊地存在脑海中。
    他记得,寺院中只有两尊大召唤士雕像的风景。
    (而且,这座山丘——)
    ——这里我走过了好几次。应该有一尊宛若少年般的女神像。
    布莱亚闭上眼睛。
    只有两尊大召唤士雕像的风景。这时女神像已经不复存在——
    两份记忆分别来自不同的时代。但是,无论布莱亚再怎么找,仍旧完全无法回想起其他记忆。
    重复体验同样的经验使得每一天的价值变得单薄,最后什么都不记得——并不是这类的记忆的磨耗。那就和人生最初的部分同样,被某个人消除了。不知被谁夺走了。
    布莱亚无法忽视那深不可测的恶意。
    布莱亚突然很想回到村中,与老年人们谈天。
    就算不主动要求,老人们总是会再三向布莱亚诉说同样的故事。每个不同人生的故事,布莱亚已经几乎都熟记。尽管布莱亚逋忘了自己的人生,但其他人的——忠于耶朋教诲而度过的平凡人生,深深吸引着布莱亚。
    「呦~」
    布莱亚听见轻佻的招呼声。转身一看,打扮超乎常轨的二人组站在身后。搭话的人是个金色短发的男人,在夜里仍然戴着护目镜。另一个人坦露着胸部和腹部,胸口刺有火焰刺青,眼神带着几分疯狂。布莱亚马上察觉,这两人是优娜的同伴。
    「晚安。」
    刺青男嫌麻烦似地说着。用的是阿尔贝德族的语言。一阵痛楚自胸口传出。布莱亚讨厌阿尔贝德族。并非因为他无法摆脱耶朋的教诲,而是讨厌他们的语言。每次听见,胸口都会感到一阵刺痛。不知为何,对于布莱亚而言,那是种唤醒悲伤与憎恨之情的语言。布莱亚转身背对两人,等待他们离开此处。
    「不理人喔。」
    戴护目镜的男人说着。
    「他讨厌阿尔贝德族啦。脑袋停在上个时代。」
    刺青男唾弃似地说着。布莱亚感到想吐。
    「住手啦。」
    年轻女子的声音。背后有复数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大概是优娜的伙伴吧。那个吵吵闹闹的女孩,还有另一个不多话的短发女孩。布莱亚只希望他们早点离开。
    「住手啦,老大哥。你在干嘛啦?」
    「因为这个大叔很没礼貌啊,对吧。」
    一开始的声音——护目镜男说道。布莱亚决定配合他们回答一句「不好意思」,一转过身,发现刺青男的脸就在自己眼前。从下往上瞪视般的挑衅眼神。那双眼中有着漩涡。
    「你这是什么态度!低贱的贝德鲁!」
    突然喷发的感情冲上脑门,布莱亚对着那张脸吐了一口唾液。男人突然间畏缩了。而且露出了似乎非常受伤的表情。
    「就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嘛!」
    男人狼狈地大喊大叫。布莱亚连忙向后退开。
    “你这是什么态度!低贱的贝德鲁!”
    布莱亚因为刚才脱口而出的话语而讶异。那究竟是从自己内在的何处冒出的字眼。安利之眼、梅璐、卢切拉——和这些名词被封印在同一个场所吗?
    「虽然是老大哥不好,但是吐口水有点太过分了吧?」
    「哦哦,琉克,上啊!讲得好!」
    护目镜的金发男说着。
    「就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嘛!」
    刺青男还在嚷嚷大叫。
    「真是的,安静的夜晚都被搞砸了。」
    听见了新出现的人声。听起来年纪并不大,布莱亚看向声音来源——
    「伪装贝德鲁!?」
    感情在一瞬间达到沸点,眼前一片模糊。
    (出现在我眼前的究竟是什么?)
    护目镜、防毒面具、暗黄色的防护服——伪装贝德鲁就站在眼前。
    “从背后朝着我开枪的,是身穿暗黄色防护服,看起来动作相当迟缓的伪装贝德鲁。夹在左脇的枪枝还在冒烟。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挨了几枪。”
    布莱亚无视金发和刺青男和一旁的女人,朝着伪装贝德鲁踏出第一步,双脚萎缩了似地使不上力,失去了平衡。他连忙站稳身子。模样看起来一定十分丢人吧。没想到居然会遭到贝德鲁们嘲笑。
    (我是被贝德鲁杀死的。)
    愤怒支配了布莱亚,他从腰间的刀鞘抽出了短剑后,听见了轻佻的声音说道「真的假的」。
    这时,短发女人突然从旁现身,摆起架势,下一个瞬间,那人影朝着布莱亚踢出一记回旋踢。这女人不是贝德鲁——在布莱亚这么想的同时,冲击力命中了后颈部。
    「你是怎样啊!」
    **的贝德鲁少女蹲下身,从上方注视布莱亚的双眼。在那紧致的肌肉下,他看见肋骨的轮廓微微浮现。布莱亚没由来地感觉到遗忘许久的情欲在蠢动。
    「为什么!」
    对一个女贝德鲁?
    「我们才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啊。只是打个招呼而已。」
    少女把脸靠得更近,鼓起了脸颊。
    「噗!」
    布莱亚不知所措地别开视线。视线的前方,站着一具伪装贝德鲁,缓缓地往自己靠近。
    「从刚才就一直讲贝德鲁、贝德鲁的。贝德鲁是什么啊?」
    「别过来!」
    意识越来越朦胧了。
    “贝德鲁甩了库施一巴掌。”
    “我怒火中烧打算冲上前去,但伊法纳鲁紧抱住我的腰,拼命阻止了我。”
    伊法纳鲁?
    “贝德鲁又甩了一巴掌,库施睁开了眼睛。”
    21
    「库施!他突然这样大叫之后,就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昏倒了。这个人到底是怎样?」
    琉克如此说明。瓦卡的视线并非朝着布莱亚,而是露露。但是她沉默不语。
    「也没必要绑起来吧?」
    瓦卡试探性股问。在山丘的石碑前,布莱亚的双手手腕与双脚脚踝都被捆绑住,倒在地面上完全失去了意识。
    「喂!瓦卡你是站在哪一边啊?」
    「因为,这家伙从来不像你们说的那么粗暴啊。虽然认识他也只是这一个月以来的事啦,但是不只寺院的工作,村里的工作他也很愿意配合出力。更重要的是,老人家都很欢迎他。要是老太婆她们看见这一幕——哦哦,恐怖,有够恐怖!」
    「可是~」
    琉克似乎无法心服。
    「追根究底还是因为老大哥胡闹跟人家结了梁子。看在这份上,就别太追究了吧?」
    派茵仍一派冷静。「虽然他亮了短刀,不过该怎么说,他的敌人似乎不是眼前的我们,我有这种感觉。那个眼神,很不正常。」
    「对啊,看起来很不正常。真的是那样。这家伙有危险啦。」
    「露,你觉得该怎么办?」
    「我想,这个人的确有某些问题。但是,在这地方太惹人注目了,再说老人家们很中意他……这样吧,就运到寺院里这个人的房间吧。有话就在那边问他。」
    露露对自己的提议稍稍点了点头,随即转过身。原本坐在地上等待结论的老大哥和好兄弟连忙站起身。
    「好了,你们搬他到寺院吧。」
    「遵命!」
    老大哥立正不动,高声大喊。
    「好啦,走吧。我担心伊那米。」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把她托在老太婆那边吗?」
    「哎呀,不好意思。我觉得比起托给你照顾更令人安心呢。」
    「呜喔!」
    看着差点跌倒的瓦卡,派茵轻笑了一声。
    「优娜、不见了、不准笑!」
    解开绑住布莱亚脚踝的绳圈,老大哥一面说,一面与好兄弟从两旁撑起布莱亚的身体。
    22
    优娜到底去哪了了呢?
    由于优娜想要一个人独处,提达勉为其难地提出了别走出口哨可听见的范围为条件,在中午刚过时目送她离开。现在已经几乎要日落了。
    目前两人将「试炼的回廊」的其中一室当作自己的房间使用,提达离开房间走出了大门。抬头仰望,在树叶的隙缝之间,看见卢切拉的石像。石像旁有个人影。
    「优娜!」
    提达大喊,优娜似乎听见了,朝着此处挥了挥手。但是方向并不太正确。提达的身影隐藏在树林中,她看不见。
    「提达先生。」
    提达回头一看,库施正站在身后。虽然提达已经察觉她并不是人类,但还不晓得她的真实身分。优娜似乎已经察觉了,但好像不打算告诉提达。提达也不愿意硬是逼问招惹优娜心烦,于是只好保持沉默。
    「我说,库施——」
    试试看直接问她本人如何?
    「你……究竟是什么人?该怎么说,也不是问身分,我是指——」
    「她没告诉你吗?我是召唤兽。」
    「呜哇!」
    「关于我们的愿望,优娜小姐也还没告诉你吧?」
    「愿望?什么意思?」
    「我们向优娜小姐发出了请求。但是都已经过了两天了——」
    「有事情要拜托我们?」
    「不,是拜托你。」
    库施稍稍歪过头,浅浅微笑。脸上酒窝洋溢着魅力。
    「总之你先说说看。」
    23
    将布莱亚带进比塞德寺院的僧侣房间,将他牢牢绑在粗壮的柱子上束缚行动自由后,海鸥团与瓦卡便纷纷回到了各自该回去的场所。留到最后的露露环视恢复宁静的寺院大厅,向熟识的僧侣打过招呼后,离开了寺院。
    布莱亚与其说是失去意识,更像是陷入深沉的睡眠中。监视他的工作交给居住在寺院的僧侣负责。这位头发剃得精光的僧侣来到比塞德寺院已有十年之久。
    为了与地方居民的交流,以及招待造访寺院的观光客,这位僧侣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虽然除了谈论耶朋以及寺院之外,他的话极端地少,但露露相当信任他。在耶朋教这个组织崩坏后,态度诚挚地与心生不安的老年人们交流,露露因此得知他其实是个想法踏实且随机应变的人。
    他诚恳地告诉人们,虽然耶朋的教诲有其错误之处,但各位的人生并没有踏上错误的道路。对村内精神面的祥和上有贡献。
    在比塞德有另一位僧侣。就是那位变成了魔物的僧侣。特征是剃光的头以及粗黑的眉毛,是个青年男子。这位僧侣给人的印象,比较接近一位投身于研究的学者。
    不问昼夜闭关在僧侣房间内阅读书籍,或是进入一般人禁止进入的寺院深处,勤于打扫或检查。
    在优娜打倒「辛」之后,岛民们开始在岛上各处目击他的身影。
    (那时他是在做什么呢——)
    露露印象中,那名僧人到此赴任应该是在大概三年前没错。长年闭关在寺院中的男人,随着耶朋的崩坏,因此对外头的世界产生了兴趣吗?
    大概在两个月前,露露听说他要回到贝薇尔。
    随后以接班人身分从贝薇尔派遣到此处的,就是布莱亚。
    在那之后不久,粗眉毛僧侣便从寺院中消失。但他并非悄悄回到了贝薇尔。夜深时还有人看见他在岛上,隔天早上却消失无踪。尚未打包的私人物品仍残留在房间内。
    (其实他变成了怪物——)
    那嘶吼着布莱亚的名字四处徘徊的身影,目击者就是露露自己。露露深信自己并没有看错,也不会是听错。
    凝视着僧侣房间的房门好一段时间后,露露离开了寺院。
    「她终于走了。」
    神罗躲藏在寺院的后方窥探状况,确定露露走回自己的帐篷后,用阿尔贝德语压低了声音说。
    「那就尽快搞定吧。」
    「光头就交给老大哥和好兄弟。我去跟布莱亚聊聊。」
    「我也有话要跟他说啦!」
    「老大哥不行。因为讲话太吵。」
    「死小鬼!」
    「嘘!好啦好啦,早点搞定吧!」
    「算了,就这样吧。海鸥团男子组,出发!」
    三人蹑手蹑脚地移动,推开了寺院的沉重大门,马上就被僧侣发现。
    「哦,是阿尔贝德的三位先生。有东西忘记拿吗?」
    「对。」
    老大哥沉沉地点头,走向通往寺院深处的楼梯旁边的门。
    「那边是优娜大人的房间喔。」
    「哦?喔喔——」
    老大哥将全身歪向一旁转换方向,朝向布莱亚所在的房间前进。
    「故意的吧。你明明就知道吧。」
    好兄弟吐槽。
    「闭、嘴。」
    「话说回来,三个人一起去是要干嘛啦。和刚才讲好的又不一样了。」
    「真没办法。虽然我也不想动粗——上吧!」
    话还没说完,好兄弟已经冲向僧侣。僧侣感觉到危险朝着大门打算逃走,但好兄弟速度远比他更快。他将双臂穿过僧侣的腋下,勾起下臂把僧侣整个人架起。这时老大哥刚好赶上,摘下了死党脸上附有偏光镜片的护目镜,戴到僧侣头上。
    「你们想做什么!」
    无视僧侣的抗议,老大哥一面取笑好兄弟暴露在外的纤长睫毛和圆滚滚的双眼,一面调整偏光镜的透光度。
    「眼睛!眼睛看不见了!你们做了什么!」
    「现在才遮人家眼睛也没有意义。嘴巴,嘴巴比较重要。」
    「对喔!」
    老大哥连忙堵住了僧侣的嘴。
    「剩下就交给我。」
    神罗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走进僧侣房间。
    虽然背后似乎又起了一阵骚动,但是房间内布莱亚如刀刃般锐利的视线,令神罗动弹不得。
    「把门关上。」
    听见他低声命令,神罗直觉自己敌不过他。虽然脑袋里想着自己应该求救,却不知为何照他所说的,关上了房门。
    「很好。贝德鲁就该这样。」
    24
    两人待在一起令优娜觉得难受,于是她一个人在岛上四处游荡。但是,她终究找不出任何答案而回到了此处。希望能与他一同分担苦楚。想要依赖他。优娜不禁这么想:这么做会不会比较好呢?就算拿不出结论,但至少不像「不想待在一起」这么痛苦,不是吗?
    但是,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我希望你杀一个人。”
    如果说出了召唤士提出的委托,也许他会毫不犹豫地实行。只要这是实现优娜愿望所必须的条件,也许他真的会下手。
    优娜也觉得自己或许太过高估自己在提达心中的分量,但是提达不时展露出的那些为了博取好感的言行举止,令她放不下心。
    「不对。他不是那种人。就算是为了我——」
    「想要一个人独处?」
    库施斜靠着众神石像的视线汇聚之处的祭坛。
    「不是。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很难过。我不擅长隐瞒事情,他又能敏感地,感觉到我的情绪。那种他好像在顾虑我的感觉,很难受——」
    库施耸了耸肩,笑了。
    「怎么了?」
    「他也说了同样的话。他知道你心里想要一个人独处喔。这真的叫人非常羡慕呢。」
    优娜感觉自已受到捉弄,开口就要反驳。但一想到对方是幻光体,她打消了主意,她快步走向祭坛。库施畏缩地向后退了一步,优娜也不管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集中意识。库施的手腕化作幻光。
    「那是你的意见?召唤士先生?」
    (——没想到你手段这么强硬。)
    「那是你太不讲理了。简直就像——对,就像优娜蕾丝卡一样。」
    (我像召唤妃?令人无法接受的批评啊。)
    「可以请你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对方没有回答。优娜看着众神的石像,一个接着一个念出名字。卢切拉、瓜鲁德、阿尔布、瓦尔姆、卡娜耶拉、史罗恩、米卡、杰古、罗曼德、安利、伊法纳鲁——库施的身影一阵摇曳。
    「伊法纳鲁?呃——赐予我等美丽。」
    (那是个我配不上的名字。)
    「本名叫做什么呢?」
    (裘伊特——生于姆路加。)
    那声音变得柔和。
    「姆路加?」
    (大陆南方的——)
    「喔,路加。」
    (——应该是吧。)
    「请问,我们能见上一面吗?」
    没由来地,优娜模仿库施的口吻说道。
    对方一阵沉默。一段时间后,一声轻咳与一句好吧,同时传入优娜脑海。
    (先说好,我是死人。想要自己选择消失的时候。你能答应我吗?)
    「好的。我不会引渡您。我应该要去哪里呢?」
    (你就待在原地。我来准备会面的场所。)
    「啊——」
    由于这一切都太过真实,使得优娜不由得忘记,但眼前风景全都是借由召唤术创造的。手法远远超越了优娜的知识。虽然同样叫作召唤,但技术似乎差异相当大。
    (我们看见的大概是同样的事物,但选择了不同的诠释。而且我们相信了各自的幻想。会有差异也是理所当然。)
    约有半身变得像热空气般形影不定的库施发出了眩目的光辉,优娜赶忙闭上了双眼。
    25
    「我想起来了。」
    手脚被绑,粗绳绑着身体连到柱子,整个人倒在地面上,但男人的态度却显得从容自在。那是神罗至今从未见过的态度。
    神罗不由得想称赞自己过去下的决定——用护目镜和面具隐藏表情参加海鸥团。无论拥有多么优秀的头脑,缺乏人生历练是致命的缺点。就算对上蠢蛋也可能让他抓到自己的弱点。光是遮住双眼,狼狈不堪时游移的视线或受到严厉的怨怼或责备时湿润的眼睛,都能免于被对方得知。光是这样就已经好上太多了。但是,神罗没办法隐藏颤抖的声音。
    绅罗决定在自己冷静下来之前,暂时先别说话。幸好,对方似乎想要对他陈述些什么。
    「虽然我回想起很多事,不过没什么该告诉贝德鲁的。更别说是告诉一个小鬼头。」
    神罗耸了耸肩。这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虚张声势。
    「但是,也曾经有同志因为敌人是小孩,放松了戒备,结果遭到杀害——」
    布莱亚喃喃说着,的确有过这档事。像是自己想通了什么事之后,他缓缓地蠕动身子挺起了上半身,盘腿坐在地板上。神罗提高了警觉,静待对方下一步的行动。他接下来打算开始说那位丧命的同志的故事?或者会情绪激动地采取危险的行动?
    「看来你不打算去搬救兵?」
    绅罗点了点头。
    男人轻哼一声后,不再说话。神罗趁着这个机会观察男人。头发和胡须让神罗难以看清他的表情。眼睛似乎灰蒙蒙的,令神罗觉得有点稀奇。那似乎隐藏着某些秘密。露露似乎也因为某种原因,对这男人抱有疑心。
    男人瞪着神罗一段时间后,低声要求神罗让他一个人独处,说完便垂下了头。原本挺直的背脊蜷曲起来,刚才支撑着男人的激情般的感觉消失了。
    神罗认为,要开口得趁现在。
    「请问你说的贝德鲁,是指什么呢?你看到我,说我是贝德鲁,又是为什么?」
    神罗下意识地用了礼貌的口吻。虽然神罗觉得自己失言,但如果特别去订正,就等于承认自己的错误。男人抬起了脸,哼笑道。
    「因为贝德鲁所有人都打扮成那样。啊,虽然现在叫做阿尔贝德,不过以前大家都称呼你们叫贝德鲁。因为领导者是个叫阿尔布的男人,所以又叫做阿尔布的贝德鲁。也有些人用阿尔贝德鲁来称呼,不过耶朋寺院决定选阿尔贝德。大概是因为这名字骂起来比较顺口吧。和他们的教义一样,没什么深意,只是为了方便而已。」
    「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完全没有流传下来。」
    神罗对自己谦逊的态度感到不快。不过,这态度似乎在从对方口中引出解答上有所贡献。布莱亚流露出几分同情似地点了点头。
    「许久以前,比这世界开始之前更久远的时代,世界受到异能者的支配。拥有魔法体质或技法的人压倒性的有利,血脉与知识全都被独占。什么也没有的民众,日复一日过着严酷的生活。你想像看看,只有依赖魔法才能点火的时代,也是曾经存在的。而改变了这种状况的,就是贝德鲁们。他们发明了取代魔法的技术,也就是后来被称为机械、马吉那之类的玩意,传遍了全世界。当然,支配者们也视他们为眼中钉。话虽如此,机械的确有实用价值。与其压抑,不如助长,然后利用。也就是所谓的共存共荣。」
    听着布莱亚的话,神罗的身子不由得前倾。谈论史匹拉的历史,总是会从「在古代,曾有过一场机械战争」开始。至于在战争之前发生了什么,这是神罗第一次听见有人谈起。
    「接下来嘛,两边都没好到哪去。贝德鲁越来越嚣张,统治阶层开始镇压。你们的祖先还是老样子,不停在发明与制造机械,但身分却被降到比家畜还低贱。」
    「受到那种对待,为什么——」
    「为什么还继续制造吗?因为不这么做会被杀啊。发明战争的工具、制造、整备。比起抗拒而灭亡,贝德鲁选择生存下去。」
    沉重地说完,布莱亚苦笑。
    「但是贝德鲁们更奇怪,他们开始在自己人之间区分身分高低。独占制造技术的贝德鲁、只能做简单手工的贝德鲁、只能干粗活的贝德鲁——」
    男人露出带着几许悲哀的神情。
    「你们是什么也没有的贝德鲁的后裔吧。」
    「你刚才说的阿尔布呢?你说因为他是贝德鲁的领导者,所以才有阿尔贝德这个名字。」
    「八成是因为耶朋的治世容不下他的存在吧。甚至用不着我动手杀他。」
    「咦!?」
    神罗原本以为他正在听一个十分了解历史的人崭露知识,但似乎并非如此。是精神有问题吗。神罗听说过,狂人能够煞有其事地向别人说明只存在于自己眼中的世界。这个男人口中的话,也许就是那一类的疯言疯语。
    「我认识的只是冠以职技之神阿尔布名字的其中一人。不过那家伙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大概都没什么差别吧。」
    男人说完,眼神飘向远方。不知道是集中力耗尽了,或者是在回忆的大海中游泳。
    「喂。」
    突然,男人用带着几分亲昵的语气说道。
    「你的名字叫什么?」
    「神罗。」
    「神罗啊。可以帮我解开这些绳子吗?」
    「这我办不到。」
    「如果用手解不开绳索,用刀子割断就好。」
    「我又不是小孩。」
    神罗想也没想地反驳。但是男人并未表现出轻视。
    「你们的船飞不起来吧?」
    「是没错啦。」
    「如果我说,我懂修理的方式?」
    「——真的?」
    「那一类的道具,本身就含有定期失去功能的设计。」
    「为什么!?」
    「目的有两个。机械需要检查。如果永远持续运作,那麻烦的检查工作谁也不会去做。万一发生了严重的事故,制造的贝德鲁会受罚。所以强迫性的让机械无法运转,逼人一定要检查。再加上,阿尔布等人独占了重新启动机器的知识。只要这些机械仍然存在,他们就有必要存在,如此一来血脉就不会被统治者们铲除。」
    「结果还不是都死光了。」
    「恐怕他们也没料想过吧,统治者居然决定舍弃遍及史匹拉每个角落的机械所带来的繁华。」
    男人轻声一笑。大概是觉得事不关己吧。
    「那你为什么会修理?你明明就不是贝德鲁啊?」
    「我之前在贝薇尔工作。贝薇尔内部是什么模样,你知道吗?」
    「机械——」
    「没错。但耶朋总不能让阿尔贝德族进入寺院内。因此需要几个人学习调整机械的技术。我曾经就是其中一人。真正的故障,或是遭到破坏的机械我没办法修理,但定期调整的范畴交给我没问题。」
    「难道说,你连原理都知道吗?比方说,引擎核心之类的。」
    「有些懂,要看机型。」
    「好厉害!」
    「因为不准写成文字,全部都装在我的脑袋里。」
    「太厉害了!超厉害的!」
    神罗兴奋地跑到男人身旁,解开了他的束缚。
    「快点—布莱亚大哥!赛露西斯在等着你!」
    「谢谢你,神罗。」
    面对孩子气地打着节拍摇晃身子的神罗,布莱亚缓缓地站起身,猛力提起膝盖击中神罗的胸口。原本打算瞄准腹部,但失手了。不过,少年马上就不再动弹。虽然对方只是个孩子,但一想到他是贝德鲁,布莱亚没有感觉到任何罪恶感。
    「接下来。别再叫我布莱亚,叫我史罗恩吧。」
    同志曾经使用的复仇之神的名字,现在正是借用那名字的时候。
    男人连自己是幻光体的事实都回想起来了。他将右手高举到眼前,似乎带着一层模糊的光芒,幻光似乎正从表面飞散。他不禁想着,现在自己已经有所自觉,在这状态下,身体与自我究竟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无论如何,时间应该不长了。」
    26
    优娜身处在一艘钢铁打造的船只的甲板上,甲板锈迹斑驳。有几处似乎曾被开过大洞,有着补修的痕迹。船只大小大概相当于联系比塞德岛与基利卡岛间的利基号。船首设置了一尊眼熟的雕像——旅人之神,安利。
    优娜环顾四周,发现这一艘船正独自浮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上。右舷方向可看见熟悉的岛影。
    「嗨。」
    听见背后传来人声,坐在木箱上的优娜,整个人转向后方。在同样的木箱上,坐着一位老人。
    「您好,召唤士伊法纳鲁。还是我该称呼您裘伊特比较好?」
    「叫我裘伊特吧。」
    纯白的长发长达胸口处,嘴边与下颚的白胡须也留到差不多的长度。与身上穿着的黑袍呈现明显的对比。斗篷的边缘盖住了眉毛,但在他身子微微颤动时,优娜看见他的眉毛同样自如雪花。
    「我活到了九十岁。因为有些事必须持续下去,才成为死人——」
    他的肩膀稍微摇晃。
    「直到死了以后才发现,早在更年轻时死去还比较好。你来见我这样的老头子,也没什么意思吧?别看我这样,我在年轻时可是染着满头红发——」
    肩膀又是一阵颤抖。
    「啊啊,真是愚蠢。」
    老召唤士说完后不再开口。但优娜没办法陪他消磨时间。
    「裘伊特?」
    「可以叫我裘伊特先生吗?」
    「当然可以。」优娜感到一丝烦躁。「裘伊特先生,这艘船也是您召唤的产物吗?」
    「嗯,差不多。遗憾的是,我和兽芯——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祈祷者——之间,没办法进行深层的连结。因此,我只能召唤祈祷者熟知的事物。岛算是最拿手的吧。将召唤士与祈祷者之间的强烈牵绊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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