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也想不起来自己几岁,在哪里会经有过怎样的生活。
    我觉得我好像生了一场大病。发高烧后,头就烧坏了,根本不记得以前的事。
    所以,有关于我生病以前的事,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当然,我不认为他们有什么理由要骗我。
    生病后,我变得好丑。他们给我看了以前的照片,和现在的我一点都不像。头发枯黄、干燥,全身眫得不成人形,脸颊上都是红色的斑块,还长了一颗颗痘子。
    照片上的我有一头黑色长发,脸上也完全没有长痘子。现在的我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虽然曾经有过父亲和母亲,但他们现在都不在我的身边。我父亲因为某种原因去了很远的地方,之后,我母亲也死了,家里只留下我一个人,之后就生了病,差一点就死了。所以,我现在住在一个像医院的地方。
    在我的周围,都是医生、护士、心理医生之类的大人,我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喜欢这些人。尤其讨厌医生白衣上的消毒水味道。
    我更讨厌心理医生,他每次都问一些我非回答不可的问题,他的脸上总是堆着假笑,心里在想的事好像一些和嘴上说的完全不同。
    但我非住在这里不可,除非父亲回来,否则,我无处可去。从一开始,我就迫切希望父亲可以赶快回来。
    渐渐地,我开始对所有的一切产生疑问。因为,我完全想不起来有关父亲、母亲和我会经生活的家的任何事。即使父亲回来了,我可能也不认识他。
    我想,父亲也应该不认得我了。因为我的脸变得那么奇怪,和父亲几年前看到我的样子完全不同。
    即使医生让我们相认,我们还能一起生活吗?我们真的会幸福吗?
    越想,头就越痛,也完全无法想起任何事。我好像还在生病,医生治不好我的病。在我的病治好以前,医生们可能无法让我见父亲。
    医生每天都会拿药给我。头痛的时候、睡不着的时候、情绪不安的时候,都要吃药。但我不喜欢吃药,因为我已经吃了那么多药,病情根本没有好转。而且,即使我问:
    「怎样才能想起以前的事?」
    他们也只会敷衍我。
    「不需要勉强自己去想。过一段时间,自然就会想起来了。」
    如果自然就会想起来,现在应该可以想起一些什么。我一觉得心烦,就撕破床单,或是咬护士,结果,医护人员也很生气。
    于是,我就把目标转移到心理医生身上。当然是因为我认为这个人一定知道我父母亲的事。但这个人总是一言不发,一直让我说个不停。昨天吃了什么,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做梦,他老是问这些无聊的问题。
    我一个人被关在医院的病房,能有什么事可以做?只能看一些老掉牙的童话故事,听听古典音乐,既不能听收音机,也不可以看电视。没错,我知道世界上有这种东西。但如果问我以前看过哪些节目,我可答不上来。
    我哪儿也不能去,怎么可能睡得好?有时候,头痛得实在厉害,但除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以外,我全身上下一点病也没有。医院很早就熄灯,反而让我更睡不着。
    一旦入睡,就不会做梦。我又开始心烦,想把枕头撕得碎碎烂烂。
    如果我这么做:心理医生就会掉头走人,所以,我尽可能装乖巧,并努力打听我父亲的事。但事情没那么顺利。他总是扯开话题,好像已经看穿了我的诡计。
    据我记忆所及,这已经是第三个心理医生了。每当我发脾气,说:「我不想再看到你。」就会有一个新的心理医生上门。不管换几个人都一样,每个人都差不多,不管是男是女,都表现得特别亲切,虽然脸上堆满笑容,但眼睛却根本没在笑。
    最近,我只要一听到那些人的声音,就觉得很火大。虽然他们总是说些好听话,整天说要帮助我,但其实他们好像并不希望我恢复记忆。我觉得,被关在这种医院里,反而更想不起以前的事。
    每天吃的药可能对我的病情也没什么帮助。因为,每次只要一吃药就很想睡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像蒙上一层雾。我怀疑这种药不能治好我的病,而是让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所以,我已经不吃了。
    老实说,为了掩人耳目,装出一副吃过药的样子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因为,只要护士在的时候,我就必须装出以前那种呆若木鸡的样子。于是,我就努力试着回忆以前的事。
    记忆真的很奇怪,我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名字,也想不起有关父亲和母亲的事,但看到苹果时,却知道是苹果。上厕所时,也知道要怎么用。为什么这些事不会忘?我一点儿都搞不懂。
    但幸好是这样。假如我变成一个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会做,甚至没有办法自己吃饭,整天躺在床上的老太婆,那有多可怕!假如是这样,我就不想活了,不,这根本不算是活着。
    咦——好奇怪。为什么我会想到卧床不起的老太婆?好像我身边会经有过这样的人。但我想不起她的脸,也不知道她的名字,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但最近,我终于开始慢慢回忆起许多事。虽然头痛欲裂,虽然拿来的药被我偷偷丢掉,虽然晚上睡不着,心烦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我都努力掩饰着不让任何人察觉。渐渐地,不时会有像画一样的东西从眼前飘过。
    那种感觉,有点像是樱花的花瓣从树枝上缓缓飘落。当然,每一张画都比花瓣大很多,时而正面,时而反面不断翻转着,即使睁大了眼睛,也无法看清楚。那种昼面迫不急待闪现的感觉和花瓣飘落时的感觉很相似。
    以前,我一定会在高高的樱花树下看着樱花飘落的样子。我伸出手,想要抓住飘落的花瓣,但花瓣太小了,溜过我的指间消失不见了,让我好着急。
    为什么会着急?因为,有人在等我。而且,那个人还用很凶的声音斥责我:动作快一点!我很怕那个声音,因为,我知道必须听对方的话。但樱花实在太漂亮了,让我不忍离去。至少,我希望能够抓住一片花瓣给对方看。
    (给谁看?——)
    我张开双手,像抓蝴蝶似的,「啪」地合了起来。心想,我终于抓到花办了。
    我好高兴,发出「咯咯」的笑声。转过身去对着那个人说,你看。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但是,我应该没有发出声音。站在随风飘舞的樱花花瓣另一端看着我的那个人,脸上的表情好可怕。我觉得那个人好像戴着一个扭曲的面具。
    是谁对我说,樱花树下有鬼?但即使那里真的有鬼,也不像是鬼故事中出现的那种鬼,它并没有光着身体,而是穿着和服。系着腰带,黑色的头发,盘起的头发有点散落,发丝随着花瓣的风飞舞着。
    好像是个女人。但我不认识那张脸。她的眉头紧锁,垂着的眼睑下,有着一双发亮的金色眼睛,嘴角似笑非笑地向上吊起,露出一排獠牙。是女鬼,被魔鬼附身的女人,向恶魔出卖灵魂的女人,站在树下看着我。
    (好可怕——)
    我急忙闭上眼睛,立刻蹲了下来,把脸埋在膝盖上,身体缩成了一团。因为只要我变得够小,鬼可能就看不到我了。拜托,拜托,别过来。不要看到我。赶快消失到别的地方去。
    等我的那个人到底去了哪里?
    (快,快回来啊!)
    (把我带回家!)
    (拜托啦——)
    这时。
    我听到一声巨响。
    巨大的,好像烟火的声音。
    然后开出了鲜红的花。
    那朵花在我眼前盛开。
    于是,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只能回忆起这些事。但我还是搞不懂,这些情景到底有什么意义。
    10 陌生人一起离去
    医院外是春天。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单、白衣,充满消毒水的味道和萤光灯的医院里,无论什么时候都像是冷冽的寒冬,虽然已是深夜,可能是某地的花正在尽情绽放,医院外的空气带有一种甜蜜的芳香,带有一种暖意,湿湿的,温柔地拂过肌肤。
    我到底被关在这个医院的围墙内多久了?几天、几个月、几年?我回忆中那个可怕的情景,樱花盛开着,所以应该是春天。因此,每当黑夜的另一端飘来阵阵甜蜜的芳香时,就会令我感到些许不安。
    这是不是樱花的芳香?或许,在黑夜的尽头,那个扭曲着脸的女鬼正在樱花树下等我。但是,如果要我二选一的话,我还是会选择离开,而不愿意留在医院。
    「现在是几月?……」
    「四月了,刚过了几天。」
    走在我前面的人,头也不回地回答道。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是个年轻的男子,但看到他的脸,却又觉得似会相似。
    那个人说他是我的表哥,所以要我叫他哥哥。只要他做我的保证人,我就可以立刻离开。我总觉得似乎另有隐情。
    但我想这也无所谓。不管哥哥是谁,无论他带我去的地方将会发生什么,只要能离开这家医院就好。只要能够远离已经渗透我全身的消毒水味道,即使叫我死,我也心甘情愿。
    踏出医院的侧门,他突然问道:
    『你睡不好吧?」
    一改刚才和医生说话时的口气,他的语气粗鲁而直率。我却觉得这样比较好。因为我已经厌倦了那些人挂在嘴边的彬彬有礼和满脸假笑,却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睡不好。」
    我也用相同的语气回答。
    「你怎么知道?」
    「你有黑眼圈。」
    我有点不太高兴。我本来就已经够丑了,再有黑眼圈,简直丑毙了。他,哥哥虽然是男生,脸却比我漂亮一百倍。我低下了头,用双手捂住脸。
    「为什么遮住脸?」
    「不想……被别人看到。」
    「为什么不想被别人看到?」
    「因为,我太丑了。」
    「谁说的?」
    他用一种很严厉的语气问我,我吓得缩成一团。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没错,曾经有人对我说过。
    (你很丑——)
    (因为你长得像我,所以很丑——)
    (我很丑——)
    (所以,他才会抛弃我——)
    是谁的声音?我不知道。但是我熟悉的声音,诅咒般不停地萦绕在我耳边,像从喉咙吐出鲜血般痛苦而悲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这个声音令我感到非常厌恶。我很想要大叫:「别再说了。」也好想用手捂住耳朵,赶快逃离。然而,我做不到。因为,我这么做会让那个人更伤心。我不想让那个人伤心。但我无能为力,只能安静地听着这个声音。
    (你很丑——)
    (因为你长得像我,所以很丑——)
    (我很丑——)
    (所以,他才会抛弃我——)
    (我恨——)
    (我恨那个女人抢走了他——)
    (我恨那个比我漂亮的女人——)
    那天晚上,我们搭计程车去一家很大的饭店住宿。哥哥在车子里和饭店大厅时一言不发,但进了房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他突然用严肃的口气问了我许多事。关于我做的那个可怕的梦,我连医生和心理医生都没说,却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哥哥。
    说到一半时,我的心突然跳得好快,顿时感到一阵茫然。因为,我怕哥哥怀疑我并没有真的失去记忆。以前在医院时,他们也问了我好多问题,好像我在骗人一样。
    但哥哥似乎并没有对此表示怀疑。虽然和心理医生一样,问了一堆问题让我回答,但哥哥却不会露出敷衍的笑容,也不会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好听话。哥哥用一种严肃得近乎可怕的神情听着我说话。当我说到因为做了可怕的梦胆颤心惊,或是头痛不已,却无能为力时,他也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似乎能够感同身受。
    发现这一点后,我更加喜欢哥哥。即使哥哥并不是我的表哥,他却比医生和心理医生更真心关怀我。既然他为了我着想,尽可能让我回忆,我就必须要努力思考。虽然我很害怕回忆以往,虽然回忆会让我听到那个说我很丑、像诅咒般的声音,让我心情很不好。
    最终,我还是无法回忆起多少事。最先想到的就是那些花瓣和像鬼一样可怕的女人,然后,一切就在一声像烟火般的声音中消失了。就像电视故障一样,「啪」地变成一片漆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好伤心,好懊恼,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我的头壳坏掉了。」
    听我这么说,哥哥立刻安慰我。
    「不是这样的。你不可以这么说。」
    「如果记忆会让人觉得害怕、痛苦,让人痛不欲生,人就会选择遗忘。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人就无法活下去。」
    「我也是这样吗?」
    「应该是吧。」
    我很高兴哥哥说我头壳没有坏,但我还是搞不太懂。那个在花下的女人或许会让我感到害怕,但为什么我会连自己的家,连自己的父母亲也忘了呢?
    「哥哥,你认识我的父母亲吗?」
    「对。」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我的父亲现在在哪里?他们为什么不来接我?」
    「你要靠自己回忆起这些事。」
    哥哥说话时转过脸去,并没有看着我。
    「但我什么都忘了。这是不是代表我如果不忘了父亲他们,就无法活下去?」
    哥哥没有立刻回答,但他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很烦恼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哥哥才回答,但似乎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可能我做错了。我原本是想要帮助你,但好像变成了我自作主张地把你拉进我的世界,把我所承受的负担加诸在你的身上。如果对你来说,忘记昨天不是一种诅咒,而是一种恩宠,那你就不应该再继续回忆。」
    「哥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转过头来,再度看着我。他的脸色苍白,好像戴着一张令人生畏的假面具。
    「你在回忆的时候,是不是会头痛?回忆起的情景是不是很可怕?」
    「头是很痛,也很害怕。但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大声问道。
    「难道你要我忘了以前的事,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在那家医院的白墙里一直活下去吗?这根本不算是活着,如果必须过这样的生活,我干脆死了算了。如果你知道的话,就告诉我嘛。我到底是谁?我的家人到底去了哪里?」
    哥哥终于吐出二个字,「明天」。
    「我也和你一样,一直在寻找真相。我也很想知道,我的父母到底是谁,到底在想什么。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明天,说不定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明天?」
    「虽然和你消失的记忆不一定有直接的关系,但并不是毫无关系。如果能够因此唤起你其他的记忆——不,现在说这些还言之过早。」
    我完全听不懂哥哥说的话,但我还是穷追不舍。
    「哥哥,您认为一旦我恢复记忆,会比现在痛苦一百倍吗?」
    「对。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解真相可能比不了解更痛苦。」
    「那我也一定可以承受。我不想再回那家医院。我要靠自己回忆起以前的事,不能仰赖他人,对不对?」
    「没错。不管能不能唤起你的回忆,我都要向你道歉。因为,只有我能够做到这一点。」
    哥哥为什么要向我道歉?这也是我要回忆的事吗?但我不再追问,虽然睡不着,但还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即使闭上双眼,只要一呼吸,就可以感受到这里不是医院,不再有讨厌的消毒水味道。一觉醒来,就是明天了,阻挡在我面前的灰色帷幕即将拉开。
    「明天。」
    我小声地确认着。
    「到了明天,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了,对不对?」
    哥哥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11 魔女栖之家
    从医院到饭店时,我们搭的是计程车,但今天早晨,哥哥却带我坐电车。电车上没什么人,电车摇摇晃晃行驶在牛空中,发出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我的心却静不下来,脑海一片混乱。我不敢张开眼睛,但一闭上眼,马上又觉得晕头转向。
    难道,我以前搭过这部电车?当我努力回忆时,思绪马上陷入混乱,这代表我不应该去回忆吗?当我恢复记忆时,将有可怕的事实等待我吗?难道是因为事实太可怕了,所以,我选择遗忘?
    想到这样,脑海里又开始闪现各种情景。纷纷飘落的樱花、樱花花瓣的另一端,穿着和服的女人、像鬼一样扭曲的女人的脸。或许,那是我死去的母亲。
    母亲满脸凶恶地瞪着我。因为我不乖。对,没错。母亲经常骂我。在母亲面前,有几句话是说不得的,我却常常忘记,惹母亲生气,每次都被揍得很惨。
    当时脸颊灼热的感觉又不经意地出现,那感觉如此真实,让我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这应该不是幻想,而是真实的记忆。对,我有这样的感觉。
    看起来像面具般的脸渐渐清晰。是母亲。她在哭泣。她在生气。她在怨恨。然而,嘴角却似笑非笑地向上扬着。
    我好怕这样的母亲。以前,每次母亲生气时,父亲都会袒护我,但父亲却不在。母亲似乎在嘶吼着,说父亲抛弃了我们。
    但我觉得不是这样。我大声叫着,父亲没有抛弃我。然后,才「啊」地惊觉自己的失言。母亲的脸渐渐变得苍白,这话是不能在母亲面前说的。
    然后——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一声巨响。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然后,绽放出鲜红的花。母亲躺在花瓣上,一动也不动,不再大声嘶吼。只是,张大着眼睛瞪着我。
    母亲的嘴唇微微地动着。小偷。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她用唇语这么说。
    「小偷,你把他从我身边偷走了。凶手。你杀了他,现在又杀了我。我不能原谅你,不原谅,绝对不原谅。我不会让你和他在一起。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要阻止……。」
    小偷——凶手——我杀了母亲——
    下了车,走出车站,有一整排樱花树。整个广场都被盛开的樱花包围着,沿路都是开满枝头的樱花。
    「怎么了?脸色怎么那么苍白?不舒服吗?」
    哥哥轻声问道。我垂着眼睛,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
    「我,讨厌樱花。」
    我杀了母亲。这种事,我怎么说得出口?然而,一旦回忆起来,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看到樱花树,就觉得母亲满脸怨恨地站在树下瞪着我。
    「那你抓住我,看着地上走路。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说,我现在就想回饭店。但我很清楚,我不能这么任性。
    而且,我好害怕。唯一试图想要帮助我的人,如果听到我刚才想起来的事,将会多震惊。他一定会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或许会立刻离我而去。所以,我说不出口。
    我抓着哥哥的手,看着地上走了不知道多久。我拼命低着头,觉得头好晕,鼻血都快要流出来了。但多亏为了忍耐产生的不适,才使我不再继续想更可怕的事。
    「你可以抬头了。已经没有樱花树了。」
    听到这个声音,我才战战兢兢地抬起一直低着的头。已经到了路的尽头,前面好像是个小型广场。正前方是高高的围墙,廊柱间的黑色大门深锁着。从门上可以看到黑色的三角屋顶。
    哥哥牵着我的手,不断地向前走着。我突然觉得脚步好沉重,我不想走进那道门里。早晨晴朗的天空渐渐阴沉下来,整个压在我的头顶。
    当哥哥伸手推门时,我终于大声地问道:
    「哥哥,这个房子是哪里?我好害怕。」
    「没关系,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很久没有人住了。」
    「但是,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即使我这么说了,哥哥还是伸手握住大大的圆环,推开了大门。大门发出一阵尖锐的「吱——」声。我一从门缝里看到房子,不禁大声惨叫。
    「这个房子,我有看过!我有来过这里!哥哥,不可以进去。不可以进去这里,有坏魔女住在里面!」
    哥哥稍微侧着头,低头看着我。用好像第一次看到我时的冷漠眼神,看着我。
    「没错。你来过这里。」
    我完全不了解他低声嘀咕的声音到底有什么涵意。
    「是谁带你来的?是谁告诉你那些话的?」
    我的嘴唇不自觉地动着。
    「——是母亲……。」
    这次,并没有像刚才那样浮现出母亲般的女人面孔。当时,我从比现在更低的位置抬头看着这幢灰色的石头房子。房子好大,给我很大的压迫感。我看不到母亲。
    不,我右手握的是不是母亲的手?那只手像石头般坚硬而冰冷,带着一丝的颤抖。
    「你说的没错,以前有一个魔女住在这里。」
    哥哥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但是,现在已经不在了。」
    「不在吗?」
    「不在了。因为她已经死了。所以,你不用害怕。」
    虽然哥哥这么说着,但我一抬头,看到他的脸色苍白。握着我右手的手,也是那么冰冷,带着一丝的颤抖。
    我搞混了,仿佛哥哥和母亲已经合为一体。但我觉得母亲站在樱花树下那种可怕的表情,就像恶魔一样。难道,住在这个家里的魔女,就是我的母亲?
    12 在花下
    虽然我不想踏进大门,但更讨厌哥哥离我而去。所以,就任凭哥哥牵着我的手,默默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走近时,才发现这幢灰色的房子有多庞大,让我觉得很害怕。玄关的屋檐向前凸出,由二根圆形柱子支撑着。我觉得好像希腊的神殿,虽然外形绝对不会让人讨厌,但当我望向玄关深处昏暗的光线下紧闭着的大门时,却觉得门上的彩色玻璃好像在瞪着我,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涌上心头。
    幸好,哥哥没有立刻走向玄关。
    「我们去庭院走走。」
    说完,就沿着房子的外墙按逆时针的方向走着。那里有一道较低的围墙,上面有一扇拱形的木门,原本似乎擦了白色的油漆,但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变得斑驳。哥哥踌躇地跨出脚步,一步一步迈向大门。我加快脚步跟在默默地跨入大门的哥哥身后,深怕自己跟丢了。
    围墙的另一端并不是普通的庭院,而是一个像森林般浓绿的世界。很难想像刚才一路走来、熙来攘往的柏油路尽头,竟是这样一个奇异的世界,里面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植物芳香。地上茂密的杂草已经超过我的膝盖,其间点缀着黄色的蒲公英和紫色的紫丁香。
    想必这个庭院很久没有整修,也很久没有人涉足了。脚底的杂草原本应该是草皮,也有看起来原本应该是花圃的地方,花圃中的玫瑰花苗早已枯萎。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庭院丝毫不会让我感到害怕,反而感到很舒畅,可以自在地呼吸。
    我自在地在庭院里走来走去,哥哥好像吓了一跳。
    「草地前面有池塘,要小心。」
    放眼望去,是一片茂密的绿草。我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房子。在大门前看时令人生畏的大石头房子,从庭院望去便觉得柔和又明亮。可能是靠庭院的地方,有一整排宽敞的落地窗吧。如果能坐在一楼宽敞的露台喝茶,应该很不错。
    好奇怪的心情。前一刻还因为这是「魔女的家」而感到害怕的我,此刻却好像要搬进这个家生活一样,恣意地发挥着各种想像。
    反正我想不起自己会经生活过的家,所以,即使这里会经是我的家,又有什么关系?面向外侧的大门和玄关充满威严,感觉很吓人,但走进大门后,庭院的表情却如此开朗,感觉起来是多么美妙。只要在这里,我一定可以安心地生活……。
    不经意地,我的眼睛被映照在灰暗的玻璃窗上的明亮色彩所吸引。那是白色和粉红色融合而成的色调,像柳叶般低垂的枝头绽满了鲜花,仿佛女人穿着和服,拖曳着长长袖摆。我转头望去,发现玻璃窗上之所以会映照出花影,是因为庭院里有一棵树。但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注意到这棵树的存在。
    那是一棵很大的树,我一开始竟然没发现,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盛开的垂枝樱就像是支配整个庭院的美丽女王。花丛在地面上洒下一片阴影,有人站在那里。是哥哥吗?不,哥哥在我的身后,那个人比哥哥更高,但又觉得那个人也可能是个女人。我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突然害怕起来。我不喜欢这样毫无预警地和陌生人见面。是哥哥找他来的吗?我不喜欢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别人随便观察,就像我在医院里被那些医生暗中观察一样。我已经受够了。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我自己一个人先进去房子里。
    我转过身,想要和哥哥打声招呼,说我想自己先进,却递寻不着哥哥的身影。
    难道他丢下我,自己一个人先走了吗?
    好不容易才看到哥哥倚着房子一楼的窗户站着,脸色苍白,满脸紧张的神情。
    那种表情,好像在凝视某种异常可怕的东西。然后,他慢慢地将双手放在胸前,左手和右手交握,分别伸出食指,就像小孩子握着手枪。
    哥哥将交握的双手向前伸直,好像在瞄准目标,准备射击。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我的第六感这样告诉我——看到那棵垂枝樱,以及站在树下的那个陌生人。
    哥哥的表情和姿势实在太紧张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僵在那里。一个人在杀人时,应该就是那样的表情。想到这里,我突然害怕起来。虽然我心里很清楚,手指不可能杀死人。
    「哥哥,」我想要大叫,一边又情不自禁地跨出脚步,但脚底突然一滑,脚下的地面突然变软,变成了好像沾满水的毛巾,几乎要吞噬我的右脚。
    「不要!」
    我不由得大叫起来,想要把腿抽出来,结果,连左脚也陷了下去。我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刚才哥哥说的池塘边缘。池塘的边缘已经和水混成一片,像沼泽地一般,而且被浓密的杂草遮住了。只要我的身体一动,双腿就会在泥沼中越陷越深。
    「抓住。」
    我拼命抓住向我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手将我从泥沼中拉了出来,虽然我知道自己只沉入泥沼中短暂的几秒钟,却觉得时间过了好久好久,我的心脏大力地起伏跳动着。
    这时,我才发现救我的不是哥哥。是刚才站在垂枝樱下的那个人吗?我的双腿满是泥泞,抬头一看,发现那个人面对着正朝这里飞奔而来的哥哥。
    那个人垂着长长的刘海,遮住了整个脸,让我觉得有点纳闷。但我从下面看时,可以看到他白色的下巴和嘴角,看起来那脸也不像是非遮起来不可。
    我觉得好疲倦,呆呆地坐在草地上,听着哥哥和那个人交谈。他们好像认识,看起来像是交情不错的朋友。为什么哥哥刚才会对他做出举枪的动作?
    「怎么样?」
    哥哥问道。
    「我在那里找到另一个证据。」
    那个人伸手指着垂枝樱。
    「但可能要用刀子才能取出来,那样的话,整棵树可能就完蛋了。」
    「能够听到你调查的内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希望不会辜负你的期待。」
    「对不起,拜托你这种伤脑筋的事。」
    「不。是我自己有兴趣。」
    「已经进去家里看过了吧?」
    「已经详细看了。客人们应该已经到齐了,有人找了代理人来,而且,总共也只有五个人。」
    「没关系。反正,事到如今,大部分的人也不想知道什么真相。」
    「不管结论是什么,你都不会再耿耿于怀了,对不对?」
    哥哥并没有立刻回答。看不到脸的那个人仍然穷追不舍。
    「当初是因为你向我保证,不会再对死去的人耿耿于怀,我才会来这里。我想,你应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你才会带她来这里吧?」
    两个人一起看着我。哥哥的眼神好可怕,我将身子蜷缩成一团。
    「你,知道她是谁吗?」
    很难想像哥哥会发出这种像老人般嘶哑的声音,我害怕得更用力地缩起身体。
    但陌生人看着我微笑着,刘海下露出的嘴唇浮起一丝微笑。
    「当然知道。她和你长得很像。」
    「胡说——。」
    我忍不住嘀咕着。
    「胡说。我根本不像哥哥……一我那么丑。我是杀了母亲的坏孩子。」
    终于,我终于说了出来。
    「虽然不是这么漂亮的垂枝樱,但也是在樱花树下。母亲瞪着我,母亲讨厌我。
    所以,我也讨厌母亲。然后,一声巨响……鲜红的,血……」
    我什么都不想说,但嘴却停不下来。我用双手捂住脸。左右摇着头,似乎想要逃避这一切。好丢脸,太丢脸了。虽然心里这么想,却无法停止下来。这时,我耳边传来平静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实话?」
    哥哥听了,立刻将脸皱了起来,好像被触到了痛处。
    「她深陷痛苦,为什么见死不救?」
    「因为——。」
    「都是我的错!」
    我忍不住大叫。
    「都是我的错。我没有把自己想起来的事告诉哥哥,不是哥哥的错。是哥哥带我离开医院的,哥哥一点都没有错——。」
    我哭个不停,陌生人再度用力抓住我的手臂,托着我的手肘,让我站了起来。
    然后,蹲在我的面前,把我裙子上的枯叶和枯草一片一片地拿了下来。
    「先进家里洗洗脚,再去见客人吧。」
    「客,人……?」
    「对。为了了解十年前的今天,这里发生的事的真相,相关的人都已经到了。你也是为此而来的。」
    「我不要。我不想见任何人。」
    「这也是你哥哥的期望。」
    我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去看哥哥。哥哥的表情依然僵硬地像一张假面具,但仍然看着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也很害怕了解真相。但你如果一起来,就可以为我增加勇气。你要不要一起来,和我一起面对,瑞纯?」
    「我叫瑞纯吗?」
    好奇怪的感觉。完全不觉得是自己的名字,好像是哥哥刚才送我的新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但并不是因为我之前就叫这个名字,而是因为哥哥刚才送我的关系。
    「没错。我的名字叫纯也。十年前,我就住在这里。」
    头顶上「呼」地吹过一阵风。
    微暖的风将庭院内茂盛的树枝吹得吱吱作响。
    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13 十年后的重逢
    我在庭院一角的水龙头下洗完脚,我们一行三人走向玄关。大门发出「吱」的响声,令我心跳加速。我们穿着鞋子从贴满彩色磁砖的玄关走了进去,空旷的大厅好像一个大大的洞穴。
    洞穴中央,铁链下方的水晶大吊灯没有开,看起来就像一朵枯萎的花悬在半空中。宽敞的楼梯蜿蜒通向黑漆漆的二楼。我们没有上楼,却走向右侧的走廊。地上积满的灰尘仿佛是一块白色的绒毯,头顶的天花板上,蜘蛛网就像撕破的窗帘一样垂落下来。
    户外很潮湿,还有点闷热,但房子里很阴凉、昏暗,一阵寒意穿过我的脊背。这里之所以一片漆黑,是因为室内完全没有开灯。但比起医院病房内整排的萤光灯所照射出的一片苍白,我更喜欢这种昏暗,阴影似乎包容了一切。
    走了几步,走廊左侧的一道门虚掩着。我跟着哥哥走进房间,立刻有几道视线直逼而来,我慌忙向后退了几步。那个不知名的人轻轻地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背,我才没有落荒而逃。
    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是室内唯一的光线,背靠窗户坐成一排的人,全都笼罩在阴影中。从房子里看出去,阴暗的庭院顿时显得刺眼。我将视线避开窗户好一阵子,才慢慢适应了室内的昏暗。
    房间并不大,墙上铺着深褐色的壁板,这里可能原本就是个感觉阴沉的房间。门右侧的墙壁上,有一个大大的壁炉。当然,里面并没有烧火,只有被熏得漆黑的大洞无力地张着嘴。壁炉上的大镜子也像得了皮肤病似的浮起黑色的斑点,有一半已经看不到了。
    地板上没有铺地毯。房间似乎已经打扫过了,但地上到处都是沾满走廊灰尘的脚印。客人们坐着的椅子是房间内唯一的家具,却显得参差不齐,应该是从不同的房间中搬来。
    我用好不容易才适应的眼睛环顾坐在窗口下的人。总共有五个人,一位很年迈的老奶奶和看起来像国中生的男生,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然后是两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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