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流大学教师
    桑幸——桑潟幸一副教授转职到位于千叶县权田市的垂乳根国际大学两个多月后,生活形态已完全固定下来。或者说,感觉是在非常低水准的地方稳定下来。
    「低水准」在这样的情况具有各种含意。首先,垂乳根国际大学是一所吊车尾大学。春季出刊的《周刊文秋》(注:影射日本知名周刊《周刊文春》。)专题报导<前途无量大学vs前途无亮大学>中,垂乳根国际大学是前途无亮的第一名,专家学者在匿名座谈会上评论「根本也谈不上前途无亮,感觉一开始就不存在」、「即使倒闭都不会有人发现吧」。
    可是,比什么都「低水准」的是桑幸本身,自从转调垂乳根,无论是学力、气力、沟通能力、集中力、体力,任何一项给人的印象皆是低益求低的「低水准」。以学力来说,到垂乳根国际后,桑幸当然一本书也没读过,包括漫画在内,几乎一个铅字都没看过,坐在电脑前净是浏览影片和游戏网站。课堂上,想在黑板写下「太宰治」三个字,却怎么也想不出「宰」的写法时,打进大学就专门研究太宰治的桑幸,当场错愕不已。
    话虽如此,桑幸立刻豁出去地想「哼,写不出来又怎样」,实在教人佩服。与平日发呆的时间呈反比,桑幸豁出去的速度以惊人的倍率成长,这是欠缺持续反省或沉思的气力与集中力的缘故,他却老王卖瓜地暗忖:「最近不再钻牛角尖地烦恼个没完,而是马上把问题抛到脑后,看来我是愈来愈犀利了?」
    换句话说,尽管察觉自身的「低水准」,桑幸仍坚定认为,只要他有心,更重要的是,给他一个更好的环境,他随时都能变成「高水准」。现在的他会如此「低水准」,完全是垂乳根国际害的,是千叶害的。是在产业废弃物放置场旁有灰头土脸的低阶家庭餐厅、农地一隅座落着简陋小酒店、沙尘狂刮的千叶害的。或者,是八成的学生最常去的唐吉诃德(注:日本知名的廉价零售卖场。),及福利社摆着以铁丝捆绑的烤肉木材的垂乳根校园里,那混沌的愚蠢空气害的。种种因素将原该是「高水准」的自己压至「低水准」。
    一旦成为大学教师,就不必再考试,意即没机会接受客观评价,所以能永远栖息在主观妄想的乐园中,桑幸便是绝佳的例证。不久前,学校举办由学生进行的「授课评监」,桑幸在之前待的敷岛学园丽华女子短期大学——俗称丽短,也经历过这种考核。学生对桑幸的评价,虽然偶尔也可看到「就像浸淫在冬季的大海」、「干透的藤壶」(注:主要分布在潮间带的一种节肢动物,终生几乎都附着在相同的地方。)等善良的意见,但整体来看是差劲到家。然而,桑幸总是大言不惭地指责学生无脑透顶,上他的课等于是剪牡丹喂猴子,毫不内疚,谁都拿他没辄。不可思议的是,这世界人下有人,比桑幸评价低的老师居然为数不少!
    丽短这种程度的学校不值得我认真,也没必要认真。本大爷认真起来可不得了,会引起全世界瞩目喔,你们承担得起吗?桑幸只会沾沾自满,丝毫不知反省,想必完全出乎文部科学省(注:日本中央行政部会之一,掌管教育、科学、文化、体育等事务。二〇〇一年由文部省及科学技术厅合并而成。)的意料吧。
    桑幸的自我评价好似参天古木,不动如山。或者说,知性愈退化、愈是碰上丑态毕露的无能场面,「真正的我是很厉害的」这只毫无根据的确信畜牲益发肥胖,妄想的乐园中百花也益发绚烂绽放。
    可是,就像上一回<失窃的信件>中提过的,桑幸正视血淋淋的事实——自身有多「低水准」的机会终于来临。他收到转调垂乳根后的第一份薪水明细单。
    110,350……
    多么明快的数字,没有幻想介入的余地。「低水准」的证据仿佛伴随着巨岩,不可动摇地镇坐在眼前。桑幸瞬间石化,凝视着那行数字。
    他早有薪水会比以前少的心理准备,但没料到会是这种数字。肯定是哪里弄错,应该立刻到人事课订正,桑幸却没采取行动。为什么?
    哦,老师的薪水确实只有这样,有问题吗?他害怕听到行政人员这么告知。换句话说,桑幸依稀意识到,这大概是与他身价相符的金额。客观来看,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已算优待。不仅如此,想到下流大学教师的形容词,便有种穿惯廉价衣物的贴身感。俺就是下流,下流大学教师呗。他以不知是何地的方言,哼起古怪的旋律,傻笑着走过权田的田间小径。
    桑幸的自我评价之树依然高耸天际,但根部可能已腐烂殆尽。如同栖息在树洞浊水中的虫子,憧憬着「高处」,在「低处」蠕动,或许这就是我基本的生存方式——桑幸以脑细胞日渐死灭,失去活性的蛹脑思考着。
    即使如此,桑幸仍无法抛弃薪水弄错的疑虑,不能不紧抓那一丝希望的光芒。于是,桑幸绞尽脑汁,寄出一封主旨为「部分教师薪资疑似有误」的匿名信给人事课长,还不忘加入恐吓的词句:「若置之不理,可能会发展为负责人的去留问题」。人事课长想必会十分讶异,不过,毕竟是汲汲营营自保的小官吏,应该会再检查一次吧。这么一来,错误不可能不修正。
    随着五月的薪水入帐日接近,希望之光益发耀眼,不久化为一种确信。不管怎样,都不可能是那种薪水。总算能彻底摆脱「下流」的恶梦,桑幸松口气。不料,撕开明细单的车线,上面印着「110,350」。
    幻想破灭得太快,桑幸吭都吭不出声。我就看着这个数字过一生吧——确信的灯在蛹脑中闪烁。
    「果然。」没有其他人的研究室里,桑幸拿着明细单,认命地喃喃自语。这种情况下,「果然」的内涵未必单纯。总之,桑幸体认到自身的「下流」是决定性的。世上收入比他少的人多得是,不过,非兼任的大学教师中,实在不可能有人的薪水更低。在这层意义上,他的确属于「低水准」群。啊,或许是无可奈何的,毕竟现在如此不景气。下一瞬间,桑幸已果断地浸泡在认命的水里。这段时日,桑幸认命的速度与豁出去的速度齐头并进,进步飞快。不管遇上什么事,只要认命就能迎刀而解,此即自古存在的「现实主义」立场吧。顺其自然地接受现状,该毁灭时便会毁灭——从主导战后日本政治与经济的「现实主义」真谛来看,桑幸无疑是战后保守意识形态的后裔。
    经过这番分析,桑幸自我评价的大树无可救药地遭到腐蚀。值得庆幸的是,垂乳根一带几乎不起风,暂且不必担心树会倒下。如果要倒,怎么想都是垂乳根会先倒。垂乳根倒下之日,也是桑幸倒下之时。从此一角度来看,垂乳根就是桑幸的命运,是最适合桑幸的栖身之所。
    化为低回蝼蚁的桑幸,衷心祈祷垂乳根能永恒不朽。他从腐烂的树洞往下爬、再往下爬,深深钻入泥土深处,以获得一定的安心感。「现实主义」式的低空安定路线或许就和日本的政治经济一样,是桑幸应该努力到达的境界。
    重建生活
    总之,必需改造一下生活。既然收入减少,只能配合收入来支出。最大的问题是,梅森·乔布尔公寓的房租要七万二千圆。这样的住宅水准,现在的桑幸已高攀不上。他应该立刻搬到四万圆左右的小套房,但才住两个月就搬家,实在舍不得押金和礼金。即使找不用押金的房子,仍得花上一笔搬家费。
    干脆把家私用具搬进研究室,在那里生活起居如何?桑幸灵光一闪,这样就能省下房租和水电。不过,研究室所在的a馆晚上九点关门,要继续待便得向守卫室报备,超麻烦的,而且不好开伙吧。萌生此念的桑幸,会想到在西校区后方森林搭纸箱屋的游民女大生神神——仁美,也是一种必然。请她在旁边帮忙盖个「家」怎么样?听说,神神把衣服等杂物寄放在朋友住处,不过桑幸有研究室当基地,条件更优。万一碰上下雨,还能到研究室避难。至于抓麻雀烧烤等游民生活的技巧,请教神神就行。
    最重要的是,游民大学教师听起来不是很新鲜吗?搞不好会吸引大批媒体采访。如此一来,可能获邀上电视,或许能得到类似名嘴的工作。若是写下「游民大学教师」手记,也极有可能大卖。这个点子妙!桑幸在内心大叫,兴奋到睡不着
    然而,隔天早上,桑幸仔细一想,不禁犹豫起来。用不着立刻去当游民,等研究完纸箱的加工方法也不迟。最后,桑幸决定暂且住在梅森·乔布尔。想到万一住不下去,随时都能当游民,反倒渐渐觉得有办法度过难关。
    总之,只能东撙西节。首先,桑幸取消室内电话。这么一来,等于不能上网,研究室有学校分发的电脑,加减用就行。虽然不方便在学校玩网路游戏或上成人网站,不过他对这部分完全死了心。反正还有psp可玩,色情图片的库存也非常充足。
    洗澡在体育馆的淋浴间解决。在房间尽量别开灯。大号在学校上。漫画和将棋杂志不要每期买,改在便利商店站着看或利用市立图书馆。
    服装方面,他原本就对流行没兴趣,根本没置装的打算。破洞的袜子和松紧带垮掉的内裤,用百圆商店买来的针线盒和松紧带补救后继续穿。有点过敏性鼻炎的桑幸,动不动就抽面纸擤鼻涕,一打翻东西就拿面纸擦,现在这些习惯也全戒掉。徒手擤完鼻涕再洗手,桌子用抹布擦。自从把茶水间的洗碗精装瓶带回家后,只要能从学校拿的,他都尽量a回来。
    然后,全面停止外食。东大阪时代,基本上他从傍晚就会赖在居酒屋喝酒、吃小菜代替晚餐,如今这个习惯当然已废除,改成自己煮和在家里喝。起先,食材是在车站附近的东东超市买,但他在县道骑自行车十五分钟的地方,发现一家叫「夕阳超市」的优良商店。这里平常的售价跟东东超市一样,不过,晚上九点打烊前,熟食等商品降价的幅度大得惊人。而且,出清商品几乎都以形同免费的价格贩卖,实在令人开心。桑幸一周有两次会趁打烊前到夕阳超市采购。
    在此介绍一下,桑幸某个星期一的饮食生活:早上八点起床后,吃昨晚剩下的白萝卜什锦粥当早饭。接着,骑自行车去学校,午餐买即期特卖一个十圆的波萝面包和丹麦面包,配上兼任讲师休息室的茶包泡的红茶。回家后,用一瓶十五圆的过期海苔佃煮(注:将海产类以砂糖和酱油熬煮而成的料理,调味重,可长期保存,多配饭食用。)加上一袋十圆的过期玉筋鱼,再捣碎从老家拿来的梅干,拌进去做成下酒菜,并把一公升六百八十圆的烧酎「芋兵卫」兑热水喝;主菜则是五条八十九圆的鱼肉肠两条,跟一袋十七圆的豆芽菜一起炒过,打进一盒十颗九十圆的蛋液完成,搭配的是免运网购来的十公斤二千六百八十圆次级米。
    假日要是天气不错,桑幸会骑自行车四处寻找便宜的食材。由于周围农地不少,肥原随处可见自助式菜摊。话虽如此,自助式菜摊不一定便宜。他会多方比价,够便宜才会掏钱。不过,巡逻自助式菜摊的行动也有附带收获,偶尔田地旁会丢着卖相不佳、不能出货的蔬果。
    有一次,桑幸捡到大量的红萝卜,仔细一瞧,不乏空心、裂开及腐烂的情况,但削掉不能吃的地方,完好的部分很多。处理完毕,他装进捡来的空瓶做成醋腌红萝卜,或炒成甜辣口味,和油豆腐、羊栖菜一起煮成什锦饭。还有一次,桑幸参加附近小学的活动,挖到不少香菇,并从堤防拔回大量野蒜当泡面配料。
    展开节约生活后,桑幸变得朝气蓬勃,生活也充满干劲,约莫是天生的资质使然,或者是原本就适合贫穷吧。
    天气晴朗的星期日,他把前天在夕阳超市惯例的「当季出血绝命大特卖」买的一片九十八圆鲤鱼薄切,排在撒有大蒜碎末的盘子上,再撒上盐和胡椒,淋上沙拉油和麻油,滴上几滴米醋,最后放上从田梗拔来的鹅肠菜,做出一道和风义大利薄切冷盘。这是桑幸一周一次的奢侈梦幻大餐。
    在烧酎「芋兵卫」里放冰块,打开电视看「笑点」,吃着鲤鱼,简直是无上美味!桑幸的目光从桂歌丸转向西窗,夕阳正要落到花椰菜田另一头的森林里,被五月清凉晚风拂过的天空染成一片金黄,美丽极了。
    啊啊,或许这就是幸福——桑幸暗暗低喃,完全在「低水准」之处安定下来。
    学校经营战略会议
    学校方面还是老样子,上课节数不多,但桑幸兼任入试委员、招生委员、图书委员、生活指导委员,得参加许多会议和处理行政工作。从星期一到星期六,几乎每天都得去学校。工作那么多,薪水只有一点点?换算成时薪,岂不是比便利商店的工读生廉价?不满节节升高,然而,桑幸很清楚自己只能依靠垂乳根。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完全是实领薪水,加上社会保险之类,肯定仍「高人一等」。不管实际是怎样,亮出大学教师的身分,听在别人耳中就是不一样。
    除非犯下滔天大罪,或泄漏入学考题,很难开除大学教师。即使是性骚扰,最近大部分也都能安然过关。
    桑幸大学母校的英文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学期刚开始,或许是一早就喝酒,元气满点、生龙活虎,然而,学期才过一半就住进医院,接下来的课全部暂停。这样的戏码年年上演,那个老师依旧可喜可贺地一路干到退休。
    桑幸非常明白这一点,但时代已不同,遭到开除的不安如影随形。他经常做恶梦,梦见突然接到「明天起不必再来」的通知,走投无路,吓得浑身冒汗。在梦中宣告桑幸被开除的,是在人事课见过的狸猫脸课长,现实中掌握开除教员权力的则是教授会……大概没错吧。桑幸记得,曾在太古的过去听到大学自治什么的传闻。果真如此,不要乱捅娄子就不会有事。因为教授会也算一种互助团体,从未以「没半点屁用的蠢蛋」的理由开除同僚……应该啦。
    不过,制度上如此,关键仍在于教授会是否具备实力。以丽短为例,「上头」跳过教授会,直接下达决定的状况是家常便饭。纵使是教授会通过的案子,「上头」出个声,便轻易驳回的情形也很频繁。这一点垂乳根想必是大同小异。只是,丽短的「上头」是谁还算清楚,就是前些日子逃漏税遭到逮捕、经营美容整形外科医院和美体沙龙的暴发户家族。
    然而,提到垂乳根「上头」是何方神圣,便有些暧昧不明,令人坐立难安。理事会、评议会、经营者会议、校友委员会之类似乎就相当于「上头」,但桑幸不懂事情是由谁、怎么决定的。比方,桑幸根本不晓得自己的薪资是谁决定的。或许是此一缘故,每次遇到人事课长,桑幸不免疑神疑鬼:「难不成是这家伙决定的?」他朝人事课长鼻毛摇曳的狸猫脸「嘎嘎嘎」地低吼,又转念心想「不,给对方留下好印象才是上策」,忽然露出谄媚的客套笑容,搞得课长觉得这人恐怖死了。
    总之,桑幸非常害怕神秘莫测的「上头」,有一天会降下灾难,突然宣告辞退他。不过,这也不能全说是毫无来由的妄想。
    桑幸唯一的靠山,是日本文学系的系主任鲸谷光司教授。他原是一家大型信贷公司的董事,主要在丙文社的超级暴力丛书出版一本叫《黑道大哥教你真枪实弹经营术》的著作,并放下一条蜘蛛丝,把桑幸从即将倒闭的丽短拯救出来,是整体给人一种黏腻感的鲶鱼脸人物。虽然不晓得多确实,他似乎拥有上达「天听」的管道。
    根据一说,鲸谷教授待在信贷公司时,曾有恩于垂乳根的经营层。的确,若非如此,垂乳根没理由聘请只会「从不还钱的顾客身上讨到钱的二十个方法」,或者说,除此之外,别无可教的鲸谷来当教授。附带一提,这二十个方法的第一招是「以理服人」,接着是「动之以情」、「以笑打动人」、「恐吓对方『当心老子把你灌浆扔进海里』」等等,五花八门,最后一个方法是「交给黑道处理」。
    鲸谷教授似乎把桑幸当成自己的「棋子」,而桑幸也认定暂时只能紧抓住这个丝毫不像释迦佛陀,反倒更像地狱鲶鱼大王的男子垂下的蜘蛛丝。所以,在五月底的系务会议上,鲸谷教授要他代表日本文化系,参加新设立的「学校经营战略会议」时,虽然暗骂「又丢烂差事过来」,表面上仍温驯地点头答应。
    话说回来,「学校经营战略会议」是什么鬼?
    桑幸当场询问。大摇大摆坐在铁椅子上的鲶鱼大王,把那双漆黑的眼珠子用力瞪向桑幸说:
    「俺不晓得。」
    丢出这一句,鲸谷便沉默不语,睨视起眼前的虚空。桑幸不禁一慌,鲶鱼大王显然鲶心不悦。难道他问话的口气,不自觉流露「这个青蛙肚臭鲶鱼老头,又丢烂差事给我」的呕气感吗?桑幸提心吊胆地观察,鲶鱼大王却依然瞪着半空。
    系务会议几乎都是系主任单独主持,一旦主持人陷入沉默,气氛便会莫名降温。
    「是不是那个……」此时,担任渔捞社顾问的古典文学茂吕育男教授开口,约莫是承受不住沉默的压力。由于长得与形同木乃伊的即身佛一模一样,被学生取绰号叫即身佛的茂吕教授,稀哩呼噜地嚼动着假牙继续道。「既然名为『学校经营战略会议』,就是要讨论学校的、经营方面的战略吧。喏,是不是?桑潟老师,你说是不是?」
    「应该吧。」桑幸顾虑着鲶鱼大王,一边回话,只见老教授露出讨好的笑。或者说,茂吕教授平日总挂着谄媚的笑。某次桑幸在厕所撇尿时,不经意瞄到旁边,发现茂吕教授对着墙壁讨好地笑,当下佩服不已。
    「果然没错吗?哎呀,我就在想是不是。毕竟是学校经营战略会议,是学校的、经营的、战略的、会议呢。从语义上来看,就是学校的、经营的、战略的、会议。哎呀,这样啊,太好了。」
    「哪里好?」爬出沉默深穴的鲶鱼大王,突然发出低吼。
    不只是低吼,他还像发现猎物的肉食恐龙般,凶暴的黑瞳在充血的眼白里转动一下,吓得如白亚纪哺乳小动物的即身佛教授狼狈万分。老教授像是弹跳起来,发出「咚」一声,连忙解释:
    「啊,没有啦,就是桑潟老师把语义呢,正确地掌握了,精确地把握住了,我指的呢,就是这样一个情形。桑潟老师呢,就是那个,看起来有点为难的样子,所以我才刻意那个呢,多嘴了一下。我忖度了一下。忖度。啊,对了。大家会写『忖度』的汉字吗?会写吗?噢,那样的话,好,我要出题了。请写出『忖度』的汉字。计时开始!滴答滴答滴答。」
    从出题者看起手表的动作判断,「滴答滴答」似乎是表示读秒。由于没头没脑的,当然没人反应。老教授停止读秒,继续道:
    「当!时间到。我呢,我会写『忖度』的汉字。意外地,我会写喔。我会写『忖度』这两个字。我会写呢。这年头就算是国文教师,很多人也写不出汉字嘛。」
    「那是在影射我吗?」鲸谷恐龙又低吼。
    「啊,怎么可能?这绝绝对对,百分之百不是指老师的喵。」茂吕教授的语尾变得有些古怪,但鲸谷不会写汉字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听说,有人曾偷瞄到鲸谷教授的记事本,上面的「教授会」居然是用平假名拼音。
    「就我来说,完全是考虑到桑潟老师的立场,想为桑潟老师呢,助一臂之力,是出于这样的心意开口的,对吧?桑潟老师,是这样吧?」
    那张要哭不笑的脸征求桑幸的同意,然而,桑幸完全听不懂他的话,无从答起,便默然不语。忽然,茂吕教授不晓得想到什么,把椅子拖出巨响站起。
    「我懂了。好吧,让我来,我毛遂自荐。没错,就由我来。别看我这样,紧要关头也派得上用场。桑潟老师身兼数个委员重任,忙成那样,想必没时间做研究。我也兼任数个委员,不遑多让,可是,如今就算做研究,已做不出什么了不起的成果。或者说,一直没像样的成果嘛,哈哈。很好,我懂了,那个战略会议的任务,由我不肖茂吕扛下。原以为老兵只有凋零一途,所以默不吭声,既然如此,容我出个一臂之力吧。如何,诸位有何意见?」
    会议室里的教师,全茫然望着唐突自告奋勇的高龄古典教师。当场上弥漫起「既然本人这么说,就成全他吧」的气氛时,始终心不在焉地鲸谷教授冶不防开口:
    「今天的系务会议到此结束。」他丢下即身佛教授,解散众人。
    教师们皆已起身,一名教授姑且问:「那经营战略会议怎么办?」
    「刚才不就决定派桑潟老师去了吗!」鲶鱼大王一副「别问废话」的口气吼道,交代桑幸下午教授会后到他研究室一趟,便如海边的螃蟹般,匆匆忙忙摆动那双短小的蟹脚离开。
    鲸谷系主任是没听到茂吕教授的演说,还是打一开始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这部分不明。
    教师鱼贯步出会议室,最后一个准备离去的桑幸抬起头,只见茂吕教授仍维持刚刚的姿势站在桌前。那副模样,像是突然想不起自己是谁的痴呆老人,也像下定决心要即身成佛的有德之人。
    论文剽窃丑闻
    会议结束,桑幸在走廊上抓住坊屋海人副教授,表示想讨论一下入试委员会的事。好哇,年轻的副教授轻松答应。于是,桑幸请他到研究室,用咖啡机磨豆子煮咖啡。这是桑幸目前能想到的最棒的招待。
    沦为下流大学教师后,不必提,咖啡已成为奢侈品。话虽如此,唯有咖啡,桑幸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他考虑过即溶咖啡,但实际要买时,才发现即溶咖啡不一定便宜。所以,桑幸采取极为不要脸的方法,一点一滴地摸走兼任讲师室的咖啡豆。平常喝的咖啡就靠这个方法满足,不过,他的办公桌抽屉深处,残留着少许以前买的吉力马札罗咖啡豆,成为弥足珍贵的奢侈品。
    至于招待同事,目的是想打听情报。垂乳根还是短大时,坊屋副教授就待在这里,也参加过改为四年制大学的委员会,是个颇有用的情报通。
    入试委员会的事很快就讨论完毕,桑幸立刻询问刚才系务会议上提到的「学校经营战略会议」是什么,同时端咖啡给坐在长桌前的副教授。
    「那个会议吗?嗳,是开安心的。」
    一头柔顺褐发、戴狐眼造型眼镜的副教授,看着挂在书架上的cosplay用亮片服装应道。据说,那是出现在漫画《爱兽战士☆可可海莲》里,被地底兽梅杜莎扶养长大的三胞胎姐妹的服装。兼垂乳根文艺社物品存放处的桑幸研究室,随时都有文艺社成员出入,如今已形同「社办」。
    「就算开那种会,也是杯水车薪。唔,这样比喻似乎有点怪。」坊屋接着解释,「学校经营战略会议」是因改为四年制大学的第一年,就面临招生大幅不足的危机,想集结基层教师一起全面思考学校经营问题的会议。
    「基本上没有意义。那些老师对经营懂个屁,顶多提出节约用品、禁止私人影印之类的无聊点子吧。啊,我也想到一个小点子,或者说口号。」
    桑幸追问详情,副教授啜饮一口吉力马札罗咖啡,答道:
    「大便回家大。」
    大便回家大?桑幸一脸意外。坊屋咧开嘴,齿间吐出嘶嘶嘶的声音笑着。
    「不好吗?我觉得不赖。不过,其实这是抄来的。我以前看东林海祯雄的漫画学到的,所以版权归东林海祯雄所有。讲真格的,所有学生都不在校内大便,能省下很多水和纸吧?」
    确实如此。采取完全相反的「大便去学校大」方针的桑幸深深点头,褐发副教授又说:
    「你这么认真当回事,我有点不知所措。扯到这种地步,很难澄清我是开玩笑了吗?嗳,随便啦。」
    褐发副教授一脸清爽,仿佛对自己刚才的话毫无兴趣地喝着咖啡。桑幸从旁观察他,提出最想知道的疑问:
    「可是,为何鲸谷老师派我参加?」
    「大概是叫你去侦察的意思吧?」坊屋简单地说明。提到学校经营云云,招募学生无疑是最重要且最迫切的问题,当然也会是学校经营战略会议的核心课题。然而,关于招收新生,已有鲸谷委员长率领的招生委员会。招生委员会亦有自己的做法,如此一来,两边必定会杠上。
    「新的组织是以国际交流系为中心,议长是马泽教授。站在鲸谷老师的立场,内心自然不可能平静,会在意也是人之常情。」
    桑幸恍然大悟。庆明大学出身、原为大报社记者的马泽善次郎教授,是鲸谷教授不共戴天的仇敌。
    从短大改为四年制大学时,垂乳根将过往的家政系、幼儿教育系等全部统合为健康福祉学院,然后,把英文系及国文系解体,加入新的系,组成资讯综合学院,成为二学院制。资讯综合学院分为国际交流系、职涯发展系、日本文化系三个系,算是教导沟通理论的鲸谷教授本该隶属国际交流系,却在马泽教授等人的策画下,被逼到日本文化系,有过这样一段恩怨。确实,做为垂乳根国际的明星学系,找来名嘴评论家等招牌教师阵容的国际交流系里,除去鲶鱼大王比较理想吧。就跟最好不要把蝲蛄放进养热带鱼的鱼缸,是一样的道理。
    发誓卧薪尝胆的鲸谷教授,成为日本文化系的系主任,马泽教授则成为国际交流系的系主任,为了争夺院长宝座,似乎正展开一场殊死斗。
    不过,马泽压倒性地有利。垂乳根一直是庆明学阀势力较强,国际交流系又是学院的中心,何况马泽拥有读买新闻(注:影射日本大报《读卖新闻》。)文化部长的经历。相较之下,鲸谷教授出身奈良乡下一间常被揶揄「学生一半是不良,另一半是猪」的亩傍山产业大学,而从聘用桑幸这样的老师便可看出,日本文化系是暗无天日的蛞蝓学系。鲸谷教授实在不可能有胜算,但地狱的鲶鱼大王精明地坐上招生委员会的委员长之位,意图借由在招生上发挥他的辣手,茁壮自己的势力。
    然而,这时却杀出一个「学校经营战略会议」,难怪鲸谷教授会认为是准备削弱己方势力的马泽派阴谋。
    「院长选举是秋季。看来,水面下已展开炽烈的厮杀。」坊屋副教授看好戏地说。
    「不过,大部分的看法都认为胜负已定,马泽会赢。这也是当然的,凭日本文化系,没办法的啦。可惜,小鲸鲸不见棺材不掉泪。对了,那份匿名黑函是老师写的吧?」
    「我?写什么?」桑幸诧异地反问。
    「就匿名黑函啊。不是吗?我还以为是鲸谷教授委托老师写的。」
    「我不晓得什么匿名黑函。」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控,桑幸狼狈万分,急忙否定。
    「老师这边应该也会收到,装在便宜的褐色信封里。」
    这么说来,上星期似乎曾看到类似的东西。桑幸大概浏览过内容,但最近映在桑幸视网膜上的文字,要费好一段时间才能形成意义。八成在意义形成前,桑幸就扔进垃圾桶,才会毫无印象吧。
    「是怎样的内容?」桑幸莫名不安地问。
    「剽窃。」不知为何,坊屋喜孜孜地回答。匿名黑函指控,几年前马泽教授在学报上发表的论文,是剽窃下智大(注:影射上智大学。)老师的论文。
    「这样啊,剽窃很不妙呢。」桑幸评论。
    「的确很不妙,可是,没有证据。或者说,其实马泽教授的剽窃疑云谣传已久。以前有人提出质疑,扬言找出那个遭剽窃的下智大学老师论文,最后也没着落。」坊屋接着道。
    所以,这次的匿名黑函了无新意,效果不大,反倒对老调重弹的鲸谷派减分不少——褐发副教授随手把玩着,跟《爱兽战士☆可可海莲》角色服装一起吊在书架上的《灵媒侦探小阎魔》cosplay用上吊人偶胯下一带,分析情势。
    「只是,也有人说这次鲸谷教授弄到遭剽窃的论文。」
    「那个下智大学老师的论文?」
    「嗯。传闻已到手,准备拿来当关键时刻的王牌。」
    「哦哦。」桑幸佩服不已。
    坊屋抬起眼问:「老师真的不晓得?」
    「我怎么可能晓得。」
    「真是难以置信。现在鲸谷阵营的参谋,不是桑潟老师吗?」
    我何时变成那种角色?桑幸一愣。不过,在旁人眼中,鲸谷教授把桑幸从丽短挖角过来,便是这个目的吧。自学生时代的运动会男女分组以来,桑幸第一次加入名为「阵营」的组织,还担任参谋。这样啊,我是参谋——如此玩味一番,嗯,听起来不赖。桑幸不禁沉浸在喜悦中。
    「不管怎样,这次最大的丑闻……」褐发副教授像要揭秘般压低嗓音。
    「是什么?」
    「最大的丑闻」一词,引起桑幸强烈的好奇。桑幸同样低声问,褐发副教授答道:
    「是马泽老师的论文本身。」
    「马泽老师的论文?」
    「没错。标题是<报纸的社会角色与使命>,<报纸的社会角色与使命>耶!这是哪个时代的论文?报纸这玩意都快绝迹,还有哪门子角色可言?实际上,据说他剽窃的是一九六〇年代的论文,真教人哑口无言。大家都在笑,剽窃那太古时代的东西要干嘛?老套到这种地步,时代错置过头,搞不好反而新奇?哈哈,不可能、不可能,哪有可能?嗳,不过太旧了,即使剽窃也很难发现。」
    坊屋喝光咖啡,继续道。
    「总之,不管是不是剽窃,把那么可笑的论文登在学报上,就是一桩大丑闻,学校的威信荡然无存。嗳,虽然其他论文也是半斤八两。反正学报没人在看,算是超幸运。那么,谢谢你的咖啡啦。」
    褐发副教授向桑幸道别,摆着纤瘦的腰离去。
    鲸谷教授的决心
    这天傍晚,桑幸接到手机联络,前往鲸谷教授的研究室。
    想到上午学务会议的气氛,桑幸心头便一阵沉重。然而,踏进研究室一看,地狱鲶鱼大王那张黑脸却熠熠生辉,心情似乎不错。证据就是,他平常连杯水也不给,今天不仅亲自替桑幸倒茶,还附上别人送的权田名产「瓦片烧」,实在教人诧异。
    鲸谷教授请桑幸坐下。桑幸惶恐地落坐沙发,研究室主人也一屁股往对面椅子坐下。由于空间不大,沙发和椅子离很近,鲸谷教授又黑又滑的鲶鱼脸就在眼前,桑幸不禁感到窒息。仔细端详,鲸谷教授眼距非常宽,宽得惊人,仿佛分别看着不同的风景。而鼻子就像块被用力按扁的油土,呈现不知是紫是褐的厨余色嘴唇,犹如海边的九孔般厚实无比。
    鲶鱼大王开口:「刚刚在电话中提过,名册的事已谈妥,汇完钱就会送来。一切都很顺利。」
    原来如此,所以心情这么好——桑幸恍然大悟。所谓的名册,是指附近高中的学生名册。
    以前各校的学生名册随便就能弄到手,自从个资管理日渐严格,便难以取得。大部分学校不再制作学生名册发给家长,电话联络网也被电子邮件全面取代,日渐消失。
    不过,众人都认为,要进行推销,拥有名册是如虎添翼。因此,热中招生业务的委员长,当然会想获得学生名册。掌握名册,资料爱怎么寄就怎么寄,视情况还能使出个别访问的密技。
    在招生委员会上,鲸谷委员长鞭策众人,无论是透过亲戚或动用任何关系,务必设法拿到邻近高中的学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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