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的果断态度,比她的自残行为本身还让我惊愕。
    澪望着自己手上新的伤口与新的鲜血,这才缓缓停止颤抖。呼吸也恢复规律。
    「……看吧,我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所以,我也只能继续伤害和也而已。」
    表情如同蜡像般的澪说道。她的眼珠又恢复了先前那种令人畏惧的透明。
    「不光是这样而已。我好想伤害和也。此外,我也无法克制地想被你伤害。这种欲望简直是、简直是、简直是丑陋到了极点。不过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才是真正的我。」
    啪————她挥了一下左手。鲜血从伤口中飞溅而出,洒在地面的雪上,将无瑕的白色染成了脏污的赤红。
    「我喜欢你。」澪说道。她的口气毫无半点迟疑,既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
    「我喜欢和也。不过,我也无法克制地想伤害你。喜欢你又想伤害你,两种冲动从我的心底同时涌出。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的心好乱。我的身体内住着如此丑陋的欲望,简直是无可弥补的天大错误。我是个无药可救的不良品。」
    沙————登山刀划破积雪并重新被举起。双面刀的刀身发出寒光,澪握着它持续向我逼近。
    「所以,我要让这一切画上句点。让一切消失殆尽,归于真正的无形。不过,我不喜欢一个人,我讨厌自己一个人。我痛恨孤独,就算你要憎恨我、诅咒我,或轻蔑我、痛骂我都没有关系,假如真的有来世的话,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当你的奴隶也心甘情愿。我可以帮你做任何事,什么我都愿意。所以……所以。」
    她口中的语句逐渐混乱,最后只剩下恳求与哀叹。
    「所以拜托你,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消失吧。」
    她求情道。
    「……我拒绝。」
    面对恐怕是澪这一辈子姿态最低、最迫切的悲愿,我以一句话就打发了她。
    澪停下逐渐向我贴近的步伐,默默地凝望着我。
    「我才不要这样。什么来世,别开玩笑了。来世这种东西谁能说得准?况且我根本不相信轮回转世之说。我可以向妳打包票,这辈子犯下无可弥补过错的人就算自杀,下辈子依然会重蹈覆辙。」
    「……那么,我该怎么办才好?」
    澪以一种置生死于度外的眼神对我诘问道。
    「我该怎么办?既然错误已无法弥补,我又是个不良品,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
    「很简单,把错误改正就行了。这件事不能靠别人,也不会有别人来帮忙,只能靠西周澪改正西周澪的错误。」
    「……不可能。」
    澪笑道。那是一种自嘲的笑容。
    「因为我的欲望是那么丑陋。明明喜欢一个人却又想伤害他。这种丑恶的情感,除了滔天大罪外还有什么形容词吗!」
    「妳很美,一点也不丑陋。」
    我这么回答道。澪听了突然一脸诧异,似乎接下来不管我说什么,她都将维持如此失魂落魄的神情。
    「妳非常美。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这么认为。妳比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美丽。如果有人要批评妳丑的话,随便他们好了。假使有一百个人说妳『丑陋』,我就要夸赞妳两百遍『美丽』。假使有一千人批评,我就夸赞五千遍。假使有一万人批评,我就夸赞十万遍。假使有百万人批评的话,我就夸赞妳『美丽』直到我的声带断掉为止。」
    「……骗人。」澪喃喃说道。她缓缓地摇着那张自嘲的脸。
    「全都是我的真心话。」
    「我不相信!其实你憎恨我!因为我是个毫无疑问的不良品!像我这种全身上下都是缺点的人,根本不配以『美丽』来形容!」
    「……我完全没有恨妳的意思。」
    「骗人!」
    「我没有骗妳。要我怎么做妳才愿意相信?」
    「……除非你跟我一起消失。」
    澪再度举起刀。刃的尖端直指我的心脏。
    「这样我就相信你。要我向你谢罪多少次我都愿意。所以……拜托,跟我一起,消失。」
    「……我明白了。」
    我用力踢开脚底下的雪,让屋顶的地面重见天日。接着,我又以已经清空的场所为立足点站稳脚步。
    「这次我不会再逃跑了。我会站在这里等妳冲过来。我相信妳,所以随便妳怎么处置吧。」
    「……」
    澪眼中发出的光芒摇曳。她张着口,不知在喃喃自语着什么。但就在一瞬间,她突然紧紧抿起嘴,以丧失生命力的眸子死命瞪着我,一直线朝我扑了过来。
    ————澪真美啊。
    我望着在霭霭白雪中一身黑色礼服、长发飘逸的她,于半空中奔驰的身影,这幅景象比什么都更美丽。
    我身上所受的撞击比我想象中要来得轻微。
    澪的头顶就靠在我的下颚前。
    我与她双双在大雪中摔落地面。
    5
    「……为什么……」
    澪倒在我的身体上,以难以置信的表情喃喃问我。缺乏生命力的光芒已经从她的眼珠消散。此刻她的眸子就像即将要滚落大量的泪水,摇曳、湿润,炽热,且不安定。
    「我不是说了吗?我相信妳。」我如此回答。
    「……笨蛋,你这个大笨蛋。」
    澪极力扭曲泫然欲泣的脸庞,不停重复骂我「笨蛋」。
    「是啊,我的确是笨蛋。」
    我平静地同意她。
    「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任性家伙。」
    「对。」
    「每次都这么冲动。」
    「对。」
    「又肤浅又轻薄。」
    「对。」
    「大笨蛋。」
    「对。」
    「笨蛋。」
    「对。」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澪最后终于哭了出来。她温热的泪珠就落在我的脸颊上,在下着大雪的冬夜寒冷空气中,我觉得这样好舒服。
    我俯视自己的胸口。在我胸前紧急煞车的那把登山刀,正是最早澪手中的那把,也是后来她在神社从我身旁夺去的同一把。当然,刀刃并没有刺入我的心脏;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认为澪会这么做。
    当我们两人撞在一块时,澪只是以刀柄顶了我的胸口一下而已。至于我们之所以会一起倒地,纯粹是因为我以搂着她的姿势主动放低重心之故。当然,我已经在事前抓牢那把危险的凶器了。
    「为什么,你会……你会像个笨蛋一样完全相信我?我以前不是确实伤害过你吗?」
    「如果是恶意想使他人受伤的话,早就直接下手了,根本不会先自残吧。」
    「可是!」
    「妳演戏演过头啦。我一开始也被妳吓到————不过很快就发现澪还是以前的澪。妳只是故意装成精神异常的样子,想要让我知难而退吧?」
    澪所谓的『让一切画上句点』,指的就是希望两人分手的意思。即便是她那见红的第一击,倘若我当时没有胡乱闪避,大概也只会割破我的衣服而已吧。如果她不是演戏,又何必在割伤别人后开始自残呢?
    此外,如果她真的还有求于我、希望我跟她一起消失的话,方才就不会出现那种完全透明的眼神了。那种眼神代表着彻底的放弃,放弃自己、也放弃与他人建立任何关系。
    如此费心着想的澪,想要让某人————尤其是我————彻底消失,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我所认识的少女西周澪,绝不是一个如此自私的人。
    「……你这个笨蛋。」
    「够了吧。」
    我以手指夹起依然停留在胸口的登山刀并用力扔掉,这种东西现在看了只是碍眼而已。刀子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落在远处。接着我举起双手,毫不客气地搂着澪。
    「我知道我是个笨蛋,而且还很愚蠢,此外又非常任性。」
    「笨蛋……」
    澪也以双手环着我的脖子。她的衣服上还传来微微的血腥味。
    「……以后可不准妳再说什么想要消失之类的话了。」
    我在澪的耳边悄悄说道。
    「如果妳真的消失,我就没办法像这样抱妳了。」
    「……可是,我所犯下的错。」
    澪泪眼汪汪地继续说。
    「毕竟我是个不良品。」
    「虽然有点突然,不过能容我先向妳道歉吗?」
    「道歉?」
    澪抬起上半身,再度从高处俯视我。
    「该道歉的人,是我————」
    「我刚才对妳撒了谎。」
    我打断对方的话,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我说我不恨妳,那是骗人的。其实我恨妳,简直恨得牙痒痒的。」
    「……嗯,那是当然了。」澪喃喃回答道。「从我们在一起后,我就一直伤害你……」
    「可是我还是喜欢妳。因为喜欢妳所以才恨妳。至于我到底恨妳哪一点……听起来或许很可笑,我想要把妳身上从头到脚的每一吋肌肤都化为自己的血肉,谁都不能从我身上夺走妳,也不准任何人批评妳。只要一想到这,我就突然对妳涌上一股憎恨之意。只要是跟妳有关的任何一项事物,我都不允许谁来干涉。就是如此憎恨的欲望。我恨妳,因为我抱着一颗丑恶的执着之心。」
    「……」
    澪哑口无言了。
    「这就是我。这就是真正的相坂和也。如果妳愿意接受这样的我……」
    这究竟是第几次了?我心中突然浮现如此的疑惑。不过,我很快就决定将问题抛诸脑后。第几次已经不重要,不管几次我都要重复同样的话。
    「澪,我可以喜欢妳吗?」
    「啊、唔……可是、可是,我……」
    「妳是不良品?那对我无关紧要。就算妳依然要伤害我我还是很高兴。因为妳选择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我。」
    「可、可是……」
    「其实,我觉得妳也喜欢我。妳一直无法忘怀我。听起来很傲慢吧?但我有自信妳还是深爱着我。妳会产生这种爱意也是不良品的影响吗?我不知道。如果是因为不良品的话,我……」
    「……唔。」
    「嗯?」
    「……不。」
    「澪,我听不清楚。」
    「才不是!」
    澪大喊着。她这声强而有力的怒吼打破了白色的寂静世界。
    「没错!我承认!就算我的身体所有零件都是不良品,我对你的『思念』也永远不会改变!笨蛋!你真是个大笨蛋!都是你害的,害我要跟着你一起说这些丢脸的话!害我也变成笨蛋了!对啦!我喜欢你!我想让你全身满布伤痕,永远无法忘记我!我想紧紧紧紧地抱着你,让你一辈子也无法抛下我!这样可以了吧!笨蛋……大家一起当笨蛋吧……」
    「澪。」
    「干嘛啦!」
    「我今天才发现妳生气的样子好可爱。」
    「笨蛋!!」
    我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她的唇。她虽然一瞬间瞪大双眼,但很快就闭起眼睑、开始回应我。我们以几乎要吞掉对方的气势激烈拥吻。脑中仅存的一点烦恼与疑惑,也随着这个炽热而半永久性的吻,飞向不知名的地方了。
    intercut
    ————真是的,简直是一场闹剧。
    葛峰昂躲在一旁偷窥相坂和也与西周澪的一来一往后,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结果那两人烦恼、怀疑了那么久,最后共同协调出的答案竟是这个。那就好像打开电视原本以为自己在看艰涩的科幻片,最后却发现节目是星期二推理剧场般荒谬。昂有种全身脱力的疲惫感。简直是太愚蠢了,他甚至有种想要捧腹大笑的冲动。
    「……这算什么呀。」
    同样在他身边偷窥的葛峰圣也以缺乏情感的失望语气喃喃说道。
    姐姐虽然口头上不表达情感,但昂依然可以透过心灵感受到。此刻圣心中正勉强压抑着那种滚滚燃烧的强烈不满,所以才会连其它情绪都一起被克制住。
    圣将通往屋顶的铁门推开,望着好不容易才结束长吻并站起身的和也与澪。
    「什么嘛,这种三流的肥皂剧结局!你们以为这样就算混过去了吗?」
    圣瞪着相互扶持依靠的澪与和也,已经失去了惯有的那种优雅与惬意。她再也无法忍耐心中的不满,大吼大叫地宣泄情绪。
    「你们快相互伤害呀!怎么反而作起白日梦,还开始亲热起来……你们这种幼稚的幻想是无法被他人认同的!」
    确实。
    昂在心中同意道。不过,他的感想并没有传进圣的心中。那是因为圣本人已经被激烈的情绪所影响,内心陷入了一片混乱。
    「你们以为这种虚幻的感情能够面对残酷的现实世界吗?不可能!对于生命与灵魂都无法掌握的我们来说,只有躯壳,只有肉体的感觉,只有疼痛才值得信赖!」
    葛峰圣披着一头乱发,淡棕色的眼珠也露出凶光。她激烈地批判这对相互搀扶对方的少年少女。
    至于被圣大肆护骂的这对恋人————相坂和也与西周澪,则以连屋顶天寒地冻都已经不在意的表情,直直地回望着圣。
    「……嗯,我也这么认为。」澪答道。她以同意的表情点点头。「就算到现在我也依然认为,最能确定自己存在的手段是『伤痛』。」
    「那你们就赶快互相伤害呀,既然想要爱得刻骨铭心就不必客气,用力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吧!别被这种虚有其表的温柔与爱情蒙骗,赶快互相伤害吧!」
    「我们已经伤害过了。」这回轮和也回答。「而且真的很『痛』。」
    「你们想耍我呀?」
    「不是那个意思。以我为例,只要一想到澪的事,我的胸口就会出现一种宛若刀割的苦楚。既惆怅,又让人坐立难安。我已经充分感受过那种『疼痛』了。」
    「我说的『疼痛』才不是那种廉价品,是现实生活中肉体的『疼痛』!」
    「妳错了。」
    「我才没错!」
    「其实我们所追求的,一直都是这种『心灵上的伤痛』。不管是自残也好,伤害最重视的人也好,都是为了确认同一种『受伤的心』,对吧?」
    相坂和也以平静而忧伤的表情对圣述说道。他刚才话中的『我们』,不知包含了范围多广泛的对象。
    「……不对。」
    圣摇摇头,但已经很明显不如刚才气势凌人。
    「不对,不对,你所说的完全错误。这跟心灵没有关系。那种东西根本不可能给予我们救赎,不可能!就算心与心相联系好了,我们也不可能帮上对方任何忙!只会让自己更无法相信自己而已!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事物是肉体。只有肉体的疼痛、只有肉体的疼痛才值得信赖!」
    「错了吧?」
    「一点也没错!你、你们根本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了解!」
    「那就请妳教教我们吧。」
    和也朝圣走近一步,但圣却如临大敌般地迅速后退。
    「教教我们。或许我们真的不懂。所以,我很想知道。」
    「你、你不要过来!」
    圣用力摇着头拒绝。
    但和也却朝她再接近一步。
    「或许我们真的搞错了。或许心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就如同妳所说,只是我们的幻想而已。所以,请妳教教我们吧。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存在的东西……」
    「我才不想管那种事!」
    圣的脚边响起了锵啷的金属摩擦地面声。她转过头,发现和也刚才扔出的登山刀就躺在那。从这出戏开演到目前为止,所有登上舞台的角色身影都映照在它平滑的刀刃上。
    圣反射性地拾起刀子,对准正逐步朝自己逼近的和也的手臂挥了过去。
    「唔!」
    「和也!」
    和也按住自己右手臂上被划出的伤口,澪则喊着自己深爱之人的名字狂奔而来。
    「你这么想知道我就教教你。让你尝一次你就懂了,什么叫真正的痛苦。你给我再死一次吧。」
    圣再度举起刀子,这回对准了和也的颈动脉。不管是因为手臂受伤而行动迟缓的和也,或是拚命奔跑、想以肉身保护他的澪,以及正疯狂挥舞利刃的圣,都对下一秒即将出现的光景深信不疑。
    「————住手吧,姐。」
    结果刀刃并没有砍下来。那是因为圣的右手,已经被持续在旁冷静观察状况的昂给及时抓住了。
    「放开我,昂,我无法原谅这两个人,无法原谅,我要让他们尝尝真正的痛苦!」
    「……够了,姐。」
    昂望着虽然受伤但依然想保护其它人的和也,以及终于跑近和也跟前的澪后,以「真没办法啊」的模样耸耸肩。
    「姐,我们已经输了。」
    「我们才没输,我们的想法才是正确的!有错的是这两个人!」
    「其实姐已经想通了吧?妳乱了,所以才无法控制妳的心灵。」
    「……我们不可能出错的。」
    圣握住刀子的手突然失去气力。登山刀再度堕入冰冷的积雪中。被鲜血沾污的刀刃也被白雪所隐没住。
    圣双膝跪倒于地。如果昂此刻没有抓住她的手臂,她一定会直接失落地崩倒于积雪中吧。
    「我们没有错。如果我们错了……那我跟你之前到底在做什么?我过去要昂对我做的事……全都等于白费工夫吗?」
    圣抬头仰望着昂。她哭了,但她似乎不想掩饰自己的眼泪。昂此时已充分感受到姐姐的心情,就跟以前两人的心灵总是相系一样、没有改变。
    「并不是完全没用,姐。」他回答道。尽管白雪堆满了他的头顶与肩膀,但他却以毫无半点寒意的开朗语气说下去。「只不过,我们太需要那些『伤痛』来证明自己了。不管是我或姐,活在这个病态的世界中,为了保护自己不同流合污,只能以『伤痛』作为必要的防线。这并不是白费工夫,尽管可能会遭受不知情的外人非议……不过、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至少姐非常珍惜我,愿意挑选我作为伤害与自残的对象。」
    「傻瓜,这还用说吗。」圣抽抽搭搭地说道。「我只有你这个弟弟而已,不珍惜你要珍惜谁?」
    「嗯,是啊。我果然是个大傻瓜。」
    圣从未亲口吐露的这番话,此刻在昂耳中听起来格外响亮。
    ————笨蛋、傻瓜、笨蛋。哈哈,自己的心竟像骗人一样突然轻松起来。
    「……不过,我毕竟还是个异常的人吧。这跟伦理或常识无关,只是我觉得我错了,我铸下了大错。」
    「昂?」
    「圣姐姐,我一直很喜欢妳。」
    面对昂突然的表白,圣以有气无力的微笑说了声「我知道」。
    「我一直知道这件事呀。」
    「我是指以异性立场的那种喜欢。」
    「嗯。」
    「就连**的时候我都一直想着姐的脸。」
    「你根本就瞒不过我吧。这种事一下子就被我感觉出来了。」
    「我以前都是一边厌恶自己一边抱着姐的身体。」
    「嗯。」圣如此回答道,眼角再度滴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我早就知道了……」
    对于这对姐弟突如其来的相互告白,和也与澪也不禁看傻了眼,甚至还不自觉脸红起来。尽管大雪不停地洒在他俩的肩膀与头上,但这对恋人却对此毫不介意。
    「……我应该早点说出口的。」
    昂抬头仰望天空。由于他没有戴眼镜,所以持续落下的白色结晶就这样直接在他的眼珠上容比。
    「这种话早该找机会说出口了。即使心与心能够『联系』,在这种场合下也没有任何意义。还是直接张开嘴畅所欲言比较好。早知如此,我们就应该……」
    大雪持续下着。
    细微的碎片在空中集结起来、凝固,最后变成一大片白色的毡毯,覆盖了整个世界。
    碎片的集合体。
    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集合体将地面的鲜红血痕稀释成白色,不知不觉连刀子掉在何处都难以察觉了。这是天空送给恋人的小小礼物,不管是任何事物都能接受它贴心的包覆。它简直就像是一条永远用不完的柔软绷带,温柔地裹住了一切等待治愈的伤口。
    充满祝福的圣夜才刚开始呢。
    lastcut
    一一去向
    l/intercut
    「————总而言之,我决定今晚要举行紧急畅饮会!」
    在这间胡乱堆放着书本与资料的狭窄房间中,一名男子突然从铁椅上站起身宣布道。房间内的其它数名男女都以狐疑的眼光望着他。
    「……又在发什么疯了。」
    一名男子拿起圆扇为自己增添凉意。「看你这种激动模样就让我更热了。」他忍不住叹着气抱怨。
    「内田那家伙好像下定决心啰。」一名戴着土气眼镜的女性解释着。
    「下定决心?」圆扇男问。
    「对我们『儿童文艺社』的大美女啊。」另一名头发染成茶色的男子边转动铅笔边搭腔。
    「啊————原来如此啊!」圆扇男恍然大悟。「你要对『学姐』告白?」
    「没错!」被称为内田的家伙大声回答。「为了营造对我有利的态势,我需要有志青年一同参加晚上的聚会。请你们助我一臂之力吧!」
    面对莫名其妙热血起来的内田,这群快被热疯的大学生们纷纷……
    『原来要采取自杀式攻击啊。』
    异口同声地批评。
    「什么自杀式攻击!」内田不太爽。
    「学姐对你来说高不可攀。」圆扇男说。
    「先回家照照镜子再说。」眼镜女也补刀。
    「话说回来,『学姐』不是早就有男朋友了?」茶发男最后问。
    「对喔。我记得上个月底的某个星期天,我看到她跟某个不认识的男人一起散步。」眼镜女道。「看起来就像在约会。」
    「这就叫出师未捷身先死。」圆扇男一边扬着风一边说。
    「那个男的我也有看过。」内田解释。「我还跟踪过他们,因此发现了一个重大的事实。」
    「你跟踪他们……」、「变态!」、「没想到内田这么不中用。」、「如果他有种的话,就不会找我们一起聚会壮胆啦!」、「真丢脸耶。」、「所以,重大的事实到底是什么?」
    内田斜眼看着这群你一言我一语冷嘲热讽的同伴,良久才「咳」地一声故意卖个关子,最后终于以公布期末考考古题般的慎重语气发表道。
    「那个跟她在一起的男人————」
    『那个男人?』
    「是『学姐』的兄弟啦,没错。我在他们排队进餐厅要吃午饭时,在登记簿上看到他们两人的名字,姓氏根本就一样。」
    「喔喔!」
    「哼,既然如此,那就勉为其难帮你加油好了。」
    「真的!」内田很兴奋。
    「不过,晚上你得帮大家出一半的钱才行。」
    「那还用说。既然如此,我赶快去预约餐厅……」
    内田似乎早就计划好了。他从书包内迅速取出免费索取的消费情报杂志,开始翻阅居酒屋的页面。
    「……这家伙动作真快。」
    「咦?」圆扇男将圆扇抵住前额、对着窗外说。「说曹操,曹操就到。」
    「大家早。」
    新加入房间的这位人物,仿佛为狭窄而空气循环不良的大学社办带来如清新草原般的凉意。
    这位女性的身材高佻,一眼就能让人感受出她的体态美好。她穿着白色的连身裙,上半身则加了件深蓝色的短上衣。她的脸形纤瘦细致、鼻梁直挺。半长的黑发闪闪摇曳着,鬓发还夹上一根红花形状的发夹。发夹似乎是模仿彼岸花的造型所制,然而放在这位美丽动人的女性身上,总觉得似乎就连彼岸花都变成了一种吉利讨喜的花。
    「澪学姐,早安。」眼镜女开朗地打招呼,这位似乎就是他们方才口中的学姐。澪『学姐』也露出开朗的笑容,以「早呀」回应她。
    圆扇男虽然对内田以「高不可攀」来形容她,但恐怕不光是外貌的问题而已。
    在澪细长的双眼中,洋溢着一种如初夏草木蓬勃生长般的生命气息,这替她的女性魅力更增添了画龙点睛之妙。假使她内心缺乏前述这股相对应的气质,她的美貌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如同人偶的死板、呆滞而已。
    「对、对了,学姐————」
    内田欲言又止地叫住澪,澪则略略偏着头询问他「什么事?」尽管已经身为大学生的女性做出如此稚气未脱的动作感觉有点怪怪的,但放在澪身上却丝毫不让人生厌。内田忘记自己要邀请对方参加畅饮会的目的,愣愣地望着澪的脸。等他终于清醒过来,在脑子里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也变得七零八落了。
    「澪学姐,有个问题想请教妳。」结果茶发男反而先开口。内田瞪着身旁这个抢走他发言权的同伴,但茶发男丝毫不理会他的抗议。
    「请问学姐有兄弟姐妹吗?」
    「兄弟姐妹?」澪反问。
    「是啊,跟妳年龄很接近的。」
    「呃,『妹妹』我倒是有一个……怎么了?」
    「没事没事,随便问问。不过没想到学姐竟然有妹妹啊。」
    「是啊,她今年要考大学,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只是稍微急躁了点,所以成绩并不算顶尖。」
    「耶~那她叫什么名字?」
    话题不知不觉转移到澪的「妹妹」身上了,内田的事彻底被众人抛诸脑后。为了摆脱这种疏离感并重新鼓足勇气又花了他五分钟的时间,等内田企图再开口邀约时,社办的门突然被用力撞开。
    「澪!」
    又有个新人物加入了。这个女孩的身材高大、笑容灿烂,全身上下散发出活泼的气息。
    「夏姬?妳怎么会突然跑来我们这里?」
    「因为妳忘了东西啦!昨天妳在我的宿舍住了一晚后,就忘了把这个带走。」
    内田以充满恨意的眼神瞪着那名叫夏姬的女性。她正将某样东西塞入澪的手掌心。看见自己手上的这件「失物」时,澪也不由得瞠目结舌。
    「今晚那家伙不是要回来吗?如果少了这个那可就糗了。」
    「谢、谢妳,夏姬。」
    澪向对方道谢着,脸色立刻由惊讶转为开心。然后,她等不及似地将手上那件「失物」戴回原本应该在的位置。
    「耶?」圆扇男惊呼。
    「耶耶?」茶发男也跟着诧异。
    「那是……那个吧?」眼镜女追问。
    「……呃,『相坂』学姐?」
    「什么事,内田同学?」
    「那玩意,该不会就是……」
    「是呀,这是结婚戒指。」
    相坂澪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露出满心的笑容。
    「虽然还没举行结婚典礼,不过已经去公所登记过了。」
    「和也那家伙也真冲耶。」夏姬以一副过来人的表情用力点头。「从高中二年级一直到大学联考前拚命打工,就是为了这个小东西……还直一不能小看他哩。」
    「请问,那位叫和也的人是……」
    「没错,是我丈夫。」
    澪以略带羞涩的表情回答道,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她活在幸福的世界中。
    「我们两个都还是学生,而且他念的是东京的大学……呃,我以前没提过这件事吗?」
    这群社团的学弟妹们,除了一人以外都异口同声地回答『没听说过』。
    「这个嘛,事情是这样的。唔,呃,我高中毕业时,他对我说『我们结婚吧』,然后就把结婚登记用的文件与戒指交给我……还说『很抱歉暂时无法举行正式仪式』。礼服则是一位对我有恩的学姐偷偷帮我准备好的,所以,我们就在克难的情况下宣了誓……一直到今天。我跟他有两个礼拜没碰面了,听说他今天要为我下厨……」
    插图134
    房间内的众人都忍不住抱以『唉……』的反应,对已经陷入甜蜜思绪的澪不知该如何是好。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露出『真是够了』的表情,还对于这种乱放闪光的行为感到很不耐烦。当然,其中只有一人的反应不太一样。
    「……我们的青春真苦涩啊。」
    「……没想到学姐竟是这种人。」
    「……畅饮会改成安慰大会算了。」
    ……此外。
    在这之后,相坂澪对于与丈夫的新婚生活、依然陶醉了将近一个小时左右。
    2
    这条路上没什么车子。我从距离最近的公车站下车并走了十五分钟以上,半途遇到的车辆用一只手便可数完。自两年前隧道开通后,车流便几乎都被引到隧道那了。于是这条沿着山坡蜿蜒而上的旧道,便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被抹除。
    我擦擦汗,从后背包中取出饮料。瓶子里的一半液体已经被我喝进肚了。照这种情况下去,在回程的路上我恐怕就会因缺水而发狂吧。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重点在当下,至少现在我的喉咙就已如同沙漠般干渴。我将矿泉水灌入喉咙中,并遥望着在刚才暂停脚步前持续步行的山路。
    山路尽管蜿蜒曲折,但并没有复杂的岔路。然而,在炎热高温制造出的海市蜃楼中,我总感觉自己迷失在一座无限的回廊迷宫里。我的右手边可以看见为了防止土石崩落、固定在山坡斜面上的金属网,左手边则是苍郁的广阔森林。森林几乎全是由杉木组成,每一棵树的树枝都像死狗舌头般无力地垂向地面。
    我将矿泉水的盖子重新旋好,把背包的肩带调整妥当,再度于炎热的日照下展开这趟步行之旅。
    『京都府的深山中』————虽然这句话只是在单纯说明地点,但听起来就给人一种神秘的印象。然而,实际位于此处的我乍看下至少无法在这里发现什么明显的特色。所有神秘性或浪漫之类的玩意都被口渴与闷热给打败了。就如同『热死人的夏天山上』这句话所形容的一样,这里的风景很普通,普通到任何人都能想象出来。里面既没有浓密的雾气,更没有天狗之类的怪物,只有吵死人的蝉鸣半永久性地在我耳边打转。
    即使当我抵达目的地,眼前的景致依然比我想象中还来得普通。这里有一条双线道,那是白色标线已经有些磨损的柏油道路。既没有竖立纪念碑也没有任何警告标示。我突然有种背脊发寒的感觉————毕竟这里死过三十人以上啊,但事实上,我眼前并没有出现任何诡异的幻觉。
    「…………」
    我稍稍默哀几秒钟后,便抬起头环顾四周。
    道路护栏另一侧是平缓的斜坡,想要以步行方式走下去应该不成问题。我小心翼翼地离开车道、跨越护栏,来到野生森林的地面上。我一边闪躲杉树一边向斜坡下方前进,觉得这么走实在有点烦。尽管斜坡并不陡,但倾倒的朽木与巨石此起彼落地阻挡着我的去向,看来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闯入了。
    等到我抵达山谷中原本以为很快就能看见的溪流时,我早就是汗流浃背。既然潺潺的小溪就在我面前,我当然二话不说地掬起水先洗把脸。这里的水沁心冰凉,稍稍舒缓了我的暑气。
    从山谷底下向上看,我与刚才在道路上出发的位置已经有所偏移,于是我决定先加以修正。等到返回可以清楚看见刚才出发地点之处,我才将背后的背包放下,从中取出以塑料袋包裹的园艺用铲子。我用铲子挖了一个坑。虽然不是很深但已经够用了。要拿来埋一册笔记本这样刚刚好。
    等我挖好洞以后,为了小心起见还在洞的周围放上一圈石头。等一切都就绪,我才从背包拿出一本笔记簿。这本笔记簿看起来十分普通,就跟大学生用来抄讲义的笔记本没两样。不过对我与她(澪)而言,这却是一本意味深厚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上用手写着『caseofmionishimane』等字样。
    「我跟你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
    我轻轻地抚摸着笔记簿的封面,就像在慰勉它的辛劳。
    我是在刚升上高中二年级时发现这本笔记的,所以,那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我原本就有一个专门对家人保守秘密的藏东西地点,结果在久违一阵子没打开那个地方后,我竟突然在里面发现了这本小册子。我读完笔记本的内容后,马上去找澪,并把笔记本拿给她看。她虽然跟我一样吃惊,但最后还是把笔记本中的内容详细解释给我听。
    在那之后我跟她相拥时,就已经下定决心要跟她登记结婚,并买结婚戒指送她了。只不过当时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闭着眼睛紧紧搂着她而已。
    『这本笔记本就放在和也那吧。』澪如此建议道。『随便和也怎么处置。』她还如此补充。
    那之后我就一直收藏着这本笔记簿,直到现在。因为我反复读了它无数次,所以外观看起来非常陈旧,比我自己考大学时用的笔记本还要破烂。哪一页上头写了哪些东西、贴着哪些照片,我只要闭上眼睛便能立刻回想起来。
    至于为何如今要处理掉它,其实我自己也搞不懂。这是我跟澪认识的第五个夏天,她跟我应该都已经算廿岁的人了。当然,我要处理它跟季节或第几年应该没有关联。我只是现在就想这么做而已。
    我曾经问过我的同学————也就是当初制作这本笔记簿的女性。「你还留着呀?我以为你早就扔了。」结果她难以置信地如此回答我。当时她与友人介绍的男朋友只约会一次就被对方难堪地甩掉,且自从那次经验后,她的心情就一直很差。
    「跟那个无聊的男人才没有关系。不过我也真倒霉,竟然连这种无聊的男人都会抢先甩掉我,这种结局真是糟糕透了。」
    「真正糟糕的应该是圣的想法吧,因为妳一开始就以两人绝对不会在一起的态度面对他。」我冷静地指责道。
    「你很啰唆耶。我们现在又不是在讨论这件事?你赶快把那本东西扔掉啦。」她企图模糊焦点。自从她弟弟到国外留学后,她发泄脾气的对象好像就只剩下我一人。
    我让笔记本静静地躺在洞穴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火柴。尽管只要是能生火的工具就好,但我并不想使用打火机,因为不用火柴就觉得气氛怪怪的;这种场合下气氛最重要了。
    不过,我还是对自己单独前来处理笔记本这点感到耿耿于怀。当初应该找澪一起来才对。然而,她似乎早就将这段过去放下了,所以剩下的完全是我一人的问题。
    我擦着火柴,点燃一团火焰。火苗转移到笔记本上后,我站在洞穴上方俯瞰着它熊熊燃烧的模样。没多久,以纸制成的笔记本就被火焰所吞噬。向上窜出的火舌简直就像一朵盛开怒放的鲜红花朵。
    终于,一缕青烟冉冉而上。在湛蓝色的夏季晴天中,那就如同狼烟般格外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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