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今天……
    我正想着这些,只见万理婆婆她们已经来到我们面前,高高兴兴地原地转了一圈。
    「不错吧?我们的姐妹旗袍!」
    「好看吧~很时髦吧~」
    她们愉快地摇曳着红、粉红、宝蓝色的旗袍,异口同声地说。
    「……啊,噢。」
    「……很、好看、啊。」
    「……啊,啊啊,嗯。」
    我们结结巴巴地回答,万理婆婆她们便又欢叫道:「可不是吗:」
    回程在飞机上,还有外国人叫我们给他们拍照呢,对不对?那个人一定是对千惠有意思。讨厌啦,别说了啦!哎哟,千惠你自己明明也有意思的说。人家可是个蓝眼绅士呢。好像王子喔。就是啊~好适合骑白马喔~千惠还跟人家要了伊妹儿呢。就是啊,所以,奏妹妹,你要教我怎么写伊妹儿。真有你的。千惠,你结婚典礼要邀请我哦~讨厌啦,佐和子真是的,想到哪里去了:
    「……」
    怎么说呢,真是阵自由无比的风。
    而这阵风,一下子便为我们束手无策的状况吹出了一个风洞。
    「我们知道,田村他爸爸在哪里啊!」
    听了我们一连串的说明之后,万理婆婆这么说。
    「怎么说呢,就是很想知道喜欢的人的一切嘛:」
    「对对对。忍不住就偷偷跟在他后面,悄悄等着他……」
    「嗯嗯。像是去他毕业的学校啦,去找他家啦……」
    「这些事做多了,就会知道嘛~对不对~」
    「就是啊。好像有点少女心过头了……」
    深不可测的少女心,真让人觉得怎么不干脆去fbi之类的。
    「不过,奏妹妹和由佳的话,应该能懂吧……」
    我当然一点也不明白,但还是笑着点头,说我懂。因为这是我的礼节,也是我的处世之道。如果能问出谷口修一郎的所在,要我再怎么肯定她们过度的追星行为都没问题。
    「……那,田村的父亲在哪里?」
    问的是由佳小姐,回答的是万理婆婆。
    「在东京的协同医院。好像是弄坏了肝脏,长久以来一直住院。」
    据万理婆婆她们说,田村经常到那家协同医院。田村说要到别的海域去冲浪,带着冲浪板出门,可是他并没有到海边,而是去医院。而万理婆婆她们每次都偷偷跟踪田村。
    「田村每次都是一~~直坐在医院院子里的长椅上,看着出来的患者。一开始我们也完全不懂他想做什么。」
    「可是后来我们就发现了。田村每次都盯着同一个患者看……」
    那个患者,就是谷口修一郎。
    再听下去,原来田村是所谓的私生子。谷口修一郎和他母亲虽然一起生活,却没有结婚。而他们两人在田村出生前就分手了。从此,田村便由他母亲一手扶养长大。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环境,田村非常爱护母亲。
    「可是,他母亲好像也在他来蔷薇人生前不久去世了……」
    「很可能是因为这些缘故,他很恨自己的父亲——总之,田村会在医院里一~~直看着他父亲。」
    这三位一面说,大概是回想起当时的样子吧,眼眶都湿了。
    「身体是大人,心却像个小孩子一样。」
    「对对对,他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脸上露出不知道怎么办的表情。」
    「嗯。一直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
    听到这些,让我内心深处有点痛。我所认识的田村,总是吊儿郎当地笑着,很快活,很随便,所以我一直以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
    他的吊儿郎当,是为了掩饰这些吗?
    「看到田村那样,我们就想着要帮他。」
    万理婆婆露出有些不舍的苦笑说。
    「……可是,我们还是帮不上忙。」
    一听到这里,佐和子婆婆和千惠婆婆,也垂头丧气起来。
    「……是啊。给他写了那封信,他还是这样走了。」
    「……光凭我们的心意,大概是不够的吧。」
    这几句话,让我觉得有点怪怪的。所以我问了:
    「……请问,信是指?什么?」
    我一问,万理婆婆就讶异地反问:
    「信……不是请奏妹妹转交了吗?」
    「咦……?」
    「还咦呢!就是我们出国之前……」
    「啊……?」
    这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了粉红色的信纸。细心折成花朵形状的那封可爱的信。
    「啊——!」
    那封信一直放在我的运动夹克口袋里,忘记转交了。万理婆婆她们知道以后,对我哇啦哇啦地抱怨不休。
    好过分!奏妹妹好过分!那是我们牺牲睡眠写的信耶~~就是啊!为了折那朵花,我们重折了好几次,是不是?就是啊。为了好看,特别用心折的……你竟然还没有交给他!好过分!奏妹妹太过分了!
    我当然低头道歉,只差没有下跪。
    协同医院,我们是开蔷薇人生的厢型车去的。
    「院民会失踪,是身为经理的我督导不周。」
    由佳小姐这么说,揽下开车的工作。我和山崎一起坐在后座。
    「好,出发了。」
    由佳小姐以高速在沿海的路上奔驰。她开车开得很猛。每次在十字路口转弯,身体都会东倒西歪。害得我上车没多久就开始晕车了。
    「……赶得上吗?」
    山崎身子一面倒,一面喃喃这么说。
    「我会赶上的。」
    由佳小姐把油门踩得更猛。
    我好想吐,紧紧按住了我的嘴。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开慢一点、休息一下再走这种话。坐上赶路的车,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呜呜……」
    车子上了高速公路。
    再忍一下,就是东京了。
    抵达医院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
    我们在柜台报出谷口修一郎先生的名字,问出了病房号码。他的病房是三〇八号房。我们连忙赶过去。
    病房是六人房。谷口修一郎先生的病床位在入口右边,床上没有人。
    「谷口先生和太太出去散步了。」
    隔壁床的男子好心告诉我们。于是山崎立刻问他:
    「请问你知道他们会去哪里散步吗?」
    男子「唔」了一声,想了一会儿,给了我们几个可能的地点。
    「院子啦,餐厅……还有,也有可能去买东西。屋顶也是一个可能的地方。不过,我想他们大概三十分钟之后就会回来的。」
    但是这三十分钟我们等不起。
    「我们先分头找吧。我去院子看看……」
    由佳小姐这么说,山崎就举起手来,说那我——
    「我,呃——到屋顶……」
    但是,我抢走了这个选项。
    「不,屋顶我去。山崎,你去餐厅或贩卖部,医院里面归你。」
    我之所以选屋顶,是有原因的。因为我认为,万一遥婆婆想杀他的话,应该会选高的地方。其他地方,一个没有多少力气的人要杀人,有点困难。
    可是,假如是在屋顶上,也许办得到。当然,要跨过栏杆把对方推下去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是从楼梯上推下去,或许是可行的。尤其是通往屋顶的楼梯,应该有相当的高度才对。
    要杀人的话,要把人推下去摔死的话,就是屋顶。
    我进了电梯,赶到屋顶。
    我心里想着,一定要赶快找到遥婆婆。
    一定要找到她。
    在遥婆婆找到那个人之前。
    协同医院的屋顶很宽敞,有很多患者,显得十分热闹。背对入口站着,就能看到右手边下沉的夕阳。
    「……」
    我站在屋顶上,环视四周。以视线来寻找遥婆婆的身影,和可能是谷口修一郎的人。
    可是,遥婆婆不在那里。谷口修一郎也不在。
    不,正确地说,是没有像谷口修一郎的人。虽然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先生,但都和谷口修一郎的形象相差太远。
    因为,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幸福的样子。
    一个是穿着睡衣,和一个女子两人欣赏夕阳的男子。一个是坐着轮椅,膝上抱着孙子的绅士。一个是和太太拌嘴的老人。一个被应该是女儿的女子推着轮椅的老先生。我觉得他们看起来都不像谷口修一郎。
    晚霞满布的天空,染上了红色。站在屋顶上的人们,坦然迎着红色的光。世界薄薄地染上了一层红色。简直就像玫瑰的红。耳中听到笑声,愉快的谈话声。我呆呆地想着,神明果然喜爱美丽的事物。
    一瞬间,一个熟悉的声音掠过我的耳际。
    「……奏——妹妹。」
    是田村的声音。
    我还来不及回头,田村便从背后抓住了我的手臂。
    「别出声哦。」
    「……」
    我知道有一个硬硬的东西顶着我的背。可能是刀子。当下我想,这时候的田村可能会动手。
    「……遥婆婆好慢啊。我都说我要带她来了。谁叫她要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跑出来,才会这样。」
    田村以含笑的声音对我说。
    「不过呢,不会有问题的。她很快就会来了。因为,遥婆婆一直说,她无论如何都想见我老爸一面。」
    这句话让我感到不解。
    「……田村的爸爸,在,这里吗?」
    结果田村不屑地说:
    「在啊。悠哉悠哉的,一脸幸福呢。」
    我心想,不会吧。谷口修一郎竟然在这些人当中,我很难想像。他竟然活在这么幸福的情景里,我实在很难想像。
    「我啊,我不准。我不准他笑。」
    田村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在笑。
    「我不准他和谁幸福地看夕阳。因为这种事情,我妈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哦。」
    明明听起来像是在笑,但是为什么?他的声音像是刺进我的心口一样,好痛。
    「我一直以为,他过的一定不是什么像样的人生。因为四周的人都说,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烂男人。我一直以为他一定会落魄不堪,没有人肯理他,一个人孤独寂寞地死去。再不然就是早就已经死了。」
    天空好红。
    简直就像玫瑰的颜色。
    「所以,我不准。难道不是吗?怎么可以这样?再不公平也要有个限度。他爱家人,家人也需要他?别闹了。」
    回头一看,田村的脸也洒上了一层淡淡的玫瑰色的光。
    不,这个颜色是——红色的血的颜色吧。
    「为什么他的家人不是我妈?他让女人吃尽了苦头,自己却有善终,老天爷是这样算帐的吗?既然他自己在烂泥塘里打滚,把别人的人生也拖进烂泥里,搞得乱七八糟——那让他死在烂泥里就好了啊。」
    天空,是红的,血的颜色。
    「像一般人一样幸福?开什么玩笑。他没有开心笑的资格。」
    这时候,遥婆婆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啊……」
    遥婆婆不知何时站在屋顶的入口。
    「……哦,总算来了。」
    田村的声音,很愉快。
    「……再来就看遥婆婆怎么杀掉他了。」
    听到这句话,我立刻甩开田村的手。因为我想,我一定要阻止。我一定要阻止遥婆婆。遥婆婆不能杀人。人不可以杀人。可是,田村没有松手。
    「不行哦,奏妹妹。你不能去破坏遥婆婆的好事。」
    我把这句话顶回去。
    「……为什么?」
    于是田村低声说:
    「我沿着我爸的过去开始找,结果找到了蔷薇人生。我在那里,找到了另一个像我妈妈的人。」
    遥婆婆站在入口,以视线追寻着屋顶上的人们。她在找谷口修一郎。
    「……对他来说,也许只是玩玩火罢了。可是,他这一玩却玩掉了遥婆婆的人生。疯狂的庭院一直发狂着,几十年的时间就这样被他夺走了。」
    遥婆婆环视四周的侧脸,被夕阳照得红红的。那红,也是血的红吗?
    「遥婆婆和我妈一样,人生都被他夺走了,所以她们有找他报仇的权利。不是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被抢的,就抢回来。」
    屋顶上的人们还是一样,各自愉快地伫立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被染成血色的遥婆婆。
    「人,可以杀人。」
    田村的声音渗进我耳内。
    「奏妹妹应该懂吧?」
    脑海中,响起了涨潮的海浪声。眼前就像电视的雪花荧幕那样暗蒙蒙的。
    「因为,奏妹妹……」
    田村的脸,好像浴血般红。
    「你自己就想杀了你的继母。」
    沙沙沙的声音作响。令人不舒服的,那个声音。
    田村果然看了那封信。
    在离家出走前夕,我写下了那封信。写了,却不敢留在家里。因为,我不可能把那封信留在家里。
    我怎么能让纱记子看到那样一封信——
    纱记子收
    我觉得用讲的我一定讲不清楚,所以决定写信。我想为那时候的事道歉。真的,真的对不起。
    我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我自己也不明白。因为发生得太突然了……看着走在前面的纱记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这么做了。我什么都没想,就……不,不是这样。我有想。我知道如果从那座天桥上掉下去,纱记子一定会很惨。不只纱记子,肚子里的孩子搞不好也会没了——我心里真的有想到。我想了,然后才做的。我从背后推了纱记子。因为我心里想,这么做,也许纱记子和孩子都会消失。
    我好怕。因为我知道,爸爸会变得只喜欢你一个人。我好怕爸爸不再需要我,怕得不得了。
    我的白头发也是纱记子害的。一定是的。所以我才不染黑。故意留给爸爸和你看。希望你们能察觉我的心情。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你明白了吗?
    我好怕你。好怕好怕,好恨。
    我好恨你啊,纱记子。
    以前明明那么喜欢的。纱记子对我曾经是那么重要。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我会做出那种事?
    这就是那封不可能寄出去的信。我本来是想道歉才写的,写到一半却变成怨言,变得莫名其妙。也许信的内容,从某个角度来说,完全就是我心情的写照。
    那是我和纱记子两个人走在天桥上的时候。纱记子要去妇产科。我说我要陪她去,走在纱记子旁边。就外人看起来,我们像是很要好的继母和继女。因为我一直努力让大家看起来是这样。
    肚子还没有变大,可是纱记子走路的时候却好像护着肚子。有时候她的右手会不经意地轻轻摸肚子。每次她这么做,嘴角都会微微上扬:心满意足似的,微笑着。
    她那个笑容,我无论如何就是看不顺眼。我清清楚楚地认为,那个微笑会夺走我现在所有的一切。
    所以忽然间,我的手就向纱记子的背上伸过去。
    纱记子从楼梯跌下去,可是没事。只是手脚有点擦伤而已,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事。
    我不小心踩空了。你要多小心啊。被送到医院的纱记子是这样向爸爸解释的。为什么她要这么说,我觉得好奇怪。明明是被推下去的,明明差点就被杀了,为什么纱记子还要说这种维护我的话?
    我明明就从背后推了纱记子。我这么说,纱记子就一副非常惊讶的样子,睁大了眼睛。奏,你在说什么?是我自己踩空了而已呀?说什么推我,奏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
    看着纱记子以不解的笑容说这些话。我心里想,怎么不可能呢,纱记子。我真的伸手了啊。我为了推你,在楼梯上,把手伸出去了啊。我心里想的就是,你死掉最好。我就是想杀你啊。
    那时候,我的手指的确碰到了纱记子的背。是纱记子先踩空,还是我的手先碰到纱记子的背,都不重要。
    我想杀纱记子。光是这样就够了。我已经浑身罪孽了。
    我和爸爸妈妈的生活,每天都像暴风雨。他们吵架我就躲起来,一心等着这场暴风雨过去。他们分手的时候,我虽然伤心,也松了一口气。自从和爸爸相依为命,我就努力当个好女儿。不然,爸爸可能就像不要妈妈那样不要我。给我的角色,我必须努力扮演好。我挤出笑容,打起精神,一直当爸爸的女儿。只要我这么做,爸爸也会对我很好。于是不知不觉间,我便认为家人就是这样,人就是这样。
    而颠覆了我这种想法的,就是纱记子。以家教老师的身分出现在我眼前的纱记子,有点不守时,学校的功课也教得有点随便,根本不能算是一个好家教。她经常说别念书了,就带我去散步。然后,她教给我的是野猫栖身的地方,狗狗尾巴代表的喜怒哀乐,按别人家门铃就跑掉的恶作剧作法,天上的云的名字。要我偷摘橘子的,也是纱记子。纱记子认同了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关心我,爱护我。
    可是,我却变得打从心底憎恨纱记子。以前我明明那么喜欢她的。曾经,纱记子对我来说明明是那么重要。
    我心里想着,只要没有纱记子就好了,试图杀死她。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因为有了孩子而高兴不已的纱记子。所以我朝她的背伸出了手。
    沙沙声就是那时候开始在我脑中响起的。那个声音响个不停,弄得我好像快发疯了。所以,我从爸爸和纱记子身边逃走了。我假装祝福他们,从他们两人面前消失了。
    我也曾经怀疑,试图杀害纱记子这种事,是不是我想错了。我也曾经告诉自己,人不会那么轻易就恨一个人、杀一个人的。
    可是,每当沙沙声在耳内响起,事实就谴责我。恨你的念头,想杀你的念头,都无比的真实。
    啊啊,又开始响了。
    沙沙沙的,脑袋深处,那个声音又响起了——
    「一个人会想杀人,是无可奈何的,奏妹妹。」
    是吗?——我想。
    「因为不这么做就活不下去,所以只能这么做。」
    是这样吗?——我想。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奏妹妹很痛苦。」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和我一样。」
    大家不是都很喜欢田村吗?
    「那是因为我对每个人都摆出好脸色啊。」
    是吗?
    「是啊。因为我希望别人对我好,所以我就对别人好,只是这样而已。」
    原来是这样啊?
    「嗯,这和奏妹妹很努力是一样的。」
    我很努力?
    「是啊。你总是拼了命想要帮大家的忙。」
    原来田村都看出来了。
    「嗯。人有两种。一种是什么都不做就会讨大家喜欢的人,一种是什么都不做就不会有人喜欢的人。我们就是那种什么都不做,就没人喜欢的那种,所以只能很努力生活或是对别人好。」
    ……说得也是。
    「要是这样还是不行,就只能用抢的了。不管是感情,还是立足之地。从拥有这些东西的人身上抢过来就是了。」
    ……说得,也是。
    「所以,奏妹妹没有错。人就是会想杀人。」
    沙沙、沙沙、沙沙。
    「遥婆婆也是这么做,来挽回自己的人生。杀了那个男人,埋在庭院里。这就是她一直以来寻求的幸福。」
    也许是吧。
    「他死了,我也就解脱了。至少,我可以不用再恨谁了。」
    也许是吧。
    「所以,我们要在这里看着遥婆婆。」
    沙沙、沙沙、沙沙。
    晚霞把遥婆婆的白头发染成红色。那终究是血的颜色。黄昏的光带着黑暗,把世界照得又红又美。屋顶上的人们依旧愉快地谈笑。
    「……啊。」
    我知道遥婆婆的视线找到人了。她盯着某一点,好像看着耀眼的东西似的眯起眼睛。
    沙沙、沙沙。
    「——要开始了。」
    沙沙、沙沙、沙沙。
    遥婆婆缓缓走向前。
    她的视线尽头,是穿着蓝色睡衣的老人。从刚才就愉快地和太太拌嘴。好了啦,赶快回病房啦。烦哪,你什么都要罗嗦。这样斗嘴,是他们的乐趣吗?这时候,他们和一对看似儿子媳妇的男女会合了。老爸,赶快回病房吧。怎么连你也这么说。我们不能一天到晚跟爸黏在一起啦。有什么关系,至少看个夕阳再走啊。翔子也想看吧?这里的景色美不胜收啊。我知道啊,都看过好几次了。多看几次不是很好吗?你爸爸啊,是舍不得你们回去啦。是吗?罗嗦,快滚快滚,混帐儿子。这什么话啊,我偏不走,混帐老爸。
    遥婆婆慢慢向他们走过去。
    沙沙、沙沙。
    喏,田村。
    「……什么事?」
    人,会想杀人对不对?
    「……是啊。」
    我也这么想。我也曾经这么想。
    脑海中响起了涨潮的海浪声。可是同时,内心深处开始骚动不安。
    一股坐立难安的感觉,涌现。
    遥婆婆朝着谷口修一郎走去。
    话,从心底,涌现。
    「……可是,我……」
    「咦……?」
    「我不要。」
    这是理所当然的心情。理所当然的,话。
    「……我还是不要。」
    「奏妹妹?」
    「我还是不要遥婆婆杀人……!」
    我一说完,就甩开田村的手,朝遥婆婆跑过去。遥婆婆笔直地望着谷口修一郎,朝他身边走过去。我的手又被田村抓住,当场停住动不了。
    「遥婆婆……!」
    我大叫,但叫声似乎没有传进遥婆婆的耳里。
    遥婆婆没有朝这里看上一眼,继续慢慢向前走。
    「……慢着……!」
    田村再次抓住我的手。
    「让遥婆婆去吧。」
    我挣扎着想摆脱田村的手,一面回答:
    「……不要……」
    但是田村似乎没有放开我的意思,抓住我的手好用力。好痛。
    「你不是也承认吗?人会……」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我们争论着,朝遥婆婆的方向接近。
    「既然知道……」
    「可是,我就是不要……!」
    说着,我不禁瞪着田村。
    「我不要……」
    我瞪着他,用挤出来的声音说:
    「……我不要重要的人做这种事!」
    也许这种说法很自私。
    我明明就巴不得纱记子死掉。
    我明明就想杀纱记子,把她从楼梯上推下去。
    即使如此,我就是会这么想。
    求求你。
    我求求你,不要杀任何人。
    「不管是遥婆婆,还是田村,我都……」
    这时候,遥婆婆的声音响起。
    「哎呀,奏妹妹。」
    我和田村吃了一惊,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遥婆婆一脸不解地歪着头站在那里。
    「……哎呀呀,连田村都来了。怎么啦?怎么跑来这里……」
    在遥婆婆面前,我们含糊其词。
    「啊……」
    「呃,那个……」
    我们还在支支吾吾,谷口修一郎一家人,已热热闹闹地从旁边经过。翔子,不好意思啊。你怀孕了,还来看我。因为不带她来,老爸就会闹脾气啊。罗嗦,你给我闪边去。你说什么?孙子生出来不给你抱哦?你敢,那我年金就不给你。讨厌啦,老公,我们是没有年金的。你不是有吗?我的钱是我的钱。是夫妇的钱才对吧。吵死了,混帐老爸。你说什么?混帐儿子?
    他们愉快地你一句我一句,往里面走去。
    我立刻往遥婆婆看。我有点着急,不知道遥婆婆能不能接受这个状况。可是她似乎没有激动的样子,只是一直注视着谷口修一郎。
    不,正确地说,是注视着谷口修一郎,静静地微笑着。
    看到她那个样子,我不禁出声叫:
    「……遥婆婆?」
    于是遥婆婆呼地叹了一口气说:
    「那个人真的还活着。」
    遥婆婆的白发被夕阳染红了。
    「竟然那么幸福……」
    也染红了呆望着遥婆婆的田村的侧脸。
    在这样的田村面前,遥婆婆缓缓微笑了。
    「——太好了。」
    遥婆婆祈祷般将双手合在一起。
    「那个人活着。」
    越过遥婆婆的肩膀,可以看见欣赏夕阳的人们。
    「他看起来很幸福,太好了。」
    燃烧般的晚霞,以红色包围了一切。
    那里有如玫瑰色的世界。
    「没有杀死那个人,真是太好了。」
    啊啊,原来如此——我想。
    遥婆婆已经不再想杀死他了。遥婆婆不也说过吗?在那美丽的庭院底下,只埋了美丽的「爱」而已。
    她已经不再想杀人了。
    「……哇,好美的夕阳啊。」
    风吹动着,吹动了覆盖着夕阳的云。云的棱线在火红的夕阳光下,描绘出鲜艳耀眼的玫瑰色的边。
    「……这里的视野真好。」
    听了遥婆婆的话,田村茫然地抬头看天空。
    所以,他应该也看见了吧。
    就只是好美好美的,这个世界。
    「那么,我们回去吧。回蔷薇人生。」
    遥婆婆一面说,一面轻轻拍了我的头。
    「……好。」
    我打从心底想,真是没办法比。
    遥婆婆摸着我的头的手指,虽细瘦,却非常有力。
    临走的时候,我把粉红色的信交给了田村。
    「这个,是万理婆婆她们要给你的。」
    我想趁我还没忘记,赶快把信转交。
    田村一面把信收下,一面尴尬地笑了。
    「……在这种时候给我喔?」
    说得也是,我也苦笑着回答:
    「……抱歉。以后我会看气氛的。」
    于是田村说着:「拜托你一定要啊~」一面打开折起来的信,看了内容。信的内容似乎非常短,田村一下子就看完,笑了笑。
    「老人家真是了不起啊。」
    「……怎么说?」
    我一问,田村便把信折成四折,收进长裤的后口袋。
    「理所当然地超过我的理解范围。」
    「……哦,这个我大概能理解。」
    听我这么回答,田村耸耸肩露出苦笑。
    「……我可能有点低估了。」
    田村抬头看着天说:
    「遥婆婆活过的时光长度。」
    什么意思?我还没开口问,田村就低头看着我,对我说:
    「我做了对不起奏妹妹的事,抱歉。」
    没这回事。我正想这么回答,田村却抢在我前面,笑着继续说:
    「抱歉,但是谢谢。」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田村的笑容。
    田村没有回蔷薇人生,就这样从医院消失了。
    「这是当然的结果呀。谁还敢回来啊,都做了那种事。」
    由佳小姐对于田村的失踪悄悄这么说。
    「……不过,话是这么说,田村那么随便,搞不好哪天又突然跑回来了。」
    万理婆婆她们当然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啊啊,我们的海王子……」
    「很少有那么帅的男人说~~」
    「我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话是这么说,她们也切换得很快。因为她们可是专业的少女。
    「对了,万理的医院不是有个很像染王子的医生吗?」
    「对呀~~万理,我们可以每天都去看你吗?」
    「哎哟,佐和子,你不是已经对染王子腻了吗?」
    「讨厌啦~~干么讲这种坏心眼的话~~」
    对于田村的将来,她们似乎也不怎么担心。
    「他呀,到哪里去都没问题的。」
    「对对对,凭他那么帅。」
    「而且对谁都很好,一视同仁。」
    「对。像我们这种老人家,田村也一样温柔。」
    「明明就是几个迷歌舞伎、一天到晚哇哇叫的追星老太婆。」
    「嗯。他从来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很诚恳地对待我们。」
    所以没问题的,万理婆婆她们拍胸脯保证。
    「而且,他还有我们的信呀。」
    「嗯。看了就会精神百倍,」
    「就是啊!无论到哪里都活得下去。」
    说到这个,我问她们写了什么,她们嘻嘻笑着回答我:
    「——我们,」
    「永远~~」
    「都支持田村——!」
    不愧是专业少女的手笔。
    不久之后,蔷薇人生的院民便陆陆续续回来了。登纪子婆婆和长子婆婆也是。
    从由佳小姐那里听说了田村和遥婆婆的事,两人像孩子一样跺脚,懊恼在最有意思的时候离开了蔷薇人生。
    「早知道,就不应该理儿子的。」
    「我也是,早知道就不帮忙看店了。啊啊,好可惜。」
    顺带一提,这两人一样也对田村的未来毫不担心。
    「就像万理婆婆她们说的,不会有问题的。因为他知道,他是什么都不做就不会有人爱的。」
    发表这番见解的,是长子婆婆。接着登纪子婆婆也笑着说对对对。
    「不管到哪里去,他都是那种会到处释出善意,对谁都很好,以确保自己立足之地的那种人啊。」
    于是由佳小姐也苦笑着点头。
    「……所以虽然会吃点苦,但不管他走到哪里,都能够活下去的……」
    「该说是苦难呢,还是因果呢。不过正是因为这样,他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是啊。以祸福来说,虽然是祸,但也一定会有福的。」
    我也认为很有道理。
    因为,大家其实都很爱你。
    不久,遥婆婆就出院,蔷薇人生回到了往常的样子。虽然田村不在了,万理婆婆也回医院去了,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的样子,又回到了以前那样,每天都热热闹闹的日子。
    「少了谁这种事,我们老早就习惯了。」
    在club登纪子,喝着轩尼诗的登纪子婆婆悠然地说。
    对于这句话,喝着沛绿雅的长子婆婆也笑了笑,点头回答:
    「花开花谢。人聚人散啊。」
    然后,一口接着一口喝着梅酒的遥婆婆加上一句:
    「花会再开,散了的人也多半会再聚首的。」
    并排着坐在吧台的三人,愉快地笑着继续说下去。是啊,就是这样。反正会再见面的嘛。是啊,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哎哟,死了也没关系啊。也对,大家地底下见。到了现在,搞不好死了见到的朋友还比较多呢。那,死也不怎么可怕了。讨厌,重点是在这里吗?咦?不是吗?
    在这样七嘴八舌地聊着的三人面前,我总算能够开口了。
    「那个,我啊。」
    借用了一点梅酒的力量,我总算敢说了。
    「……我,也要离开,这里了。」
    于是三人沉默了一下,可是马上又笑着回答我:
    「是吗?你决定了啊。」
    「欸,你走了是会冷清些。」
    「不过,还会再见面的嘛。」
    对这句话,我大大点头说:「是的。」
    我决定搬到妈妈家。那是暑假即将结束前不久。我跟妈妈联络,说我想这么做,妈妈很赞成。
    「那真是太好了。奏做出了认真的选择,妈妈非常高兴。那家老人院很奇怪,不如跟妈妈住还好一点……既然这样,那我们彼此好好努力当母女吧。」
    是啊,蔷薇人生是很奇怪,虽然事情都发生过了,而我也完全参与其中,但对妈妈来说,还是不知道的好。妈妈也是为了不伤害我而绞尽脑汁,我也想要努力当个好女儿。
    「……嗯,请多指教。」
    虽然十年前不怎么顺利,但现在的话,也许可以好好相处。我和妈妈彼此都已经走过这么多的岁月了。而且以后也会再继续走下去。
    要是不行的话,还有念寄宿学校这个办法呢。不然,就再离家出走也行。路多的是。
    遥婆婆给了我和山崎两株玫瑰苗,作为长期帮忙庭院工作的奖励。
    「奏妹妹的是matilda,山崎的是safrano。都是相对容易栽种的品种,一个人应该也照顾得来的。」
    「……谢谢。」
    我和山崎一面道谢,一面拿起各自的玫瑰苗盆。两盆都还没有开花。
    「我想秋天会开一些。花朵的修剪就照常。开完之后,要准备过冬……这方面我再详细教你们,到时候再跟我联络。」
    看样子,就算离开这里,还是免不了要照料玫瑰。
    遥婆婆毫不在乎我这样的想法,说:
    「la vie en rose。」
    发音听起来满好听的。
    「但愿你们的人生,也是蔷薇色的。」
    收下了玫瑰的山崎一副感动到极点的样子说:
    「——遥婆婆好坚强啊。发生过那种事,结果却一点也不在意。要是我,如果不是深自反省,就是会烦恼起人生,然后陷在里面爬不出来。」
    对他的话,我感到怀疑。
    「山崎不也是那种不太在意的人吗?」
    「你说什么?我可是很纤细的耶。」
    「骗人!我完全没发现!」
    「骗人!怎么会,真不敢相信!」
    我们半开玩笑地争执,也不知道是谁先笑出来。
    除了笑以外,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不掉眼泪地和山崎告别。
    「……我说啊,森山。」
    「……嗯。」
    这时候要是遥婆婆,或是登纪子婆婆、长子婆婆的话,大概能应付自如吧。
    「……我会写mail的。」
    「……嗯。」
    可是,我还不知道。
    「……也会打电话。」
    「……嗯。」
    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经验值也太少了。
    因为,我毕竟才只活了短短十三年。
    「……怎么说啊,我不知道这样说你懂不懂。」
    「……嗯。」
    「之前我不是说过,很多事.有很多不同的样子吗?我是真的那么想的。有很多不同的人,有很多不同的想法,有很多不同的感觉方式,有很多不同的家族的形式,有很多不同的人生?我觉得这样就好,也觉得这样才好。」
    「……嗯。」
    「所以,怎么说呢,就是,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不同的事物,可是……」
    本来说得很顺的山崎,忽然结巴了。
    「……有很多不同的事物,可是,这种心情,好像没有什么模式喔?」
    「嘿……?」
    然后,他用力握住我的手。
    「我喜欢你,森山。」
    山崎的手,好温暖。
    「……所以,我们要再见面。」
    我们才十三岁而已。
    「……嗯。要再见面。」
    所以还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还能去学、去懂得很多事情。
    离开蔷薇人生的那一天,大家盛大地为我送行。大家来到玫瑰庭院,朝走过大门的我挥手。
    「奏妹妹——!再见——!」
    庭院里的玫瑰树,还是绿油油地枝繁叶茂。站在里面挥着手的她们,像是美丽绽放的花朵。在阳光下,随风摇曳,嫣然微笑的玫瑰花。
    「……」
    我想,我远远比不上那些花朵。我没办法那样绽放。
    我想,我还需要很多很多时间吧。
    「——再见——!」
    我还需要走过很长很长的人生吧。
    「下次再见——!」
    matilda开花了,所以我决定去看爸爸。我剪下一朵盛开的粉红色matilda,包装起来。这样看起来应该像个小礼物吧。
    再带上登纪子婆婆给我的五年梅酒,和长子婆婆送我的自制寒莓果酱。我认为身为一个懂事的女儿,这点礼数是必要的。
    裙子的口袋里,藏着一封信。我用万理婆婆教我的花朵折法,尽可能折得可爱一点。
    一到家,胖了一点的爸爸和挺着大肚子的纱记子来迎接我。
    「——奏,爸爸好想你啊!」
    爸爸这么说,抱紧了我。
    「你好不好?好像成熟了一点?」
    纱记子挺着大肚子,露出笑容对我说。她的声音,和好久好久以前,把我扛在肩上那时候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一点都没变,温柔得让人觉得酥酥痒痒的。
    「……喏,纱记子。」
    我从口袋里拿出折成花的信,递给纱记子。我重新写好的,折纸信。
    「……这个,有时间的时候再看一下。」
    信上写着对不起。但是,当然不是道了歉就可以得到原谅。
    纱记子露出花一般的微笑接过了我拿给她的信。
    「哇?这是怎么折的?好可爱喔。」
    纱记子欢快地说。
    「这种信满令人怀念的呢。学生时代,我也曾经超级迷折信纸的。还要朋友教我怎么折才可爱……」
    看纱记子这样,我露出淡淡的笑容心里想,我也是啊,纱记子。这个折法也是请人家教我的。
    「……」
    不只是信而已。在短短的期间内,我学到了好多好多。
    「这么可爱,叫人好舍不得打开喔。喏,奏,等一下教我怎么折。看完以后我再折回原来的样子。」
    我对纱记子的话点点头。
    「……嗯,好啊。那我等一下教你。」
    要给纱记子多少封写了对不起的信,才能够抵销我的罪?要道多少歉、要用多少心,纱记子才会原谅我?
    还有,我也是。
    要怎么做,才能消除对纱记子的恨?要学会多少,才能原谅纱记子?要活多久,才能由衷祝你幸福?
    「……」
    这些,我都还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我也只能相信将来能够做到。所幸,我还有时间要活。我还可以改变。
    「——啊,踢肚子了!奏,快来摸摸看。」
    纱记子这么说,我就把手放在她大大的肚子上。摸这么大的孕妇的肚子,是头一次的经验。纱记子的肚子,胀得好大好硬,令人吃惊。
    瞬间,肚子里传来「砰」的一下震动。
    「……啊!踢了!」
    我会知道的。
    知道,然后学会。
    那些我还不知道的种种事情、种种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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